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辛弃疾在那天和厉栾他们聊完天之后, 一个人在卧室里沉思了很久。
不管是内心的冲动也好, 还是脑子里被改变的认知也好, 他都已经没办法效忠君主制了。
辛弃疾和陆游不一样,他不是出身于渊源深长的官宦世家, 自幼在金国长大, 而且修文习武也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患难之中。
他在接触真实的宋国之前, 首先接收到的是昌明的临国。
他从金国的领土里离开之后,是先进入了临国进行学习和改变, 再进入了宋国去试图施展抱负和理想的。
正因如此, 有的差别就非常明显了。
行政效率,认知水平,以及一些简单的科学常识……
“我无法接受君主制了。”辛弃疾捂着头道:“可是,另一个选择难道不是最先进和优秀的吗。”
“什么问题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厉栾笑了起来:“如果你把参政院的这一套搬到临安去, 恐怕会乱了套。”
眼下自己能做的决定, 只有两个。
不再信仰君主制,也不再相信真龙天子的那一套。
等中学毕业以后, 他会考虑如何和那个皇帝提离职,等身份的问题解决完了之后, 再去考CAT, 决定是去科研院、财政院还是参政院。
至少……现在要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想法一确定, 幼安的气质就开始转变了。
他从前顾虑太多, 心里的纠结挣扎也总是在不断地内耗着精力。
可在做好决定之后, 无论是平日里参与小组的合作研究, 还是在老师面前答疑问问题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变得主动而进取,说的语句里繁缛的敬语越来越少,更注重效率和沟通深度。
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终于不再死守着‘谨小慎微’、‘不能拔众’的那些老话,开始试图去争些什么了。
宋临的文化氛围不一样,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
作为宋人,要谦逊恭良,不能事事想着出头,更不能脱离一个群体,做所谓的‘出头鸟’。
可临国鼓励大胆的演讲和个人表演,重视平等开放的讨论氛围,无论是解剖、课题研究、论文写作等方面,都在有意的培养学生们的合作能力和个人能力。
辛弃疾在过去的一整个学期里都在竭力的把自己藏起来,不敢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直都在默默无声的参与各种事情,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也说的不轻不重,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现在的他,在不自知的解下一层层的束缚,开始追寻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龙老爷子是突然进入病危状态的。
他在两三年前就身体状态越来越差,过去一年里所有的公务几乎都在办公室里完成,后来又分给龙越龙牧帮忙协管,最终住进了医院里。
可是医院只是恢复了基础的药物供给,老爷子由于年纪和早年的辛苦操劳,心肺肾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没有对应的药物和治疗方案只能越来越差。
龙牧虽然聪明的异于常人,可是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学习其他学科,根本没有接触过医学——即使在异变之后,老爷子也没有任何让他学医的打算。
医生护士想着法子让他觉得好些,可到底治标不治本,只能眼睁睁的把他送走。
龙越带着龙牧早就赶了过去,那姑娘到底顾念老人的多番照顾,眼睁睁的看着爷爷走了,直接跪伏在病床前哭的泣不成声。
龙牧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已经是一条直线的心电图,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没哭也没有什么负面情感,只是惋惜医疗条件无法回到从前的水平,毕竟镇医院一直都没怎么建设,得了重病的人往往开半个小时的车直接去隔壁城市诊治了。
管家原本在宅子里清点文件,得知消息直接冲去了医院病房,跪下来就开始哭。
柳恣白鹿等人来的略晚,毕竟手头有事要交代,只问了下医生大概的情况,过来送老人家一程。
按照时国的规矩,要停灵四日,做水火道场四日,然后烧了骨灰海葬。
这一屋子有许多人在流泪甚至是痛苦,只有龙牧被簇拥在中间,脸上没什么表情。
赵青玉赶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是去看龙牧——
那少年表情平静的仿佛无事发生。
青玉知道这是为什么。
