第8章 小时候（九）

改嫁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凶恶而贪婪的眼睛！

秀他娘是去过寺庙的。寺庙里的罗汉金刚大多数都面相狰狞，怒目圆睁，脸上身上红蓝青紫，小时候的噩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回。终于，亲眼见到了！她害怕，瑟缩，紧紧抱着秀儿，一只手去摸索枕头下的剪子。

沉默，是时间存在最好的明证！

秀他娘睁大了眼睛，如同困在角落里的一只猫！秀儿的小嘴吧唧吧唧吃的香，脸上有天使的笑颜。

静静的，邻居家院里的鸡飞狗咬，公公婆婆咣当的关门声，两个小姑子低低的啜泣声，都清晰无比。

那个鬼子有30来岁，嘴上留着浓密的胡须。突然，嘴里咕哝着什么，她不懂，只有怕！刺刀垂了下来，他看着秀儿，目光居然有了几丝温和。他在靠近床边，一点一点，伸出了手，好像要摸摸秀儿的小脑袋。秀他娘握紧了剪子，拼吧，杀不了鬼子我就杀了自己……

吱——刺耳的集合哨响了，鬼子一惊，居然后退几步，向她娘俩鞠了个躬，走了。

好多年后，秀他娘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许是那个鬼子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在日本吧”。

秀他娘是幸运的！

鬼子走后，留下了一队二鬼子。

老祖宗是聪明的，有四大发明，也发明了“汉奸”这个招人恨的词！明白人都知道，鬼子再坏再狠，如果没有汉奸的指引，就像是一头老虎闯进了平原，不知道东南西北！这个劲上，汉奸更可恨！

二鬼子要钱要粮，没有就拿牲畜抵。牲畜没了就说人通匪，拘了人，让家里人去赎！他们明白着呢，你家里能榨出多少油水！王村长呢，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外甥老秦。

李家的猪没了，鸡鸭没了，瓮里的粮食见了底。才打春，粮食续不上，两个小姑子走路开始晃悠，荠菜苦菜婆婆丁，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秀他娘去娘家讨过几次粮食，可是，当她的娘家弟弟也饿死了一个后，就再也不能去了。

秀他娘和村里的家里的人一起消瘦，她能忍，她不怕饿死，可是秀儿咋办？这是伢子的种啊，孩子万一有个差错，伢子回来咋交代？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从济南府大帅逃跑开始，徐州大战，南京成了人间地狱……

伢子和同村的十几个青壮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偶尔有败兵经过村子，村里的老人去问，也无人知晓，只是听说乱了，仗打得太惨，几百人也打不过几十个鬼子……

终于，有一天，邻村的一个人逃兵回来了。乌漆墨黑的一个夜里，公公带着秀他娘敲开了他家的门。“伢子吗？别问了，一个连都打光了，鬼子有机枪，有小炮，还用了喷火枪……”

怎么回的家，秀他娘不记得了，只是感觉公公拉着她的袖子，就像扯着一个风筝，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飞走。

油灯闪烁中，秀他娘没有哭，她出奇的安静，在床上她叠衣服叠尿布，又给孩子喂了奶，盘起了头，就是结婚那天的样式。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发现自己还很漂亮，脸色苍白，苍白也是一种白！颧骨凸出，有一种异样的病态美！

她看着睡了的孩子，望望屋顶的大梁，那根结实的麻绳还是她和伢子一起编的呢，现在，要用上了！

脚一蹬，她觉得脖子里一紧，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冒出来，她笑了，她觉得离伢子越来越近了……

哇——哇——秀儿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秀他娘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清晨。

老天爷没有收了她去，是秀儿的哭声引来了同样痛苦的公婆。

没活路了，一家人一起等死吗？

“既然不让我死，那就活吧！”秀他娘横下心，恨恨的说。

秀他娘抱着秀儿，推开了公婆的房门，跪了下来“爹娘，你们休了我吧！”

回到娘家，没过多久就有了媒人上门，人都快饿死了，谁还有心计较别的？邻村的木匠是好手艺，十里八村的家什都出自于他的手，他去年死了婆娘，比秀他娘大十岁。他知道秀他娘是个好女人，他也不信什么扫帚星，做了那么多棺材，也没听说有从里面爬出来的。木匠的儿子们都有自己的家了，不愿意，嫌弃她们娘俩。不要紧，木匠把房子财物找人作证后，平分给了两个儿子，然后收拾收拾自己的锯子凿子墨斗，和秀他娘住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