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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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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祈回来的时候, 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饮酒作乐, 也不再调戏自己府邸里的男丁, 就连时常挂在脸上的温柔笑颜也扯了下来,仿佛那只是个工具。

她做的最多的事情, 就是看书。

头发不再披散于肩, 衣服也终于穿的一丝不苟, 仿佛从前那个放浪形骸的女子是另一个人般。

她原本是完颜雍的弃子, 被弃置的原因是难以掌控。

可只是去了一趟扬州, 这女人变得冷漠而不苟言笑,甚至不再拿男人取乐子了。

得知她居然没被临国人带走,而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以后, 有些大臣又忍不住去踏足她的府邸,可那云府的大门紧闭不开,根本不给任何机会。

东京甚至开始有人散播谣言, 说是这艳名远扬的郡夫人被毁了容貌, 再也没脸见人了。

完颜雍受够了这种感觉。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想让自己去见她,自己就跟那饥饿的鱼一般一口咬到那钩子上。

她到底想干什么?

完颜雍走进云府的时候,所有仆从都训练有素的敞开门, 引导着他进入内室。

而内室的房舍里点着十几只蜡烛,即使是阴天也光线明亮, 四处墙壁上都贴着手稿和算纸, 仿佛一个复古风格的实验室。

完颜雍愣了一下, 在看到云祈的时候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身上的气质,完全变了。

从前这女人犹如荼蘼之花,如今眉眼冷冽无情无欲,连妆容都不再描画,素面朝天的任由他过来。

可哪怕是不施粉黛,她依旧眉黛春山,眼眸明净。

“云祈。”完颜雍靠近墙壁,去看这满墙的手书,里面的字符他大多看不懂,想来是时国的文字。

“你在算什么。”

“皇上来了。”云祈随手把圆珠笔架在耳后,揉着手腕喝了一盏茶。

完颜雍这才意识到,她带回来了两盒写字的临国纸笔——不需研墨铺砚,更不会溅的袖子上都有墨迹。

难怪这字迹如此纤小!

“废话就不多说了。”云祈放下茶盏,双眸注视着他道:“微臣去了趟扬州城,意外的见到一个——原本以为,已经彻底与微臣无关的人。”

她现在说话开始用敬语了?

这还是云祈吗?

“这个人,和你那个十几年的计划有关?”完颜雍皱眉看着她光滑的脸颊:“十几年前你才多大?”

云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平直道:“微臣想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她咬字清晰,目光端的极稳,这语气已经不是在盟誓一般的说出心愿,而是如一个信徒在宣扬着信念。

云祈是女人,语气再冷硬也难以有入骨的杀气。

可完颜雍凭直觉能够感觉得到,她说的是真的。

她好像突然活过来了。

眼神有了聚焦,身子也不再如草芥般随意践踏。

为了——谁?

完颜雍原本是来找她谈正事的,可此刻见天色尚早,竟也问起多的事情来:“凭你的本事,杀谁不都是相当轻松的事情吗?”

“不,”云祈抬起手掌,给他看自己纤细的指节:“临国的枪/械,可以小到这种地步。”

“微臣想要靠近他,恐怕刀还没有亮出来,就已经死于非命了。”

她认真了。

完颜雍只觉得是路边捡到的难以驯服的野猫,突然为了一条鱼能顺毛俯首,心情相当的微妙。

“你难道……想杀临国元首?”

“不。”云祈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双眸道:“我想毁掉那个人,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毁掉临国。”

“我愿意为这件事付出一切。”

完颜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抚掌大笑道:“云祈,你刚来金国的时候,妖异如出世之人,如今竟为一个人能言辞激烈到这种程度——难不成是负心郎?”

“不是。”云祈缓缓道:“他的爷爷才是我最想杀的人,可我根本接近不了那个地方。”

一切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江银镇被全城戒严,龙辉已经藏到了深处。

哪怕她只是接近他的住所,恐怕都会被摄像头和狙击器同步瞄准。

“爷爷?”完颜雍挑起眉来:“你难道想杀一个孩子?”

“嗯,”云祈垂眸整理着文稿,语气冷漠而毫无悲悯:“是那人的心头血,用半生培养出来的精粹之才。”

“难不成,是那老头子对你做过什么?”完颜雍摸着下巴道:“难怪我觉得你不对劲……你是从前遇着什么事了?”

