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0802二更
赵宗栩跪倒在雨水之中道:“皇上如此说, 臣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朝臣亦都磕头,纷纷回答道:“臣等委实不敢!”
那一身清新雅致的浅青色龙袍被雨水淋湿, 变成了有些阴沉的深青色,他鲜明的五官浸润了水色, 却越发显得浓眉如剑, 目光凛冽, 俊美之中又带无线的肃杀, 令人不能直视。
赵宗冕环视周围:“差一点你们就爬到朕的脸上来了,还说不敢?”
众臣子道:“请皇上息怒。”
赵宗冕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文安王, 重新回身:“好好想想朕说的有没有错,你们一个个号称忠君爱国, 先帝遗诏上谆谆叮嘱叫你们齐心协力匡扶幼主,幼主是谁?就是朕!试问你们做到了没有?当初装聋作哑没有一个敢出面主持公道,现在朕自己承继大统, 你们反倒来劲儿了似的跳的欢实!跟先帝对着干, 跟朕对着干,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忠君?一个个饱读诗书子曰诗云,却明干着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叫朕看都该拉出去砍了!”
轰隆隆地雷声伴随着他的呵斥,在泰和殿的层云跟冷雨之中回响。
群臣被痛斥,有的身上虽冷, 脸上却涨热, 瑟瑟无声。
“啪啪”, 是赵宗冕踩着雨水走到礼部尚书跟前:“连尚书, 怎么不吱声了,你身为礼部尚书,什么三纲五常的比朕清楚,现在给你机会,你还有什么话?”
礼部尚书匍匐在地:“臣……臣只是因先前皇后之死,觉着有内情,所以才一时……并不是故意要冒犯皇上。”
赵宗冕道:“都不用着急,你们不是想个水落石出吗,朕也巴不得知道有没有内情,内情又是什么呢,朕不急着定案,你们也别忙着冤枉好人!”
朝臣们又是意外,又且惶恐,给赵宗冕从头骂了这么久,每个人的心都颤了起来。
再加上有四位大臣的尸体凉在前面……可皇帝突然话锋转圜,却让众人惊乱的心微安。
当下断断续续道:“皇上圣明。”
赵宗冕往回而行,从尸首之间走过,又走过文安王身边,却并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重又上了台阶,赵宗冕才道:“上次朕在金殿上说过,叫你们别再打贵妃的主意,今日却还有人哓哓狂吠,显然是没把朕的话当会事儿,横竖今日已经见了血,索性就大过过瘾。”
赵宗冕说到这里,扫了一眼旁边的顾恒。
顾恒抬手往下一压,两侧的龙骧卫踏雨而出,冲到百官之中,犹如鹰隼捉小鸡般,迅速地押了几人出来,其中便包括礼部尚书。
其他朝臣不明所以,张皇四顾,连尚书更是颤声道:“皇上、这是干什么?”
赵宗冕并未回答。顾恒道:“干什么连尚书难道不明白么?今天这场戏若没有你们辛苦的在幕后策划,岂会这样顺利的上演?”
连尚书的脸色比头顶的阴云还要灰暗,目光突然扫到地上那些凉透的尸首,他的眼珠在瞬间凝滞了一下,然后被无边的恐惧充满:“皇上!”
赵宗冕已经道:“押走。”
这一场轰轰烈烈必将载入史册的“廷变”,在电闪雷鸣之中,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之中,以这样一种干净利落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当群臣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被淋透了吸饱了雨水的厚重朝服玉关往宫门外而行的时候,却还有一人仍跪在泰和殿前。
赵宗冕将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文安王赵宗栩一眼。
赵宗冕道:“皇兄,为何还不起?”