龙牧他一直都活在自己的认知体系里,生老病死是常事,爷爷治不好病也是因为医疗条件有限。
他不会为此感到痛苦愧疚,也不会因为亲人离开而感觉到真实的痛苦……
这大概就是那个心理医生提到过的情感缺失吧。
管家年纪大了,哭起来身体都在哆嗦,怎么也不肯离开那张病床。
他好几次边哭边回身去看龙牧,仿佛想要告诉他什么事,又自己把那些事都按了下去。
青玉站在旁边也在犹豫,最终也没有开口。
送灵与海葬的事情,一共进行了十日。
他们在西边的入海口那里将骨灰撒入海中,念完了十遍悼文和祷文。
人们排作两行齐齐地鞠了个躬,把手中的白雏菊抛入了海中。
只一个浪花打过来,一且便消失的无踪无影了。
新的市长按照程序被选拔了上来,继续负责管理江银市的各种事务。
管家依旧留在那个别墅里,继续照顾龙家姐弟的生活起居。
而遗产什么的都早有备案,想来是老爷子早就有所预料,写的都非常清楚,而且当时还特意找了个律师公证过了。
老爷子突然一走,不光是江银市内的各种事情需要交接和讨论,家里面也来了一波又一波登门拜访表示惋惜的客人,有的人甚至从前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如今也是来讨好龙越和龙牧而已。
龙牧把科研局的事情先放了一下,想法子去开爷爷书房的门,但被拦在了外面。
管家不知道密码,他也不知道,一直以来,这个门要么是里面的人按键打开,要么是在外面输入指定的密码才可以进去。
门前有一小块数码屏,可以输入数字、字母和标点符号。
他们不知道密码到底有几位数,也猜不出来该如何破解——
如果暴力拆除或者强制断电的话,听管家说会启动整个屋子的报警设备。
这门虽然刷着木漆,看着轻巧,可实际上是钢铸的保险门,就是想拆也没那么简单。
赵青玉等了一段时间,才把墙纸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光是你房间的墙纸,还有客厅、会客室、陈列室,里面的墙纸全部都是两层的。
龙牧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他似乎被这个消息搞得有些茫然,只唤了赵青玉进自己书房里,想法子拿了把小刀,一点点的撬开其中一面墙的墙纸。
第一层揭开,下面就是黑色的遮光层。
第二层揭开,果然在光滑的墙面上,有用特殊的水笔写上去的字符。
“这是……爷爷写的?”龙牧皱眉道:“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写在墙上面,不存在网络里面?”
青玉等了这一刻太久,他仍然不确定那管家爷爷的属性,只敢在龙牧这里打探一二:“可能是因为防着谁。”
龙牧没有说话,而是吩咐他把折叠梯搬过来,两个人开始一点点的拆除墙纸。
这简直如同在开掘一个墓葬,过程繁琐还要注意力高度紧张。
如果力度或者方向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墙漆给带下来,破坏这一面墙的文字。
从中午一直折腾到了晚上,两面墙才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这更像是大学物理课里的板书,上面不仅有什么东西的草图勾画,还有公式分析,以及一行行工整而清晰的欧罗巴文注解。
两个人站在那写的密密麻麻的墙面前,费劲地端详了好久。
“我看不懂这个,”龙牧注视着各种公式里才会出现的符号道:“两面都看不懂。”
“连你都看不懂,那凉了啊。”青玉已经开始用手机搜索其中连在一起的字符:“没一个单词我认识……”
“不是,青玉,”龙牧凑近了一些,看着其中字母排列的顺序道:“这些都被加密过了。”
“加密——过了?”青玉睁眼道:“你开玩笑吧,这么多的东西全都藏在两层墙纸里头,写的东西至于还特意编码加密吗?”
“我没有学过密码学,记得爷爷书房里有相关的书,但是一直都进不去。”龙牧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还在试图看出些蹊跷出来:“我们先把这些东西扫描保存一次吧。”
旁边的青玉拿着手机翻着资料,琢磨道:“密码的古典技巧只有两种,就是置换和替代。”
如果使用置换技巧,把顺序和分句打散排列,DONT OPEN IT就可以变成ETTNOO PDNI。
如果使用替代技巧,比如把每个字母换成上一个字母,这句话就变成了CNMS NODM HS。
这两种如果组合起来,还会有更麻烦的变化。
“如果编程序来暴力破解呢,”青玉后退了一步,方便他去拍下整面墙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弄,但肯定可以用计算机来替代人脑计算的吧。”
“不,爷爷未必会用古典加密法,这些都是我们没办法猜测的。”
龙牧拍好照片以后也后退了几步,再度打量这两面墙。
爷爷做事情从来都前瞻后顾,他既然把这个房子当成一个保密盒用来储存信息,就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在里面。
“对了,”青玉提了口气,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听说过褚宓这个名字吗?”
