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
这个消息听起来甚至有种魔幻的不真实感。
去年初冬的时候, 他们的两艘钢铁轮船相继试水成功,带着一众帆船队往西远行。
虽然没有GPS和世界地图的指引, 但起码还是有不少现代工具可以帮忙的。
柳恣挂了电话就冲出去, 把门口抽烟的老胡拎去当司机,一个小时就冲到了港口。
这一路上, 他都有种中了彩票的惊喜感。
果然, 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一片大陆。
虽然在电话里, 幼安对其他国家和文明的叙述并不太多,可哪怕有一点信息,也等于在孤岛之中看到更多的灯火。
除了宋人,除了蒙古人, 原来还有其他人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在心里对那些国家的文明程度虽然不做指望, 毕竟不可能东半球刚进文艺复兴, 西半球就开始准备发射火箭了。
可这样一来,大规模的海运贸易,世界会议和科学共建等等事情全部都可以划入议程之内, 全球化的趋势想来在近几十年里也可以渐渐推动了。
“听说环球航行结束, 你就这么激动?”胡飞换着档, 抽空瞅了眼柳恣:“急着换届交班出国旅行了?”
“不,” 柳恣正襟危坐道:“我咖啡真喝完了。”
小轿车停在了临国第一海港附近,遥遥地可以听见示意装载卸货的汽笛声。
海事局的罗局长听说柳元首过来,早早带着人在不远处迎接。
他的手中拿着正在传输数据的平板, 上面在不断更新相关的海贸交易记录。
临国船队出去时带了五万两白银和一万两黄金, 回来的时候虽然钱没有花完, 但每艘船倒是装的满满当当都快翻了。
好几艘船半途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折损问题,但显然都用更好的木材被修缮一新,里外都刷上了防潮防腐的桐油,似乎比出海前要更好一筹。
他们顺着一路的指引来到了几辆货车之间,司机们正在签名确认相关的信息。
车厢门开着,里面盛放着近十几颗不同年龄的小乔木。
这树生的叶子翠绿,保温袋套着防护区域,连梢头垂着的红色果实都被保护的极好。
柳恣拾起掉落在盆中的红色小果子,用指甲剥开了那红色的果皮,找到里面白色的核。
“这个就是生咖啡豆?”
“是啊。”罗局长笑道:“这咖啡树啊,生长在南北回归线之间,也正因如此,我们在赤道以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原始的大陆——上面的土著生的皮肤黝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种。”
“全身都是黑色的?”柳恣好奇道:“有照片什么的么?”
罗局长示意手下把货物封装好,带着他走下了车。
这一路走来,他们遇到了两块文明和人口都并不繁荣的原始大陆,以及诸国临立的北方海陆。
“似乎那个地方就在蒙古的最西边,我们并不太能确定。”他把平板中已经做好的模拟图拿出来给他看,指了指北欧的方向道:“我们在那里接受了不列颠、法兰西等多个国家国王的接见,他们似乎说的是古英语。”
柳恣眼神一动,追问道:“跟咱们学得外语词根词源很像?”
“简直一模一样。”
辛弃疾正带着人协助他们编码入册,他隐约看见了柳恣的身影,便快步走了过去。
“幼安。”柳恣笑吟吟地唤了一声:“卢船长他们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珍珠翡翠玛瑙?”
“不止,”辛弃疾擦了下额间的汗,认真了颜色道:“比起那些事,我觉得我刚刚从船长那里听闻的一个故事,你也许应该了解一下。”
当今的不列颠国王,被人们唤作亨利二世。
他们船队在两三个月前在英法的港口都逗留了许久,也因此听到了许多奇闻异事。
这第一件事,便是牛津大学的建立。
据说,这英格兰的国土之中原本并没有大学,人们想要更进一步的求学,都要去法国或者其他欧陆国家。
而就在今年,亨利二世与那法兰西国王腓力二世大吵了一架,结果这法国国王直接怒气冲冲地把英国学者从巴黎大学赶回了英格兰,而在英国国王的号召之下,牛津大学在一个小镇中被合力建成,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学生开始汇集于此。
“听卢船长说,那边的很多国家还在政教合一的状态里。”辛弃疾接过平板,调出公用平台的一张照片出来:“他们说,这个正在建的教堂被称之为巴黎圣母院,大概也就是今年年末就彻底完工了。”
画面之中,玫瑰白的教堂已经完工了大半,哥特式的尖塔已高高树立。
“这法国皇帝倒是个暴脾气,”柳恣失笑道:“等临国安定下来,也许我有空过去拜访看看。”
辛弃疾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你想出海看看?”