文安王道:“今日之事,虽跟我并无关系,但事先我早就知晓。知情而不报,请皇上降罪。”
赵宗冕看了他一会儿,才又回过身来,他凝视着文安王道:“皇兄,当初你助朕登基的时候,就该知道,朕不会动你,所以才许你将家眷迁回京内,委以重任。”
文安王垂头不语。
赵宗冕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文安王的唇动了动,却并未出声。
“因为当初朕年幼在宫中,那时候多蒙你的照料,而你,也是当时朕心中最喜欢同最敬佩之人。”
赵宗栩眉头拧起,雨水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浸的眼睛也涩涩地很是难受,眼前一片朦胧。
赵宗冕说道:“你照料朕,也照看吴贞,让我觉着皇室之中总还有这么一点亲情。”
所以就算知道文安王其实也有意于皇位,但正如文安王所说,当吹赵宗冕叫吴贞去告诉他,让他不要进京的时候,实则是在让文安王选择。
若文安王选择在那时候离开,就必将成为赵宗冕的敌人,不管是雁北军还是顾恒,都绝不会容他活着。
文安王立即选择了靠向赵宗冕,且拿出遗诏,所以赵宗冕才并没有为难他,反而重用。
赵宗冕仰头看天,头顶的阴云背后透出了些许光亮,这场雨终于要停住了:“你可别逼朕把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撕碎。”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文安王道:“我并没有……像是你说的那样想要取而代之!”
赵宗冕脚步一顿。
文安王抬头,他对上赵宗冕幽深的目光,终于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早在我奉遗诏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放弃。这一次我之所以默许他们……不过是因为皇后。”
赵宗冕皱眉:“为什么?”
文安王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道:“因为我后悔。”
文安王的声音变得很低:“当初明明有机会可以阻止你跟林妃之事,我却没有动手,如果不是林妃的出现……现在一切都会不同。”
赵宗冕盯着他看了半晌,他本想回文安王一句,但最终却只是笑了笑:“皇兄,起来吧,回家后好好洗个热水澡,府里想必也惦记着平安呢。”
赵宗冕负手转身,文安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道:“臣,请辞去官职,返回封地。”
他说着拱手俯身,以头贴地。
赵宗冕脚步未停,头也不回道:“不准。”
离开泰和殿,赵宗冕并非往勤政殿返回。顾恒最熟悉宫内道路,且又知道他的心意,当然知道他要去哪里。
只是想到方才文安王的话,顾恒道:“为什么皇上不趁机准了王爷的辞职奏请?”
赵宗冕道:“他做的很好,也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留王爷在京内,那些朝官终究会有些念想……今日之事,若不是王爷在京,他们只怕也未必敢如此胆壮。”
“这又如何,”赵宗冕淡淡道,“当初朕继位,人人都猜朕容不下文安王,可又如何?朕委以重任,让他负责五城兵马司,如果今日他果然有异心,又怎会不调动五城兵马?”
顾恒这才明白,原来赵宗冕让文安王负责五城兵马司,并不仅仅只是恩深嘉勉,且更有一层考验的意思。
若今日文安王想要造势而调动了五城兵马,那这会儿就不会是跪在泰和殿那样简单了。
顾恒敛了心神:“要不要先回去换件衣裳?”赵宗冕浑身都湿透了,仗着他体魄强健,但这样也是大为伤身的。
赵宗冕道:“以前行军打仗,这都是常有的事儿,都习惯了。”说着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顾恒一怔,很是无奈,赵宗冕见他迟疑,喝道:“快点。”
顾恒毕竟没跟他一样走到雨中去,所以衣物还是干燥的,而在说话间,赵宗冕已经将自己的龙袍脱了下来,因天转暖,他又是个阳盛的体质,龙袍里只一件薄绢丝中衣,一并撕了扔给顾恒。
顾恒才慢吞吞把自己的统领服脱下,就给赵宗冕拿了去:“磨磨蹭蹭,又不是个娘们。”
顾恒简直无语,他向来很注重自己的仪态,从来不曾有过衣衫不整的样子,更遑论这当众脱衣。
幸好他里头还穿着黑色的劲装,不然若只穿中衣的话,以后不知如何在这宫里厮混了。
赵宗冕边走,边把顾恒的统领府套在身上,试了试还笑道:“好像有些瘦,幸好身量还差不多。”
顾恒一声不响,心里却想:“你这是活该。”
在赵宗冕进了太极宫,往养心殿而行的时候,雨已经收住了。
天开始慢慢透出晴色。
其他随从包括顾恒在内,都在门口站着,而赵宗冕进门的时候,也一眼看见了立在养心殿屋檐底下的成宗,仿佛正在抬头看天色。
赵宗冕拾级而上:“太上皇好兴致,看什么呢?”