“看过他的好几本专著,”龙牧看着墙面道:“量子物理方面的,写的很深奥……还没嚼透。”
他那语气,分明就是没有把褚宓和龙辉联系在一起。
怎么又是量子物理?
青玉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处理不了这越来越多的问题了。
龙牧心里没有太多的情绪,仍然在全神贯注的思考问题。
爷爷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连遗书都准备妥当了,不可能不在这个事情上就放任自流。
那么知情并且可能握着解密钥匙的,极有可能就是管家爷爷!
他匆匆地把手机交给了青玉,打开上锁的房间门,直接把那个一直忠心耿耿地守着龙家的王管家给拉了过来。
王管家一开始还以为是要问别的事情,脸上的表情非常自然。
直到他跟着走进了这个卧室,一眼就看见了裸露的两面黑板似的墙面时,才感觉气血突然上涌,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你们——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这写的是什么?”龙牧歪着头看向他:“实验?什么仪器的运作原理?”
“你难道看得懂吗?”王管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脸上满是惊愕而又慌乱的神情:“你全部都看懂了?”
“等一下,”龙牧皱眉道:“你既然知道这些东西,从前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王管家揉了半天心口,缓缓才开口道:“因为还没有到时间——直到现在也没有到时间。”
“什么意思?”青玉追问道:“这墙上面到底写着什么?”
王管家这才意识到还有个外人站在远处,冷下脸道:“麻烦赵先生先回去,我有些话要和龙牧说。”
赵青玉愣了下,只点了点头,拍了拍龙牧的肩就离开了房子。
直到确认那少年走远了,王管家才缓缓站了起来,走近了那两面墙,露出复杂而又怀念的神情。
“这些,是量子传送器的工作原理。”
龙牧站在原处没有动,他学了这么久的量子物理和别的杂学,隐约感觉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你房间里一共有七面墙,写的是量子传送器的工作原理。”
“剩下的呢?”
“剩下的几十面墙,都是十五年前,以及更久以前的实验报告。”
所有的数据,全部都被想法子转移带走,然后用这种方式保存了下来。
王管家背对着他,笑的有些无奈:“全都是失败的实验,只成功了一次。”
如果是一般的实验报告,根本没必要还需要这样反复加密,更不需要想法子藏着。
龙牧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活体量子传送实验?”
“你爷爷是这个项目当年的三大负责人之一,”王管家转身看向他,神情苍老而颓废:“我是四个保密者中的一个。”
龙牧的脑子早就习惯了不带感情的分析处理事情,此刻也仅仅是记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次问道:“这个项目已经结束了?”
“原本就是一部分人背着时国政府进行的,资金来源也千奇百怪,什么渠道都有。”
活体量子传送的项目,秘密的进行了三十年。
所有人都有明面上足够干净的身份,毕竟一直有各路人帮忙掩护和建设空壳子般的假象,那些手段不提也罢。
但三十年过去了,无生命实物的传送日益成熟,而这个隐秘的研究被换着一百种法子进行了多少次,到最后他们只成功的传送了一只孵化中的蛋。
——这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
那蛋里的雏鸡还是传送前的那一只吗?
“不可能是资金链断裂所以就取消项目了吧,”龙牧思索道:“三十年都过去了,不可能因为钱的事情就停下来。”
“不是钱的问题。”王管家摇头道:“这个项目最后被保密人之一提出假说,认为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龙牧没有追问下去,自己消化了一会信息才开口道:“因为他认为,意识是无法被储备和传送的,就算生命体的肉体可以被拆分重组,但意识是无法构筑和复原的。”
王管家摸了摸这孩子柔软的头发,语气温和了许多:“你爷爷果然没有选错人。”
龙牧站在那没有回避他的动作,半晌又开口道:“江银的穿越,是个意外,但是你们造成的,是吗?”