“嗯。”柳恣伸了个懒腰道:“还有两年就换届选举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光荣下班,想干嘛干嘛去。”
青年看着他闲散又放松的神情,垂眸一笑,把心里的很多话沉了下去。
船队从卸货到理货花了接近七天。
大量的珠宝和手工艺品被整理凳册,少数作为赠与参政院高层的嘉奖,多数拿去公开拍卖充盈国库。
而轮船带回来咖啡树和橡胶树若干,路上虽然死了好几棵,但影响不大。
从异变发生直到现在,咖啡就一直是奢侈品。
柳恣平日里也喝少量的茶,但更依赖咖啡的醇厚口感。
将来伴随着生咖啡种的培育,过个两三年以后,农业园里就会有成片的咖啡树在温室中茁壮成长,想来以后想灌多少都随意了。
眼瞅着就要入了盛夏,多个公共场所甚至是银行都开始转变成公共纳凉场所,无论新老城民都都彻底习惯了能在微微凉风中度过炎暑的生活。
街边推着小冰柜卖冰块的商人越来越多,雪糕和冰淇淋也一样紧俏。
而工厂一早就接到了高温令的通知,予以对应的高温补贴或者暂时停工。
辛弃疾知道柳恣贪凉,却也不肯把家里的温度开的太低,怕他半夜蹬被子又感冒。
两人有时候加班到深夜里,等一起回家以后就切半个冰镇好的西瓜,一起拿着勺子看电影又或者闲谈。
也就在午夜之中,辛弃疾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电话之后神色一变,急促的嗯了几声以后放下勺子站了起来,急切道:“她人还好吗?”
对方的回答很简短。
辛弃疾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复道:“我知道了,现在就回去。”里
他放下电话以后,整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显然情绪不太对。
柳恣知道肯定是他家里人打电话过来了,下意识道:“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我得回去奔丧。”青年有些烦闷地揉了揉额头,起身去收拾衣服,声音低沉:“我的表姐,她小时候一直都很照顾我……可因为刚生过孩子以后,被婆家和母家都要求捂着,加上身体虚弱,半夜里突然就去了。”
柳恣愣了半天,觉得这事儿有点突破认知。
“她觉得不舒服的话,把衣服被子都揭开啊……”
“这都是从前的老规矩。”辛弃疾显然也没有从表姐的猝死之中回过神来,取出行李箱拿了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又找了些自己存的金银通货,待东西装好之后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卫生家宝产科备要》等书里都提到过,‘凡妇女妊娠,入月,不可沐头,湿寒流于足太阳之经,多令子横逆不顺。’”他转身看向柳恣,神情颇为复杂:“哪怕在生育之后,也要防寒避水,因为病弱母体不能哺育子嗣,会连累婴儿。”
柳恣听着这一套说辞都懵了:“可这是夏天——白天室内气温有时候都三十五度哎?”
“我回去几天,参政院那边也会请假的。”辛弃疾接过他手中的车钥匙,匆匆在他的额前落下一吻:“姐姐从前待我不薄,我要回去看看。”
这一去就是十天。
柳恣忙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刚好宋国那边开始跟进第二轮合作事项,有时候打哈欠还要避着摄像头,免得视频会议里的几十号人都看见一张血盆大口。
等柳恣终于得空回家休息两天的时候,还没等走到楼下,楼上的灯突然亮了。
咦,幼安回来了?
柳恣加快了脚步,隐约间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等——等?
家里的门一打开,奇异的味道就蹿了出来。
一个婴儿正在襁褓之中嚎啕大哭,辛弃疾在旁边略有些慌乱的帮忙换着尿布,显然经验并不足。
“你等会——”柳恣后退一步,捂着鼻子打了电话:“小孙,你来我家一趟,把老胡也叫上!”
“不是加班!是有婴儿在哭……不是我生的!真不是!”
他和幼安虽然并没有养过小孩,但胡飞家里的闺女都三岁多了,孙赐从前也是照顾过妹妹的,都还算经验丰富。
等四个人从找奶粉到哄那小姑娘彻底睡着,时间就已经到凌晨三点多了。
“不是……”孙赐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压低声音道:“你们两这事从哪来的孩子啊?路边捡的?”