成宗低头,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是宗冕?你……怎么穿着这一身?”
赵宗冕道:“衣裳湿了,暂时换了这身顶着。”
“我还以为是顾恒来了呢,”成宗笑笑,“你有什么急事,衣裳也顾不得认真换就来了?”
赵宗冕道:“的确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告诉太上皇。”
“你说,到屋里坐着说罢。”成宗扶着太监的手,正要转身,赵宗冕道:“不必,还是在这里说更凉快些。”
成宗这才站住:“好吧。去搬两个椅子出来。”
内侍转身入内,很快地抬了两个圈椅出来,成宗请赵宗冕落座,自己也坐了,道:“说罢,什么要紧事?”
赵宗冕道:“这一件事,朕本来早得到了消息,只是担心太上皇的身体,所以叫人瞒着,不曾告诉。”
成宗猜到他要说什么:“你、要说的可是……启儿在南边罹难之事吗?”
他低低地垂头下去,苍白的头颅微微摇晃,显得十分凄惶。
赵宗冕道:“您已经知道了?”
成宗哑声道:“这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不想知道,也终究会得知,毕竟真相便是真相,掩不住的。”
赵宗冕道:“可有一件古怪,启儿原本被贬在昌云,不知为什么,却在距离蜀中不远的渝都被害。”
成宗笑了两声,却是苦笑:“这个不稀奇,他一定是自己私自跑去渝都了。毕竟他已经被贬斥,又没了太子之位,所剩的当然只有游山玩水了。当初放他出京的时候我已经叮嘱过他,叫他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地留在贬地,没想到他还是不听我的话……”
雨水虽然停了,仍然有水珠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吧嗒吧嗒,打在廊檐之下的地面上。
赵宗冕道:“原来是这样……唉,太上皇自然也是想不到的。毕竟连朕也没想到,明明本地官兵已经把叛军重重围住了,赵立居然还能用出金蝉脱壳的法子逃出重围,找到启儿报复。不过太上皇放心,赵立如今虽然仍在逃,朕已经命川军加急搜索,想必不日就有结果。”
成宗道:“是吗?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把赵立活捉,我想当面问问他……是怎么对启儿下手的。不知皇上可能答应不能?”
赵宗冕道:“这自然是无妨。朕会命他们能捉活的就尽量捉活的。”
“那就多谢皇上一片苦心,如果皇上能够拿住真凶,为启儿报仇,他在天之灵瞑目,连我也能安心闭眼了。”成宗微微欠身。
稍微换了个坐姿,成宗又道:“是了,怎么听说,先前泰和殿那边,朝臣们有事急奏,不知是为了什么,现在怎么样了?”
赵宗冕道:“不是什么大事,如今该拿的拿,该走的都走了,风平浪静。”
成宗抬头:“该拿的拿?皇上捉了人?”
赵宗冕道:“有几个不知死的,暗中串通起来闹事,已经给拿下,交给镇抚司去审讯。”
成宗沉默了片刻:“嗯,也是该整治整治了,先前我因年老体衰,把朝中之事都交给了启儿,他那个性子只怕就少于约束,才让朝臣们不把君王放在眼里。皇上做的很好,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了。”
赵宗冕道:“哪里称得上主人,倒像是给人算计来算计去的肉。”
“你的性子还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赵宗冕笑看着成宗:“太上皇觉着呢。”
四目相对,成宗咳嗽了两声:“你想说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林妃央求我,让御史弹劾的事?”
