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 152 章
赵构一共提了四条政令。
第一, 全面清点商部资金流入, 统计并核查所有官员的投资明细,并且即时传呈最新的记录。
第二,商部高层换人, 同时绍兴制造和隆兴制造的最高管理者也置换为指定文臣进行轮换。
第三,限制新工业区发展领域, 进一步限制民间资本注入。
第四, 解除部分招商优惠, 并且提升新工业区地价。
这里头的要求,一条比一条狠。
他打定主意了要敲骨吸髓的把这合资工业区的红利全部夺走,还不让那些既得利益者再染指其中的任何事务。
而且如果大清算正式开始, 明着只是统计资金和账单,实际上就是在一家一家的清算家产核查贪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已经根本不能算贪污受贿了。
是以权谋财。
当时在场的不仅有商部尚书和商部侍郎, 其他几个正一品正二品的大臣也来了六七个, 这其中只有一个不是那茗秋诗社里的人。
汤思退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写了密语递消息出去,紧接着云祈就得到了消息。
赵构在谈这些事情的时候, 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情面, 也没有明着点破任何东西。
虽然对商业和工业一窍不通, 可怎么也可以说,是做了几十年的皇帝。
如果他点破, 说出来自己了解了多少, 就等于暴露了自己不了解多少。
赵构只留了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试图进一步引发这些臣子的恐慌。
也确实成功了。
当天夜里, 所有核心利益者全部到齐,且江银城的许多人都到了茗秋诗社秘密购置的庄园里。
这庄园对外是蒋芾赏给宠妾赏鱼观鸟的地方,但进出限制极为严格,所有家丁仆从都经过极为严格的挑选和训练。
而这庄园之内,不仅象牙雕金玉枕应有尽有,电视电脑电灯一应俱全。
张治业在人前来回踱步,用方言骂了句脏话,又开始一言不发的抽烟。
陆游抬手扶额,颇有些头疼。
他并没有想到赵构一上来就采用这么激烈的手段,这其实根本没有好处——
如今的陆游早就在接触张胡等人之后学习了大量的现代知识,也隐约知道了这些临国人为何神异如此。
越来越多的开眼者在明白这些人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人,可没有人会主动把这件事说出来。
古代和现代的区别之一,就是商人的能力与影响力。
古代的商,是小商,是买卖鱼虾水果的小贩,定多也就接触些瓷器之类的手工行业。
可现代的商,但凡动摇起伏,联动的是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的生计,更是价值上千万上亿甚至上百亿的资产。
这其中的差距,犹如蝼蚁与彗星一般。
在临国没有出现之前,宋代的商人都还是个体化经营,没有工坊更没有手工工场,群商之首也不懂什么集体化经营的概念,只是在不断地赚取差价扩大生意门路而已。
这一切,便是赵构的仅有认知。
可是现代的商,是拥有数万人工厂的领导者,如果从公司走向集团,其影响力更是能让一方政府为之忌惮。
更何况,这是在时空异变发生之后,带有垄断性质且在短短几年里用尽所有资源在拼命扩张的新势力。
这意味着更强悍的市场独占能力,以及更反常的资本吸引能力。
胡张二人联合云祈,再以云祈为契机打开与商部的联手,最终能与整个宋廷的中央朝臣对话,在不断地拉越来越多的人下水。
赵构这陡然一刀下去,自以为天衣无缝面面俱到,殊不知这喷出来的血能把他自己淹死。
“没什么好说的,君主制本身已经够荒谬了,”胡凭羽掸了掸烟灰冷淡道:“你们自己拟个话语人出来,换人吧。”
她这话说的太轻描淡写,以至于给宋臣们许多不真实的荒谬感。
“你——你是说——”汤思退惊骇道:“这可是——”
“可是什么,大逆不道?”胡凭羽低头抽了一口,琉璃石耳坠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不想换也行啊,那就甭谈了。”
“那可是皇上啊,”旁边的武臣颤抖道:“这可是诛九族之罪!”
“诛九族?”张治业原本忙着跟下属打电话,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猛地笑出声来,匆匆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转身就坐在了这些宋臣的旁边:“那先不谈这皇帝不皇帝的事情,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
“这世间没有天龙神仙,你们都已经明白了吧。”
有少许人微微点了点头。
“什么皇帝不皇帝的,本来就都是各自找祥瑞的口号自立为天子而已,换成你们坐上去也一样,懂吗?”张治业借了胡凭羽的火,扫了一眼云祈:“来一根?”
那女人还在旁边淡定喝茶,微微摇了摇头。
“放肆!”蒋芾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在抖,仍强作镇定地起身训斥道:“苗刘兵变的下场,你们难道就不知道吗!”