辛弃疾已经热好了夜宵和茶水,领着他们在隔壁房间坐下休息。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把前后都讲了一遍。
从表姐的惨死与安葬,一直讲到这孩子如何被自己救了回来。
“……表姐的族亲说这孩子克母还克父,要喂她雄黄粉。”
胡飞想到自家竖着双马尾活蹦乱跳的小闺女,又想起那房间里脸都哭红了的女婴,半晌才骂出一句话来。
“这帮畜生!”
-2-
辛弃疾在拥有临国永久ID之后,借着车队或者朋友的车,每年都会回乡一两次看望父母。
一次是过年,一次是重阳。
如今整个山东都尽归临国所有,虽然公路修的不算全面,但相比以前快马加鞭的赶路已经好了许多。
他父母一脉族亲几乎都因战事离乱,表亲虽有往来但也不算太熟悉。
可那个姐姐从小到大待他极好,始终是记在心里的。
这些年里每次回去的时候,辛弃疾都换成古代的繁复装扮,耐心的解答家中父母的问题,教他们如何使用电话亭和电话卡,也免不了挡走各种闻讯前来蹭些人情的远方亲戚。
可只有这一次,当他去表姐的灵堂那奔丧,才深刻意识到某些问题。
那年幼的女婴因为刚出生不久就无法触碰到母亲,被村野妇人抱在怀中大力摇晃,想着法子试图让她安静一点。
可新生儿是绝对不能这样乱晃的。
小孩儿的颅骨和大脑都没有发育完全,如果在这种大幅度摇晃中开始有呕吐现象,就已经表示出问题里。
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那孩子抱回来,用飞机抱的方式让她渐渐平息哭声,又去问有关表姐的事情。
那些表姐一脉的族亲都敷衍而客套,只有那年迈的一对老人在棺材前嚎哭,可有些人几乎把嫌晦气三个字写到了脸上。
“这孩子刚出生就克死了娘,将来搞不好还要克她爹!”有个年迈的大娘指指点点道:“就这种孩子,要么扔河里去,要么送给远房亲戚,越远越好!”
“哎,要不送去给老彭家当童养媳好了,他家那胖小子将来不就有个贴身伺候的人了?“
女婴在他的怀里刚刚睡着,此刻又被吵得快要哭出来。
辛弃疾看着这满堂的丑陋面孔,又看了眼那孩子一脸麻木无动于衷的亲生父亲,只觉得后背冷汗都浸透了。
他只要放下这个孩子,就此待丧礼结束抽身离开,这孩子一定会死。
“我们家养个小孩倒是没问题……”柳恣低头叉着蛋糕上的樱桃,慢慢道:“我和幼安的薪水都能雇个保姆,等她长大点就可以送到幼儿园去了。”
“还要雇个奶娘,”辛弃疾本能道:“在扬州应该很好找。”
其余三个人懵了:“奶什么?”
辛弃疾懵了一秒钟,还是没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奶娘啊?不然孩子怎么办?”
“是这样的,”胡飞眉毛一抽,认真解释道:“我们这边不兴这个,都是直接给小孩喂奶粉和牛奶。”
专门请个哺乳期妇女在家里奶孩子这事儿……听起来有点变态。
在异变之后,除了肉鸡肉鸭的专业化养殖之外,猪牛羊的集群化养殖生产线也在被陆续建立。
而此时此刻自然找不到奶牛,只能从宋国进口些大黄牛出来。
宋代商品经济繁荣,奶制品早就在中上层阶级之中流行起来。
同时代的杨万里曾说‘雪韭霜菘酌岁除,也无牛乳也无酥’,幼安他陆叔也吟过‘槐柳成阴雨洗尘,樱桃乳酪并尝新’。
比起羊奶,牛奶更适合批量化生产和加工,刚开始还觉得味道腥膻,时间长了竟感觉和时国的牛乳也没太大区别。
就连刚才喂给小婴儿的鲜奶,也显然是今天做蛋糕剩下的。
“这些事都好说,”辛弃疾看向卧室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只要熬过断奶期,家里一直有个保姆照顾着,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其他人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这一个孩子可以逃过一劫,可是其他的无数孩子呢?
弃婴率在人均收入不断提高的情况下越来越低,现在至少临国境内粮食充盈吃喝不愁,只要肯干活都能养活一家人,但那些孕妇和新生儿有多少是这样无辜惨死的,谁又能知道?