赵宗冕一笑。
“如果是这件皇上可言重了,”成宗道:“我是觉着林妃是个可造之材,当初就说她很有皇后的气概,这后宫的凤位,跟龙椅一样,都是有德者居之,所以那会儿见她忧心忡忡,心里不忍才相助她成事。你也不用怪她,有什么就怪我便是了。”
赵宗冕道:“朕谁也不会怪,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贵妃如此只为自保,太上皇也是好意,何况现在皇后……”
成宗道:“皇后的事,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吴贞的心思太重了,心思太重的人,注定是命数坎坷的,又或者是她的命格担不起那皇后之位呢?你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像是我对启儿一样。昔人已去,再难受也是枉然,就放宽心境只看往后罢了。何况你还好,有善解人意的林妃,还有聪明伶俐的太子……不像是我,现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赵宗冕听完,方道:“您说的是。朕从来也只往前看,若是一味地沉湎往事,此刻又怎会跟太上皇如此坐而论道呢。”
成宗低笑数声,微微点头道:“说的对,你从来都是有大志向的,且心胸宽广,所以你才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今日你又把一场廷变消弭于无形,这天下在你手上,我也是放心的。”
赵宗冕盯着他看了会儿,起身道:“坐了半天了,这外头潮气重,太上皇还是到里头歇息。朕也要去了。”
“潮气重点不打紧,”成宗叹道:“春雨贵如油,本来今年春天雨水少,还怕庄稼收的不好,如今……真是一场好雨啊。”
赵宗冕看着内侍过来搀扶,突然道:“这殿内伺候的都是当初伺候太上皇的老人?一个个年纪也都大了,该换些新鲜的了。”
成宗愣了愣,看一眼赵宗冕:“你是皇上,自然你说的算。”
赵宗冕一笑,后退一步,下台阶往外。
而太极宫外,内侍堂官带了十几个内侍入内,负责把养心殿内原本的宫人们都唤了出来,挨个点卯,鱼贯带了出去。
又有一名堂官带了替换的新人从外而入。
成宗立在养心殿的门槛之内,并未往内,也并未出声,只是默然凝视赵宗冕离去的背影。
他的几名心腹太监将走的时候,跪在跟前求道:“太上皇……”
成宗才拂袖道:“走吧,走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迟早的事儿。”
***
赵宗冕离开太极宫,顾恒打量他脸色,又看他身上穿着的自己的衣裳,本想要回来,但总不能给皇帝光着身子,何况已经给赵宗冕穿了,自己也不太愿意再穿。
本以为赵宗冕要回勤政殿,不料看方向竟不是,顾恒迟疑着问道:“这是要去哪儿?甘露宫?”
赵宗冕道:“是啊。怎么了?”
顾恒看看自己身上:“臣……既然如此,臣先回勤政殿候命。”
赵宗冕斜睨:“真啰嗦,听说今儿陆尔思进宫了。你不是对她朝思暮想吗?就跟着一块儿去吧。”
顾恒有口难言,只得低着头跟随。
甘露宫外,有太监远远看见,忙入内通报。
西闲听闻,看一眼陆尔思,缓缓起身准备迎驾。
先前小江子已经打听到泰和殿前的情形,不仅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且更心花怒放,早迫不及待回来向西闲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西闲听打死了人,却有些惊心,沉吟不语。
陆尔思看出她的不忍,便道:“娘娘放心,皇上做事必然有数,他们一定是罪有应得该死的……何况这个时候必要拿人出来立威。”
西闲道:“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因我而起……”
陆尔思笑道:“娘娘太过心慈了,如此慈柔,将来怎好统管六宫……”说了这句,便自咳嗽了声,又委婉说道:“毕竟皇后娘娘仙故,宫内还得多靠娘娘掌理,这样皇上才可安心外朝之事呀。”。
西闲知道自己是“骑虎难下”,而且应付内宫容易,应付赵宗冕却大不易,横竖只“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罢。
这会儿泰儿也给阿照领了出来,西闲带着他,陆尔思在后,来至殿门口迎驾。
谁知抬眼,却见赵宗冕身上明显穿着顾恒的衣裳,顾恒却是一身玄衣侍卫劲装,很正的浓黑色衬的他的脸色格外白皙,只是微白之中,依稀竟还似有一点微红。
泰儿因给赵宗冕行了礼,又看顾恒在,就笑道:“顾师父,你来的正好,将来的师母也在呢。”
西闲拉了拉他的手,泰儿仰头看看她,才不说话了。
陆尔思却仍是那种低眉敛袖的沉静样子,顾恒虽然听见,却仍是脸如平湖不起波澜,只道:“臣陪太子去勤政殿吧。”
“等会儿,”是赵宗冕发话道:“待会儿朕自己带太子过去,顾恒你,就先送陆姑娘出宫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恒,仿佛很满意自己给他找了一个天赐良机。
可听了这句话,顾恒跟陆尔思非但并无任何喜欢,两人的脸色反而不约而同地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