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终章
宁王妃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镜中的人面, 不由轻轻抚摸着脸颊。
如花的脸庞依旧明艳, 但细纹却已爬上了眼角, 鬓边似乎也逐渐出现了银丝,无论怎样抗拒,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
宁王妃近来只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争强斗胜的少女了。
一丝冷风从窗缝里钻入,吹在身上,带来几分寒意,宁王妃却似没有知觉一般, 一动不动。
只听王嬷嬷的声音从后头过来:“窗缝怎么不拿皮子封严实了?冻着了娘娘, 你们可担待的起?!一个个懒骨头发痒,该拿鞭子抽了!”随着话音,嬷嬷那利落的脚步走到了身后。
王嬷嬷说道:“娘娘, 外头变天了,这儿冷, 还是进里头去吧。”
宁王妃没有接话, 只是淡淡问道:“嬷嬷, 本宫是不是老了?”
王嬷嬷连忙陪笑道:“娘娘说哪儿话呢, 娘娘才多大岁数敢就说老了?若是娘娘老了,老身还不去晒牙渣骨去了!”她这一声,引得屋里的丫鬟都笑了, 她又说道:“再说了, 娘娘这身段脸盘, 哪里老了?这走出去,大伙敢当娘娘是没嫁人的小姑娘呢!”
一屋子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都点头称是,连连奉承。
宁王妃不笑,一屋子的喧哗热闹,听在她耳中有如嘲讽。
她坐着不动,面无神色,似在出神。良久,她便开了一方挂着锁的紫檀木素面小箱子,自里面取了一块令牌出来,递给嬷嬷,低语吩咐了几句。
嬷嬷吃了一惊,不由问道:“娘娘,你……”
宁王妃一脸笃定道:“我打定主意了,去吧。”既然宁王已经是靠不住了,她便只能依靠自己。
此事若成,她便还有机会。
王嬷嬷将嘴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为了她的小姐,她是什么都肯做的。
应了一声,她转身出门而去。
宁王妃便在屋中枯坐,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过得片时,婢女送了一碗鸡丝燕窝粥上来,随口说了一句:“娘娘,外头又落雪了呢。”
宁王妃端了碗过去,淡淡说道:“今年的风雪,比往年更多些。”
正吃着,府中的管家匆匆进来,满面仓惶道:“娘娘,宫里来人了,传娘娘进宫去问话。”
宁王妃顿了顿,将碗放在了一旁,脸上的神色却还平常,她说道:“知道了,伺候我更衣罢。”
苏月娥换了衣裳,穿了皮裘斗篷,走到外头,果然见那风雪甚紧,天地间一片花白,大片的鹅毛裹在风中,略远些的地方便都看不清了。
她叹了一句:“真是好大的雪。”便下阶往外走去。
宫里传她去做什么,她大概知道些,但心里却并不发慌。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乘着马车,一路到了宫中。
进宫方才知晓,帝后竟是在乾清宫等她。
走到乾清宫门外,朱公公早已候着了,见着她,皮笑肉不笑道:“给王妃请安,皇上皇后都已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向里面传报去了。
宁王妃挺直了腰背,迈过门槛,一步步走的稳健。
进得正殿,果然见皇帝皇后都在上位坐着。
易峋与宁王,则各在一旁站立。
宁王妃不去看他们,上前道了万福,嘴里一字一句道:“妾身见过皇上、皇后娘娘,不知传妾身进宫,有何吩咐?”
她口吻已大不如往日那般恭敬,冰冷生硬。
皇帝看着她,并没有言语,皇后便先口道:“大雪里,传你过来,是为着往年一段旧案。”
宁王妃没有说话,宁王却有些不安。今日下了朝堂,皇帝将他留下,叫他在此处等候,他并不知到底是所为何事。见了易峋,他本想跟他说几句话,但易峋却全不理睬。
此刻又看王妃被传进宫中,心中便隐隐揣测到大约是当年的事发了。
宁王按捺不住,开口道:“皇上,今日风大雪紧,内子近来身子不大舒坦,可否改日再问?”