四十年前,也就是建炎三年之时,苗傅和刘正彦趁着赵构出逃扬州,直接诛杀了他宠幸的多位权臣与官宦,美其名曰为‘清君侧’,且逼迫这皇帝将位子禅让给当时才三岁的皇太子赵旉。
赵构当时就怂了,条件都没怎么谈就逊位给了皇太子,第二天太后就开始垂帘听政。
可因为苗刘二人在兵变之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各地将领全都杀了过来,让这两人最终在建康闹事被公开处决。
也正因如此,赵构对武将的忌惮更进一步加深,开始频繁调度将领,以达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效果。
这场兵变不仅让那年幼的皇太子在颠沛流离之际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夭折而去,连赵构也再也不能人事,若不是钱将军送来的那一盒药,如今恐怕早就禅位给了那并无直接血缘的继子
张治业耐着性子听完之后翻了个白眼,挽起了衬衫袖子,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圈胡子,沉声道:“那我也来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国王,他在多个密室里藏了宝藏,但无法自己照顾。
这国王安排了些官员去管守卫,守卫们再去守暗门。
而真正能开启宝藏的钥匙长什么样子,只有国王和工匠才知道。
那么--这些宝藏,到底是属于谁的?
这宝藏,来源于民众,收归于皇帝,封印自工匠,再被士兵们看守。
一旦官员买通工匠,又或者守卫威胁工匠,整个循环链都会直接崩解。
那么,权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是契约。”
出声回答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
其他人定睛一看,竟是这数年里都沉默寡言的陆游。
张治业微微扬首,并没有评价这个答案,只反问道:“为什么?”
“这些人物之中,国王理应是那个控制最多人的人,因为他看起来控制了最多的人,所以才似乎应该拥有这笔宝藏。”陆游注视着他,继续开口道:“而如果工匠或者官员控制了更多的人,那么,他们虽然身份如旧,可实际上,在扮演着国王的角色,是非名义但实际形式的国王。”
张治业推了下黑框眼镜,挑眉道:“你似乎读过很多书。”
“这也是你们极力让商部向所有边疆将领和其他官员推售国债,甚至以国债抵薪酬的原因吧。”陆游盯着他们道:“这样,哪怕他们并不懂什么科学或者现代思想,也会被你们全部拖下水中。”
国债关联的是资产,是国家税收权,是商部,更是工业区的兴荣。
如果工业区倒闭,商部资金链断裂,靠从前仅有的税收不能还清宋国对临国的欠债,不能抵抗因商业税而造成的大笔贸易逆差,更无法兑现所谓的国债。
而被抵押出去的收税权,最终将落入那些控盘的庄家手中。
这才是整盘棋的走势。
短短几年里,靠着人为的阳谋,某些人已经达成所愿了。
而他们赢的原因,既是因为资本的碾压,更是因为绝对压制性的信息差。
不读书,可能连自己到底死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什么意思?”旁边的人愕然道:“现在连那些将军们全都认领了大份额国债了吗?”
“而且政府信用还在不断垮台。”胡凭羽又点了根烟,笑的颇为玩味:“怎么你们都一头雾水样,是四书五经不管用了吗?”
商部以及那些枢密院中书门下来的大臣,已经脸上表情一片空白,明显没有意识到整个商部已经成为了联动整个宋国各区域的心脏。
他们并没有太多人能如陆游一样,可以跟上这些现代人的思路,听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几年里,江银商会的人通过云祈控制公司和商部,在不断地流推进公司股权和国债的推行。
虽然眼下唐风复兴只开了一小片人的眼界,整个南宋的工业发展也仅限于和宣常三州,可这已经足够了。
整个和宣常三州的产值,在第一年就已经等同于朝廷收上来的税,第二年更是以几何级的速度在扩张上涨。
最开始只有一州设有工厂区,现在三州工业区都在不断扩张地盘,蠢人都知道该抬升地价充实国库了。
如果扳倒赵构,就可以把让他们局限于和宣常三州的桎梏拔个干净,开启带动全国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
这将是……历史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幕。
云祈安静地喝完一碗茶,才开了口:“别忘了,你们的太/祖赵匡胤是怎么起家的。”
这颇具冒犯忌讳的全名一念出来,气氛直接到了冰点。
赵匡胤是在后汉隐帝时投奔了郭威,又在后周建立后逐渐升为殿前都点检,掌管殿前禁军。
当初在周恭帝即位之后,这赵匡胤以陈桥兵变‘被’拥为帝,令恭帝回京之后被迫禅位,最终登基改元,立国号为宋。
你们所忠诚追随的天子,说白了也只是个反贼。
如今的殿前都点检郭云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他颇为不安地搓了搓手,木讷道:“可如今这要是……再来这么一出,又该立谁为帝?”
“立谁为帝?”胡凭羽噗的笑出声来,仿佛难以置信般的再次重复道:“立谁——为帝?”
“你们真是跪的太久了,”她摇着头,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怜悯。
“还记得,该怎么站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