好色这事无关老幼,他们金国的小孩四五岁就知道摸奶摸腿,完全看有没有人约束。

“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样貌,也可能早对我留心已久。”云祈顿了一下,只起身把贴着的文稿标出顺序来,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移着话题:“皇上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再次确认我安全与否么?”

完颜雍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皱眉道:“你在宣誓效忠吗?”

“需要我跪下来吗?”云祈淡淡道:“还是亲吻你的靴子或者袍尾?”

——她说的太轻描淡写,以至于完颜雍又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权。

他的眼神一寸寸的收紧,口吻意味深长:“如果我重用你,需要你去做半年的军妓呢。”

“那便去,从出逃临国开始,我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云祈面不改色的写着数字序号,检查自己整理的资料有没有丢失:“但多半非死即伤,你不会这么做。”

完颜雍其实想给这女人一刀,让她死了最好。

他不喜欢和比自己聪明的人打交道。

“好了,说正题吧。”

云祈缓缓起身,把那圆珠笔又架回耳朵上。

“金国烂到骨子里了,这事我已经说过了。”

完颜雍没有被她的这句话激怒,而是定了定眼神看着她:“唐以现在做的很好。”

他公开直接的和所有高官分割利益,直白到令朝野震惊。

可是正因为利益被划分明确,所有贵族和世家都能得到对等的好处,种种改革也极为顺畅,阻力极小。

唐以毕竟是个商人,清楚人心难以笼络,感情随时可能会变,唯有利益二字永不褪色。

正因如此,他用公开直接的方式,把政治之事如生意场上商人分利一般摊开来谈。

哪怕再多的人背后骂这唐尚书无德无耻,却也抵挡不了这个诱惑。

——这种做法,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

在利益分割明确的情况下,唐以用相当微妙的姿态立身与金廷之中,与绝大多数官吏都关系处的颇好。

他精简官职,明确职位体系,提出明确的策略去安抚民族矛盾,同时予以清晰的思路进行边境的信息传导和信息网络建立。

很多思路都令人耳目一新,让完颜雍根本不敢把他放去临国。

这种人如果呆在临国,会折腾出多大的动静出来!

“朕现在怀疑的是,”他的眼睛盯着那瘦削的女子,语气玩味:“你怎么让朕相信,你做的,会比他做的更好?”

云祈静静坐在那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反而泛起笑容来。

“还有,你可知道,临国现在与我们金国签了合约,肯交易成百上千的手电筒!”完颜雍用相当狂热的语气在谈论这事情,仿佛明日就可以攻破蒙古,成为北方霸主。

“你,一介女子,既不能顶替唐以的改革之位,也无法在沙场上立战功,就凭所谓的驭人之术,就妄想着得到朕的重用?”完颜雍说到此时,已露出讥讽的笑容来:“若是有意入我后宫,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云祈等他说完了,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坐。”

完颜雍皱眉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你想站着?”云祈挑眉道:“那随意吧。”

她放下茶盏,在杯盏接触桐木桌面时用尾指轻垫,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金国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防守割据,官制糜烂,而在于钱。”

钱?

完颜雍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到这个事情,一时间脑子里已成的思绪被打乱,心里也有几分茫然。

金国差钱?

如今商贸往来频繁,哪里有这个道理?

“真不坐?”云祈的说话语气像极了大学时准备授课的老师,此刻姿态也越来越放松下来:“钱币的铸造流通,与榷场的商贸往来,会影响金国的国运昌隆与否。”

“你在说什么东西?”完颜雍打断道:“吏部尚书户部尚书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凭什么这么说?”

恐怕是又要来妖言惑众的那一套!

“皇上。”云祈慢慢道:“想要打蒙古也好,攻南宋也好,首先要有钱。”

“这话不假,可是——”

“可是金国现在连铸币之铜都不够,不是吗?”

完颜雍心想着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恼怒道:“可已经发行了纸钞,这事轮不着你担心!”

“第一个问题,在于钱币的流通和发行。”

“第二个问题,在于金宋贸易之差过大。”

云祈抬起眸子来,笑的温润平和:“这两个问题,都可以用一个法子来解决。”

“而知道答案的,只有我一人。”

“陛下现在还觉得,一介女子,无甚用处吗?”