皇帝尚未说话,宁王妃却已先冷冷开口道:“不必了,妾身既然来了,皇上娘娘要问什么,今儿就一气儿都问了吧,免得日后麻烦!”说着,她笑了笑:“妾身晓得,今儿不把话说个清楚明白,有人夜里回去,恐是连觉也睡不踏实了。”
这话,明着便是嘲了皇帝皇后,暗着则是讥讽易峋。
宁王看她今日御前竟敢公然顶撞,颇为惊诧,低低斥道:“王妃,皇上面前,不得无礼!”说着,又急忙向皇帝请罪。
皇帝这才开口道:“谁的过错,便由谁来承担,胡乱替什么罪?”
宁王见这情形,着实不对,不敢再多说一字。
皇后便问道:“宁王妃,当年前王妃到底是因何过世的?”
宁王妃便知今日必然是为这件事,不无讽刺的笑道:“当初的事情,记档上写的清楚明白,女医女官们回宫,也都一一奏报给娘娘得知了,娘娘不是知道么,怎么又来问着妾身?若是娘娘觉得,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娘娘是中宫皇后,一国之母,这些内务事都是由娘娘管辖的,怎么到了今日娘娘才来问着妾身?”
她这话,便是明着讥刺皇后治内无方,统辖无能方才导致今日之局。
皇后并不恼怒,只浅浅一笑:“本宫果然有失察之罪,自会向皇上请罚。然而毕竟隔着宫室宅院,许多事情不能亲临,难免有不到之处。那时候,前王妃是你的亲姐,宁王奉旨外出,将王妃生产托付于你,你有看护之责。王妃难产亡故,孩子亦也夭折,但峋儿如今就站在我们面前,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经手人,自然要问你。”
宁王妃脸色一冷,说道:“妾身早已说过了,世子是被茹嬅和易琮两个奴才偷盗出府的。妾身那时又不是王府的主母,易琮是王府的侍卫,茹嬅更是姐姐的婢女,这事却要妾身怎么管?”
皇后脸色一正,沉声问道:“本宫且问你,月婵到底是怎么死的?!”
宁王妃一字一句道:“姐姐是难产而亡,宫廷记档上有记载,且有女官女医为证!”
易峋始终盯着宁王妃的脸,这幅美艳的皮囊底下,到底包裹着怎样一个冷血狠毒的灵魂?
想及开馆之时,尸骨的情状,尽管同生母并无真实的情分,但他却依然感到愤怒。
一个女人,在最脆弱的时候,被自己的亲姊妹如此对待,被自己的丈夫弃之不顾,会是什么滋味儿?
易峋不知道生母当年到底遭受了多少折磨,但秦春娇生产时痛苦的样子,他如今想起来都还觉得心疼,这些人又是怎么忍得下心的?
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他森然开口:“若是难产而亡,我母亲的骨殖怎会乌黑一片?!”
宁王与宁王妃一道怔了,宁王忍不住问道:“峋儿,你……难道你开了棺?”
易峋颔首道:“两日前,我同岳父一道去往京郊王妃份上,开棺验尸。王妃的尸身已然腐化,只余骸骨。骨殖自喉部往下,是一片乌黑。岳父已然令锦衣卫供职的仵作验看了,这是中毒之症。”
这话才落地,宁王妃脸上便是一阵近乎于扭曲的难看,她死死的咬着下唇,几乎渗出了血。
宁王却勃然大怒:“你怎么能擅自去开你母亲的棺材,打搅你母亲在地下的安宁?!这冰天雪地,你竟让你母亲的尸骨重见天日,何等不孝!”
易峋看着这个男人咆哮的样子,忽然觉得可悲可笑。
他似乎认为,这些面子上的事情,强过一切,是他痴情的标榜。
经过这些日子的查访,他已然得知,生母在世时,酷爱芍药,王府花园之中亦是尽栽芍药。直至这两年,苏月娥将芍药拔了,改种了梅花。所以,在找到他之后,宁王便把梅花拔了出气。
如今,又在这里指责他不该开馆验尸。
当年的真相如何,苏月婵遭受了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能成全了他好丈夫的形象,那都是无谓之事。
这种男人,会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绝不承认。
皇帝的话音自上头落了下来:“罢了,峋儿行事固然有些莽撞,但锦衣卫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何况,此事果有蹊跷,月婵枉死,能还她公道,才是最为要紧的。”
皇帝都开了口,宁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皇后盯着宁王妃,沉沉问道:“当年,女医上报,月婵是难产出血而亡,如今却查出中毒,你无话可说么?”