他简直如一台电脑一样,自己闷不做声的运行一会儿,然后再突然扔一个结论出来。
既然穿过来以后到现在都不能穿回去,就说明这一次的时空异变是不可控而且无法找出原理的。
如果有形成原理的话,他爷爷绝对会想法子让自己参与研究,因为在最近五年里,爷爷的身体不断恶化,根本不能完成这么繁重的分析研究。
王管家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我来告诉你,书房下面是什么。”
他转身按亮了旁边的操作屏,扫描了虹膜以后进入了管理员身份,调出了其中的建筑构图和监控画面。
龙辉的书房位置在三楼,可是在画面里,那个房间被打通了下面两层的暗室,一直连到地下大约二十五米高八十米长的建筑空间里。
龙牧的瞳孔缩了起来。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脚下还有另外一片空间。
“你是说,书房一直有暗门,连接着——”
“连接着放着量子传送器的地下层。”王管家淡淡道:“是一整套量子传送器,重十五吨,可以完成C级和以下的量子传送。”
龙牧转头看向他:“这不是搬运进去的。”
“是在最高层决定停止项目,全员撤走并且销毁原场地之前被转移走的,三套不同型号量子传送器中的一套。”王管家看着那屏幕上转播的监控画面,看着那巨兽般栖息在黑暗里的庞大机器,放轻了声音:“我们称之为Zeta。”
这些人,在项目停止之前,公然转移走了一整套价值无法估算的量子传送机构,以及所有的活体实验数据。
他们不接受项目终止的决定,更不允许自己亲手优化的Zeta成为用于国家之间仅仅用来传送什么加密文件的安全信鸽。
Zeta能做的事情,绝对没有这么中庸和无意义——
它应该被赋予更高的存在价值,而不是如一只愚蠢的鸽子般仅仅帮人送点东西。
龙牧看着昏暗光线下那机器的轮廓,慢慢道:“Zeta已经坏了,是吗。”
王管家没有说话。
“异变发生之前,你们启动了它,想要转移什么。”
“然后就发生了时空异变,整个镇子都被传送走了。”
“这个机器因为过载或者别的原因,部分或者全部模块崩坏,再也无法恢复工作了。”
龙辉给他看过很多书,也看过很多的图纸。
一开始有些图纸上面没来的及抹去绝密两个字,到了后面索性不加遮掩,直接把原件都拿给他看。
而那些□□和违禁的资料,全部都要在指定时间送回爷爷的书房,还绝不能给其他人看见。
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龙牧抬起头来,看着那昏暗的地下层,慢慢道:“你们把这么大的东西连带着资料转移,绝对会被人发现的。”
但爷爷和王管家都活的很好,直到出事之前都没有人来找过他们的麻烦。
那就说明,后果已经被人承担,而且承担者恐怕……已经没有翻案的机会了。
“四个保密者里,一个是最高层本人,一个是我,剩下的两个人因为Zeta和重要文件全部消失,直接全家被抹去了存在痕迹。”
王管家背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透着淡淡的阴冷。
“我知道龙辉的计划,提前半年假死被带离保密区,而另外两个人,一个全家非死既疯,疯了的最后也死了。”
“还有一对夫妇在狱中同时自杀,但不知用什么法子留了个女儿活了下去。”
“那个女儿在我们避难蛰伏的危险期里,不仅给自己恢复了身份,还辗转着花了六年的时间,收集了足以让所有参事者下水的证据,打通了媒体网络,甚至可能打算把这整个项目都公布于世。”
龙牧凝神思索着所有事情之间的联系,并不在意他说话的时候毫无感情,没有透出半分的悔恨和怜悯。
“等龙辉察觉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混入了江银药企的高层,在想着法子套到有关龙辉的信息。”
她只剩下龙辉的把柄没有握住了。
龙辉在布局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做到了极致,连王管家本人都在假死脱身以后去截骨整容换了一副面孔。
那个女人要的,是当年所有参与这些事情的人都被公开曝光,那将是一场全国性的劫难——
注资者、研究者、背后支持的某些人,全部都将因她而陷入永劫不复的境地里。
她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因为最深处藏着的龙辉,还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出来。
所有的脏水和错误都被伪装成了她父母的所为,而他们却双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的问题。
“你们当时在发现她在做什么之后,决定抹去她的存在,是吗?”
任何人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绝对都会有备案网络。
——一旦自己进入危险境地,或者濒临死亡,就会有信息被发送给某些人,启动应急方案。
所以他们如果派人想法子暗杀她,极有可能触动整个网络,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使用Zeta,可以在她所有防备环节都存在的情况下,跨越空间性的将她传送到未知处,直接让她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王管家背对着他,半晌才笑了一声。
“可是云祈直到现在,都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