=2=

气氛有些尴尬。

完颜雍这次来,其实有出口恶气的成分。

他讨厌这个女人胜券在握的姿态,更讨厌她无所不知的样子。

也可能是在讨厌,每次都会不自觉地被她摆布的自己。

眼看着金国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军政各有突破之处,明显就要走向更加昌盛的局面,他才会来这云府,想要狠狠地打这女人的脸。

可是这一回,又是他哑口无言,还不得不听着。

——自然是可以不听的。

这事如果换成完颜亮,恐怕早就强要了这女人数次,等索然无味了就一剑杀掉,根本不关心这其中的曲折。

可他是完颜雍。

他是想要成就千秋霸业,折服天下的完颜雍。

所以皇上深吸一口气,还是坐了下来,压着性子道:“你要是放不出个屁来,今晚就拿你的头去喂狗。”

云祈低头从文稿中翻出几张纸,给他看自己梳理的情况。

金国由于民族特色,最开始过得是渔猎游牧的生活。

在打下辽国,正式建立金国之后,由于体制没有完全建立,金国一直使用辽宋的旧钱,没有明确的货币体制——他们所流通的货币,主要都来自于宋国。

而到了正隆二年,也就是完颜亮还在当政的五年前,上头的人才感觉不太对劲,宣布议铸铜钱,禁止铜制品外流,并且开始大肆收集民间铜器用来铸造“正隆通宝”。

问题在于,金国的铜矿并不太够。

铸造兵器要铜,修剪宫廷需要铜,哪怕就是朝拜礼佛,也需要用铜来铸造法器。

正因如此,在铜矿并不充裕情况下铸造钱币,可能铸个十几万贯钱,成本需要八十几万。

这意味着,整个金国的货币体系极不稳定,而且难以控制。

宋朝在北宋时期就开始发行交子,完颜亮自然也有样学样,在七年前开始设置交钞库和引造钞引库。

他想要达成的,是能够让铜钱和纸币能够同时发行,纸币面额也划分了五等,最低值20贯钱,最高值1000贯钱。

而因为贸易往来,宋代流行的银铤也同样相当受欢迎,毕竟金银天然是货币。

“也就是说,现在金国的货币体系,是完全依赖于宋国每年进贡的二十万银,以及榷场往来时获取的铜钱,”云祈给他看自己画的数据分析图,如学者一般姿态沉稳:“而纸币印发量一旦失控,整个体系都会崩塌。”

完颜雍虽然聪慧,对于她讲的内容也处在半懂不懂的状态里。

他本身就敏而好学,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端着君王的架子,只思索着询问道:“那吩咐交钞库少印一些,不就完了?”

云祈揉了揉眉心,颇有种给小学生上课的感觉,只耐心地引导道:“陛下想一想,一旦战争爆发,或者宋朝那边单方面终止了铜币的流入,军费开支会不断上涨,为了安抚军士,纸钞只会越印越多。”

人们不是不知道钱印多了就不值钱了,可局势面前,有时候他们并没有选择。

“什么意思?”完颜雍突然觉得自己不懂‘钱’这个概念了,追问道:“有这么重要吗?”

云祈深吸一口气,跟板书似的用力写了一行字出来。

“货币的本质是债务,持有货币的本质是持有货币发行者的债权。”

“金国最大的危机,在于货币发行量能够被宋国随意干涉,且贵金属储备严重不足——这是我要谈的第一个问题。”

完颜雍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唐以和她关注的不是一个领域里的事情,但云祈说的这个,确实不是和贵族官僚打理好关系就能搞定的事情。

因为没有就是没有,金国境内铜矿少是既定事实,这也极有可能是完颜亮执意要打下南宋的原因之一。

别说兵乱爆发了,一旦旱涝灾害发生,百姓们收成受损,朝廷更拿不出钱来——因而必然会加印纸钞,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第二个问题,就在于贸易之差上。”云祈见这皇帝明显听懂了,这才循循善诱的教他如何看清另一个问题:“陛下对于榷场之事,应该有所了解吧。”