宁王妃狞笑了一下,嗓子陡然尖利起来:“娘娘这话有意思,妾身当年一不是王府主母,二不是宫中女官,这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又有什么可说的?!何况,峋儿说中毒便是中毒,谁瞧见了么?!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还能看出来是怎么死的?!”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厌烦的神色,开口淡淡说道:“锦衣卫行事,自来谨慎。卫所供职的仵作,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成之辈。中毒不比其他,会在骨殖上留下痕迹,此不足为奇。”
宁王妃听着,脸上越发狰狞,她说道:“既然你们都已信了,还问我做什么?!伴产的是宫里的姑姑,接生的是宫里的女医,妾身一无所知!”
易峋看着那女人百般狡辩的样子,只觉得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他其实早已明白当年的事情,也早已向皇帝皇后禀告过了,然而他就是要听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是她毒杀了他的母亲!
易峋上前一步,言道:“皇上,当年为王妃接生的女医已捉拿审讯多日,见在殿外等候问话。”
皇帝早已听了他的奏报,还是颔首道:“传她进来吧。”
宁王妃眸子一厉,脸色微微发白,只是将腰背挺的越发直了。
少顷,只见一老妇进得殿中,颤巍巍上前,心惊胆战的跪下行礼:“罪妇见过皇上、娘娘。”
皇后问道:“你是当年为前王妃接生的女医?”
这老妇颤着声回道:“正是罪妇,罪妇李氏,任职内廷女医二十五载。前王妃生产,亦是罪妇侍奉。”
皇后便道:“当年,到底出了何事,王妃又是怎么亡故的,你可一一道来。”
这李氏连连称是,她初被擒获之时,还抱着一丝侥幸,嘴硬不招。但锦衣卫的手段,哪里是这种养尊处优的妇人能挨忍的过得?
在饱尝酷刑之后,李氏便将当年的一切都吐了个干净,已经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处死。落到那种处境里,速死反倒是一种解脱。
当下,李氏又把在卫所里供述过的话,再度讲了一遍。
原来当初,苏月娥有意取代苏月婵的王妃之位,却又无计可施。她曾在李氏这里偶然听到,王妃所怀极有可能是个男胎。如若让苏月婵为宁王生下了世子,那她自己这一世都只能做个侧妃了。
于是,她找到了李氏,和她同谋。
恰逢那时,李氏的父亲,江南小县的县丞,因贪赃受贿而下狱。李氏急于救父,四处找寻人情。她也曾求过前王妃,然而苏月婵听闻是这等事,便不愿管。
苏月娥得知之后,许诺事成之后做了王妃,一定替她了结官司,并许以重金酬谢。
李氏救父心切,便黑了心肠,同苏月娥一道合谋。
那时,苏月婵临产,身子虚弱,宁王又不在府中,王府后院几乎尽在苏月娥掌握之中。
原本,李氏想在苏月婵生产时做些手脚,令孩子卡死在母腹之中,造成个难产之相,一尸两命。
不料,苏月婵偏偏生的极顺,孩子瓜熟蒂落。
情急之下,李氏便将事先预备以防万一的□□,哄她说是产后滋补的汤药,给她灌了下去。
苏月婵毒发身亡,她的婢女茹嬅眼见事态不对,又势单力薄无力抗衡,便趁乱将易峋抱了出来,同自己的相好侍卫易琮,私逃出王府,这才保住易峋的性命。
而苏月娥本就不愿那孩子留在王府,也不敢将事情做得过绝反倒败露,索性任他们去了,只派手下人去捉了一只野猫,剥了皮,充作死胎。
王妃生产时服侍之人,宫里来的伴产姑姑与这女医李氏,都是被苏月娥收买了的。最为关键要紧的两人,都成了苏月娥的爪牙,这件事她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
直至宁王回府,听信了苏月娥的言辞,这事也就此结案。
王府内事,宁王都不追究,旁人更是无从过问。
李氏哆哆嗦嗦将事情讲了个大概,殿上一时四下无言。
易峋虽已听了几遍,但今日再听这老妇言辞,心中的怒火却是越发炽烈。
他的生母,到底受了多少苦楚,这些人又能狠毒到什么地步?
便在此时,一道如夜枭般尖利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宁王妃仰天大笑不止,笑得连背脊都抽动起来。
宁王看着她,不自觉的向旁移了两步。
听了这些事,他心中虽也愤怒,但更多的则是惶恐,他有种奇怪的错觉,他就要被这女人连累了。
皇帝冷冷问道:“王妃何故发笑?莫不是你还有话说?”