就单纯拿产后避凉的旧俗来说,这许许多多的旧习俗是建立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环境下的经验之谈。
从前很多人家里连炭火都生不起,洗澡也没有淋雨喷头和热水,生育前后洗澡都是颇为危险的一件事。
可现在连村镇里都开始陆续通电,夏天不说洗头发,起码不该让人活活热死吧。
“我去写提案。”辛弃疾站了起来,神情坚定:“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糊涂下去。”
整个临国境内,甚至是毗邻的宋朝,都应该有对应的文化宣传和基本科普。
他依稀记得,自己考驾驶证时,无论车辆还是路况的认知和照顾,都被清楚明晰的写在条例之中,不通过考试就绝不能开车上路。
可在为人父母这种决定人生的大事上,却从来不用哪怕经历一次的考试。
想生就生,想扔就扔,孩子能活成什么样全看天意。
时运不济还会来一句‘这孩子克死父母,是个丧门星’,再莫须有地遭受许多罪。
哪怕只是想一下,都让人毛骨悚然。
“幼安,”柳恣下意识地拦住他:“你今天是开车几个小时回来的吧,又照顾孩子这么久,还是休息一会儿再去吧。”
对方露出抱歉的表情,和其他人挥手作别,关上了书房的门。
“柳元首。”孙赐抱着奶茶慢慢抿了一口道:“我觉得幼安哥,将来搞不好比你还工作狂,真的。”
柳恣揉着眉头,看着书房缓缓道:“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没看他睡过一次懒觉,每天雷打不动的看书学习,简直跟机器人一样。”
胡飞中肯地评价道:“起码是个心地善良而且很正直的机器人。”
这件事,其他人还确实没办法插手。
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都没办法理解。
就像现代的小孩不认识缝纫机和握式电话,就像从现代而来的时国人不懂那些堪称匪夷所思的各种古代规矩。
在这个时代,滚床单有禁忌,怀孕有讲究,生孩子有规矩,可对社会的影响未必是正面的。
宋人认为早育早得子,因此新妇们才十几岁就拼命吃枣儿盼子,生不出来的话,她们的丈夫还能名正言顺的买妾生子,又或者直接把亲族的男孩抱来当做继子。
可那些‘错’生出来的女儿不能延续香火,自然是被扔到河沟里去。
为了能生出儿子来,有好些人专门写出良方来,吩咐不得在‘弦望晦朔’、‘风雨雾雷’、‘大寒大暑’等时候行房事,否则便是犯了禁忌,因此怀了子嗣都不是好事。
就算好不容易怀上了,也讲究多的数不胜数。
不可以吃兔肉,这样孩子才不会得兔唇。
不能吃鸭肉,这样孩子会倒着走。
也不能吃雀肉,会让孩子眼神不好。
更不能吃鳖肉,会让小孩儿脖子太短。
种种禁忌之中,虽然禁酒之类的说法确实有实际作用,但大部分都荒谬至极。
如今虽然在宋国首相和临国教育的双重影响下,整片中原重男轻女的情况虽然有所遏制,出生率拉高弃婴率降低,但显然某些常识还是没有被普及。
人们依旧固执的认为,一个女人如果多胎都生不出儿子来,那就是自己‘肚皮不争气’,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其他冷嘲热讽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辛弃疾在深谋远虑之下,直接联合多位议员,推动了新一轮的基层科教立项和实施。
他自己因为在金国生活了二十年,对一切遗风陋俗都门儿清,更因此能指哪打哪的精准辟谣。
又因为他在临国的留学,对受精卵的发育以及种种生物学常识都非常清楚,也可以和其他专家们明确沟通科教片的制作和内容策划。
第一步,相关报刊和书籍的编写和出版。
在多年前的影响下,新式婚礼越来越风靡于世,以至于广陵礼堂都接待不过来,连带着开了新建成的红塔礼堂作为仪式举行地。
办不起婚礼的穷苦人家也可以在民政局排队领证,同样可以得到神职人员的祝福。
而现在,所有的新人都可以拿到一本科学养育的小手册,薄薄几页把最切中要害的事情说的清楚明白。
第二件,就是四部新戏的排演和轮播。
辛弃疾精于作词写话本,结合旧唐逸闻,魏晋之事,写出四部狗血又动人的戏剧出来。
足够狗血,那些家庭妇女才会有极大兴趣看,才会跟着里面的恩怨情仇借尸还魂而潸然泪下,才会互相谈论扩散相关的剧情。
他利用善恶之报,把种种科学的内核融进爱恨别离之中,进一步带动着一夫一妻制和男女平等观念的传播。
参政院办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勤快的人。
上能谈政治做议案出去干翻金朝的王八蛋,下能写诗歌写戏剧做科教片调整文化舆论氛围。
这位先生怕是个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