榷场的榷字,意思就是专营、专卖。

辽、夏、金三国,都曾与宋国建立密切的官营贸易,但这官营之中同样也有民间的商人参与,只是要缴纳对应的税银、牙钱,通过特定的凭证才能够进场贸易。

宋国从北逃到南,其实有割尾求生的意思在里面。

根据云祈的观察和分析,宋国在迁都之前,经济重心实际上已经在不断南移了。

她虽然不能如柳恣他们那样判断如今处在小冰河期,但根据气象资料的搜集也能够明白,如今北方的岁收越来越少,放牧也越来越难。

到了冬天,草原上河道冰封、牧草枯死,无论牛羊还是牧人都极难渡冬,正是在气候不断恶化的情况下,蒙古和金国才会不断地想要南下,去掠夺更多的资源。

虽然从战争层面来讲,宋国和金国都各有劣势,但是在贸易方面,宋国却是富的流油,是五国之中最出挑的那个。

原因就在于,北方的游牧民族高度依赖他们宋国的茶、布、粮、香料等等。

“你看这里,”云祈指着完颜雍派给她的文书送来的资料读道:“单泗州这一个榷场,一年便进新茶千胯、荔枝五百斤、圆眼五百斤、金桔六千斤……”

完颜雍还没有搞懂她的意思,只思索道:“私下民间的贸易,是不是要管控的更严厉一点?”

虽然双方朝廷都屡禁不止,但是仍然有京西、湖北的商人游走在绵长的边境之间,干些走私的买卖。

而且南宋也在不断地借走私之事购买金国的军马。

南宋地居淮南,养的马都矮小笨拙,没有金国军马一半的挺拔强健。

一样水土养一样人,汉朝起燕云十九州就处在尴尬之地,不是没有原因的。

朝廷想要放弃这片领土,是因为难守易攻,而且因为天气寒凉而难以种田休养,实在地广人稀。

不肯放弃,一直试探着想夺回来,也是为了养马。

气候的寒凉让马匹能够更加高大强壮,奔跑速度也会因此不断提升。

而且越靠西北,牧草越发适合马匹生长发育——这是南方拿稻谷都喂不出来的。

马匹一旦瘦弱低矮,在冲击力、践踏能力上就会有相当程度的欠缺,正因如此金国一直不肯出售马匹,一旦发现处以极刑,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有利可图,就会有人不断地铤而走险。”云祈明显懂他在担心的事情,只语气温和的提示道:“与其想着如何严防死守,不如扩大外汇收入。”

这句话就真的是在放屁了。

完颜雍盯着云祈看了半天,反问道:“你觉得能卖什么?”

道理他都懂,可这事根本没办法解决。

金朝饮茶成风,可北方的茶叶哪里有南方的上等。

哪怕是农民都有饮茶的习惯,金国就只好用丝绢之物来购买榷场中的茶。

问题在于,从实用层面和价值层面来说,丝绢的成本和价值是远高于仅仅是植物的茶叶的。

现在的情况就在于,金国能卖的上等货都是战需必备品,根本不可能和宋国做交易——

肯跟临国售卖铁矿,那也是因为忌惮临国深不见底的军事实力,知道人家压根连射箭都不用就能杀灭自己几万余人。

宋国不仅可以大量倾销粮米茶布,还会因此获取越来越多的铜币进行储备。

哪怕云祈不说,完颜雍都看得出来这个趋势——

由于巨大且不可逆的贸易差,宋国会越来越有钱,而金国会越来越穷。

而这个穷,会让金国不得不加印越来越多的钱挽救财政危机,进一步造成问题的严重化。

云祈讲事从来点到为止,此刻只用小火炉慢悠悠地烧着茶,等他自己缓过神来。

完颜雍哪里还有刚才的神气,只觉得整个人如置身冰窖一般,在一寸寸的往下沉。

他看得见朝廷腐败、官场上丑恶之事数不胜数。

可人事可以革新,天命如何逆转?

现在的金国百姓,怎么可能种出比江南更丰美的粮食,采出更品相上佳的茶叶出来?

“云祈。”他缓缓道:“你真的可以,扭转这件事?”

这怎么可能呢。

临国人哪怕是神仙,也不可能让北方的土地瞬间肥沃如淮南吧。

云祈摇着扇子,不紧不慢道:“既然我想杀的那个人还活着,我自然就要想法子毁了他。”

“在他死之前,我都站在金国这边,不可能会有任何变节的可能。”

完颜雍头一次庆幸这女人想杀的人在临国。

如果那个人属于金国,恐怕他亡国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想要什么?”他询问道:“在朝廷上有公开的身份?还是别的好处?”

唐以因为要公开分割政治和金钱利益,都不得不多次跟他提前告知,生怕自己死于非命。

而这个女人,她想要什么?