宁王妃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道:“不错,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你们一个个的,问着我,难道姐姐就能活过来不成?”
她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把这李氏再找回来,她告老还乡已久,人海茫茫,竟也能再度找到。
锦衣卫是有那么几分本事,可那又如何?如今,这些都不要紧了。
正当此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刀兵相碰与厮杀声响。
宁王一怔,但见宁王妃冷笑道:“我们的人,进宫来了。”
宁王哆嗦着声音问道:“月娥,你……莫不是你……”
宁王妃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如今就告诉你吧,姐姐是我毒死的。”
宁王怒斥道:“可她是你亲姐姐!”
宁王妃冷笑道:“那又如何,凭什么从小到大什么好事都落在她头上,她是京城第一才女,我便是惯坏了的娇小姐!她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抢过来。宁王,你当真以为,我有多爱你,舍着名节都要跟了你?你还想连着姐姐和我一起收,坐拥齐人之福?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你是我姐姐的男人,所以我要把你抢过来,如此而已!”
宁王气的全身颤抖,宁王妃又向上看去,目光之中再无恭敬,尽是蔑视和睥睨。
她扬声道:“还有你们,这么喜欢姐姐,就下去见她罢。我实话说,京中不满你刚愎自用的权贵众多,大伙今儿就是要推翻了你这个昏君……”
宁王妃话未说完,忽觉颈子后头的衣领一紧,仿佛被什么揪着,转而就见自己双足离地。
她手舞足蹈的挣扎着,眼前一晃,便被重重丢在了地下。
这一跌极重,宁王妃只觉得自己眼前金星乱冒,身子如同摔碎了一般的疼痛。
易峋冷眼看着她,就像看一只臭虫一般,他冷冷说道:“你错了,那是神武卫与锦衣卫镇压叛乱的声音。”
皇帝在上面亦也说道:“你以为你们行事天衣无缝,神鬼不知?其实,你们勾结叛逆,组建邪教,祸国殃民,谋朝篡位之事,早被锦衣卫侦知。你们所谓的权贵,亦有不少向朕秘报检举的。迟迟没有动手,便是等着今日。”说到此处,他忽然叹了口气:“苏家历代忠良,到了这一辈,竟然是女子谋反,真正意想不到。”
话至此处,一人身着甲胄,满身血污的大步进殿,上前跪禀道:“启禀皇上,叛贼已尽数镇压。擒获二十一人,余下叛党尽数伏诛。”
皇帝起身,莞尔道:“好,神武卫与锦衣卫此次护国,居功甚伟。朕,必有封赏!”
那人道了一声不敢,便起身,退到易峋身侧,同他并肩而立。
这人,原来就是易嶟,兄弟两个相视一笑。
宁王妃双目发直,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变故。
她明明已占尽了赢面,苏婉然那边联络了各方权贵,京里各处也有孙盈儿私下布置的人手,宫中亦有人接应,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一败涂地?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当年她比不过姐姐,如今又败在姐姐儿子的手里?!
不该的!
宁王妃忽然厉声尖叫起来,她自地下爬起,满眼狂乱,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便朝着自己喉咙捅去,她吼叫着:“你们休想要我的命,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要!”
易峋眼明手快,一步上前,将她手中的簪子夺了下来,丢在地下。
他看着这疯妇,一字一句道:“不把你犯下的罪孽一一赎清,你休想一死了之!”
皇帝看着宁王妃,张口道:“苏氏,你毒杀王妃,谋朝篡位,本该凌迟。但朕不会轻易杀了你,朕要把你关在南宫寺庙之中,每日派人抽你的鞭子,令你在佛前忏悔,日日为你姐姐念经超度,偿还你犯下的罪。”
苏月娥哪里能够承受这样的结局,她如同疯癫了一般,声嘶力竭的喊叫着。
早有等候的宫人上来,将她押了下去。
待苏月娥离去,殿中顿时一静。
宁王至此刻,已然呆了,事情如何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全不知道。
他真没想到,自己夜夜的枕边人,竟有这般胆量,胆敢谋反。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求不被她连累了。
事情大致了结,易峋已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他向上报道:“皇上,此事已了,恳请皇上准许臣兄弟二人归家修整。”
皇帝自无不准。
易峋便同易嶟,告退出殿。
才走到殿外,宁王却忽然追了上来,仓惶道:“峋儿,峋儿,你且等等。”
易峋不想理睬,却还是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宁王走上前来,吞吞吐吐道:“峋儿,这事全是苏月娥所为,你不要怨怪为父。我、为父同你母亲,一向情谊深厚。她离世,我也很是难过,这些年来我……”
易峋听不下去,他淡淡说道:“宁王可知晓,我生母坟前的石狮子都已开裂了?”
宁王一怔,还未言语,易峋头也不回的离去。
宁王立在阶上,怔怔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呆若木鸡。
不知何时,皇帝自里面走了出来,叹息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宁王忽然愠怒吼道:“他是我儿子,他不能不认我!”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也是他生母,显然他认了他的母亲。”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老五啊,说你什么好……”便摇头离去。
周朝建国已有百年,皇权至此时早已稳固,京城这一场小小的乱子,其实尽在掌握之中,只须臾的功夫便镇压了下去。
而皇帝亦有了借口,清理那些掌权多年、盘踞京城的权贵世家,朝中的势力因此而重新洗牌。
几家衰亡,几家兴起。
孙盈儿见事败,便欲逃窜而去,却被锦衣卫堵在了藏身之处。她见无路可走,又不愿落在周朝人手里,便吞了许多拿菌子炮制出来的丸药,毒发而亡。
她用这东西祸害了无数的人,最终自己也死在这药上。
赵有余没有胆量自尽,逃出寓所没多远,便被擒住,抓获归案。审讯供出,红莲教与谋逆案,皆是孙盈儿与苏婉然勾结所为,他并非首恶,便被发配充军。
苏婉然并没有归案,她在闺中闻听此讯,便拿着一条白绫挂在房梁上打秋千了。
直至死前,她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这种田地。她重生以来,费尽心机,仔细谋划,却为什么她依然是前世那个下场,不得好死。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重生,进宫,做太子妃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太子虽不曾牵涉谋逆案,却有用人不当,失察之罪。皇帝震怒,险些废黜太子,皇后脱簪待罪,在御前跪求了几乎一日夜,方才保住他。太子幽禁住处,闭门思过。
宁王妃果然被关押在了南音寺之中,日日鞭笞三十,食素披麻,皇帝言说这是要她为苏月婵披麻戴孝,且终身不得脱去。
她被迫每日在佛前诵经忏悔,为苏月婵超度。
苏月娥固然不愿,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起初两鞭子抽在脸上,便将她那些固执与硬气全都抽没了。
南音寺中只有老尼与戴罪嫔妃,长日枯寂,死水一般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苏月娥,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日日无声无息的朽烂在尘埃之中。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再也无人问津。
苏家被这两个女人拖累,元气大伤。皇帝顾念着旧日的君臣情分,总算没有抄家灭门,但苏相的丞相之职却顺势给罢了,并下旨苏氏子弟永不录用,苏氏女子永不得入宫。这一举,便是绝了苏家往后的可能。
苏老夫人其实明知两个女儿自相残杀,却无力阻挠,自感无颜。大女儿的事,一直是她心头多年的一块病。到了今日,也不知是解脱还是惭愧。
开年,苏家便阖家外迁,京城苏氏不复存在。
这些事,易峋都没有去过问打听。了结了母亲枉死的冤屈,这些便都与他无干了。
他只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有春娇和孩子陪伴的家中去。
踏出宫门时,风雪已停,日头从厚厚的云层里探了出来。
又三年。
易家的后院里一株核桃树下,一群粉雕玉琢的娃娃穿着各色的衣衫,你追我赶,嬉笑耍闹着。
秦春娇坐在石桌旁,收拾着才摘下来的核桃。从壳子里新鲜剥出来的核桃,水润白嫩,带着一股子生青的鲜味儿,这是市面上尝不到的鲜物。通常核桃仁剥出来,不大功夫就要变色了,也只有家中有核桃树,方才能尝到。
金秋九月,正是落果的时节,她打算做些核桃酪给孩子们吃。
易晗已经三岁多了,同他两岁的堂弟,日日一起淘气。
秦春娇怀里,窝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衫子的小女娃,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哥哥们跑来跑去,白净的小脸蛋在日头映照下嫩的几乎透明。她的眉眼口鼻,都像极了秦春娇,眼角甚至还随母亲有一颗泪痣。