汉有吕后唐有武皇,他扶持一个女官上位也没什么问题。

只要她能够足够有力的解决问题。

“都不用。”

云祈眯起眸子来,微笑道:“破局之棋,已经在陛下的手中了。”

“它的名字,叫做糖。”

=3=

糖?

——糖?!

糖???

完颜雍沉默了几秒钟,再一次心里想临国人都是怪物吧。

这些事情毫无关系,她是怎么能联系到一起的?

“你说的那个糖,是饴糖的糖?”他皱眉道:“金国现在粮食都有部分依赖榷场贸易,怎么有多的功夫弄糖?”

云祈笑着没有吭声,只拍了拍手,示意外面候着的侍女端点心上来。

现在夜已深沉,他还真有些饿。

侍女端上来两样东西,一是凉拌的蔬菜,二是做成蟠桃模样的蜜果子。

完颜雍执了筷子,半信半疑的看了眼那一脸淡定的云祈。

“陛下还担心我下毒不成?”云祈要了另一份筷子,当着他的面一样吃了一口。

完颜雍皱眉看着她把东西都咽下去了,才低头尝了下这两样东西。

是菾菜,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倒是那甜点……尝起来既不是饴糖,也不是蜂蜜调和而成的。

“这是什么糖?”他有些困惑地又尝了一口,还是感觉极为陌生。

这世上的糖,一共只有三种。

第一便是麦芽熬制的饴糖,需要粮食制成。

第二是川蜀之地产制的蔗糖,但目前流行不多——因为川蜀地形险要,行者能安全往返已经不易,何况还要运载货物进出,更是难上加难。

第三,便是更加稀罕的蜂蜜了。

正因如此,糖这种东西,向来都物价昂贵而难以产制,在战乱时期都是有钱人家的消遣品,只有和平年代才能广而食之。

南方以稻米做糖,北方以黍米做糖,总归是要消耗粮食的。

“我们也可以做蔗糖。”云祈用指尖勾勒着扇上别致的叠绣,慢条斯理道:“甜吗?”

很甜,非常的甜。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完颜雍觉得自己又要被这个女人给带着走了:“首先,你这个是用什么做的?”

“甜菜根。”云祈打了个哈欠道:“你们的人民只吃甜菜的叶子,根本不利用它的根茎。”

也就是红菜头的根,是可以被集中收割以后用来制糖的?

完颜雍又尝了口那平平无奇的所谓甜菜,皱眉道:“你没骗我?”

“实际上,如果有针对性的选种育种,可以种植根茎越来越大的甜菜出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云祈玩着扇子懒洋洋道:“根据我的了解,无论金宋都已种植甜菜数百年以上,本身这菜抗寒且菜叶可食用,根茎虽然不够肥大,却也足以集中制糖了。”

“等等,”完颜雍感觉有些混乱,再度打断道:“这和蔗糖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的天气可完全种不了甘蔗啊。

云祈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意识到这是个古代人,只耐心解释道:“这里头的糖,和甘蔗里的糖,都是同一种糖——我们临国统一称之为蔗糖。”

“就算——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就算能够从这鬼菜里炼出糖来,”完颜雍皱眉道:“你别忘了,南宋现在粮食丰产,饴糖也是到处可以买到的东西——金国在榷场出售这种东西,卖的出去吗?”

云祈眨了眨眼睛,摁下圆珠笔的按钮,给他又写了一行式子。

甜度:果糖>蔗糖>蜂蜜>葡萄糖>麦芽糖浆>饴糖

蔗糖,是比蜂蜜甜度更高的存在。

而饴糖由于麦芽糖成分过高,甜度只能垫底。

就好比一个是大叶金骏眉,一个是杂草泡的茶汤,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甜菜作为北方作物本身已经被广泛种植,只是根茎的使用上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而已。

如果能够合理提炼根茎中的蔗糖成分,等于平地创收,给金国带来一大笔不菲的收入。

而金国在收缴到足够多的外汇之后,可以进一步改革货币制度,发行新的铜币。

“剩下的事情就轮不到微臣操心了。”云祈捧着下巴慢悠悠道:“如何甜菜提糖,如何改良铸币消耗,都是唐尚书的拿手活儿,您尽管问他去。”

完颜雍皱眉盯着这女人,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这是把政务交代完了之后,就明着暗着开始赶人了。

这样漂亮又出挑的女人,偏生活得太聪明了一些。

真是可惜了。

唐以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估计是感冒了。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唐尚书睡醒,宫里的太监就来急吼吼的唤他进宫。

唐以还以为有什么急事要请他帮忙,等进了大殿之后,才发觉情况不太对劲。

桌子上摆着几盘菜,而且是连茎带须的那种。

完颜雍一晚上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如何扩大收入,在榷场上扳回一城。

虽然那女人说的许多东西,他其实并没有听懂,但核心思想还是能完全领会的。

唐以现在已经行事做派与金国贵族无疑,短寸头发也没有刻意留长。

他上前行了一礼,眼睛依旧停留在这一堆菜叶子上面。

“废话不多说,”完颜雍坐直了些,试图言简意赅的解释来龙去脉:“云祈她昨晚跟朕,说了外——外什么?外汇?”

外汇?

唐以愣了下,询问道:“是贸易之事吗?”

“她说这个外汇啊,有个什么差,”完颜雍本来脑子里消化了一晚上,到了现在又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只费劲道:“因为这个什么差,宋国和金国的收支不对等,这个东西你懂不懂?”

这是基础的经济学知识。

唐以点了点头,确认道:“您在关心贸易逆差的后果吗?”

这个事情,他也注意到了,只是一直觉得情况无解,所以一直按着没有上报。

无论茶饮粮布,都是生活必需品,金国没办法停止进口。

完颜雍记不住那些词,半晌憋出来一个字:“糖!”

“臣在?”

“糖!那个糖!”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堆甜菜,吩咐道:“你把多的事情能搁的搁一下,把这个糖弄出来!”

唐以看着桌子上的这一堆菜叶子,还有些一头雾水。

不是贸易差的事情吗,怎么突然扯到糖了。

他到底在应试能力上比不过云祈,无论是信息的整理还是提取能力都远不如她。

“就是——就是这个菜,这个菜的菜根,能提出糖来!懂了吗!”完颜雍这时候觉得自己这重臣简直是个榆木脑袋,恨不得把云祈弄到朝廷里来主持大务,又憋了半天,搜肠刮肚的找到那两个字:“蔗糖!蔗糖!!”

“噢噢,”唐以反应了过来,这才接道:“陛下的意思,是让微臣用这红菜根提炼出糖来?批量制备然后在榷场贩卖?”

“是!”

唐以忙不迭行了个礼,吩咐太监们把东西送回自己府邸之中。

唐以本身虽然是医药出身,也有一定的化工知识储备,但这古代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别说制造什么新式药物了,这种连玻璃都没办法吹制出来的落后时代,他想搞些工具弄青霉素都不具备条件。

但是别的不说,这提炼糖,还是能够办得到的。

现代工业对食用品要求严苛,制糖不仅要考虑纯度、杂质含量,还要加入清净剂和灭泡剂等等。

可是古代不一样——

只要这玩意能吃,就能卖。

没有检疫标准,更不用跟质量监督局等批文。

唐以回府以后看着那一车的甜菜,又想到那神出鬼没的云祈,笑着骂了句娘。

他脱下官袍穿了身轻便紧身的衣服,吩咐厨房那边寻菜刀和杯子来,开始跟厨子似的切菜根。

旁边的侍女小厮们哪里敢让大人做这种事情,忙不迭冲过来帮忙,还不住的道歉自罪,生怕被降下什么惩罚来。

唐以又想起来这是古代,只好跟带本科生似的教那些人如何切菜丝,如何洗净,又如何榨出糖汁来。

第一道工序下来,那糖水浑浊呈暗褐色,但蘸点一舔,确实是微微发甜。

这不是改良过后的糖料作物,虽然出糖率没有前者高,但茎叶、根尾、青头都含有一定糖分,也都可以拿来切碎了榨汁。

唐以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弄点东西出来看看成果。

可惜没有任何化学药剂能帮忙提纯,不然可以造出澄明洁净的糖块出来。

糖汁用细纱布反复过滤杂质以后,进行蒸馏和结晶反应就可以了。

唐以连着忙活了两天,直到第二天晚上时才捧出像点样子的成品出来。

他自己不觉得这算成品,可旁边左右伺候的奴仆全都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老爷!这,这竟然是糖块不成!”

“怎么了?”唐以搓了些碎屑尝着口感道:“不就是寻常的冰糖吗?”

小厮丫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那冰糖块跟傻子一样不知所措。

他们这个时代,只有糖稀和糖霜。

唐以所造的东西,是他们根本无法认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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