这是秦春娇和易峋的二女儿,今年已将近两岁了。
秦春娇剥着核桃仁,不时的递一块在女儿的嘴里。
如今易家的铺子生意十分红火,京中又开了两家分店,一共是三家店铺了。
下河村在易家油坊的影响下,几乎家家都种起了油料作物。赵三旺和丁虎,同易峋商议了,在村中又开了一家油坊。种菜榨油卖油,已成了规模。
家业兴旺,秦春娇同黄玉竹,是忙不过来了。铺子里雇佣了可靠的人手,是不用她们再亲力亲为。
但秦春娇喜欢操持灶台,她和黄玉竹还三五不时的琢磨新的点心或者面膏出来。易家铺子总有新鲜货卖,也因而生意久盛不衰。
这会儿,也是好容易有这半日空闲,她在院中陪孩子。
小丫头吃了一块核桃,小手忽然搂住了母亲的脖颈,轻轻哼唧道:“娘,爹……”
秦春娇便晓得,这孩子是在撒娇了,问她爹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因是个女儿,易峋便娇惯的厉害,几乎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小丫头跟她爹也十分的亲近。
这两日,宁王不好了,易峋去料理事宜,便不在府中。两日见不着父亲,这小丫头便不高兴了。
秦春娇拍着女儿的背脊,柔声哄着:“芽儿乖,爹有事,很快就回来了。娘煮甜汤给你吃,好不好?”芽儿,便是女儿的乳名。这女儿生在春日里,像才钻出来的嫩芽,就取了这个小名。
芽儿倒不闹人,有母亲哄,又有甜汤吃,就安静了下来。
秦春娇看剥了一满盘子核桃仁了,便抱着女儿想要起来,抬眼却见那高大的身影,迈步前来。
芽儿扭头看见,欢快着伸手要抱:“爹!”
易峋走上前来,满面含笑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俯身将女儿抱了过去。
秦春娇微笑着,轻轻问道:“事情都好了?”
易峋点头:“好了,再过几日,咱们就过去。”说着,他低头哄逗着女儿,心中那一点点不愉快,在女儿的咯咯笑声里,尽皆散去。
宁王中风卧床,已一年有余了。
这三年来,宁王过得苦闷至极,亲朋散尽,再无一个可亲近之人。唯一的儿子,不肯认他。他明明有儿孙,却是孤老无依。
到了卧床这一年,更是病榻荒凉。府中的仆婢,只会公事公办的服侍。他那些侍妾,不过贪图他的钱财供养。他这一病倒,这些女人叽叽喳喳的挤在他床前,说着侍奉实为争财。他总还是王爷,烦躁之下便将她们都遣散出府。然而如此一来,府中便更是孤寂。
直至近日,他病得越发沉重,太医言说大限将至。
皇帝将易峋传到宫中,要他去料理宁王的后事。
易峋不认宁王,但皇帝还是将世子的位份给了他,他毕竟是宁王的独子。易峋本是要推却的,皇帝却提起了苏月婵,这本就是他该得的。
易峋到了王府,见着了宁王。
宁王再也没有了以往美男子的风范,三年的功夫,他成了一个僵卧病榻,风烛残年的老人。
其时,宁王已是弥留之际,听见易峋到来,如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眸,勉强握住他的手,哀求着:“峋儿,叫我一声爹吧……”
易峋不为所动,连宁王最后的期望也不想满足。
凭什么呢?他本是有妻子孩子的,却糟蹋了干净。
最终,宁王直至闭眼,也没听到那一声。
易峋想起这些事,心里微微有些不痛快,他将女儿交给了胡娘子,令她抱到房里去,将孩子也都招呼了回去。
他在院里,看着树下的秦春娇,金色的阳光洒了她满身。
她淡淡的笑着,身段丰满修长,举手投足脱去了当初少女的稚涩,已完全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妇人。像秋日里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美。
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有她在的地方,就有他的家。
想到这里,易峋心中便洋溢着温暖充实的幸福,他将秦春娇搂在了怀中,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问道:“春娇,做我的王妃,好不好?”话音低沉,带着一丝请求,仿佛是在向她求娶。
秦春娇将手放在了他宽阔厚实的背脊上,柔媚的笑着:“好。”
她踮起了脚,轻轻将自己的唇主动了送上去。
人生还很长,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琐事,但无论将来走到哪里,能够厮守便是最大的幸福。
人间有味是清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