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他们
阿卡普尔科,亚洲西海岸第一大贸易港。
过去,这承载着中国、南洋远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装载白银,如今沟通新西班牙与秘鲁之间的联系,地位与秘鲁的利马齐平,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剥离开这个光鲜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小渔村,拥有武装炮台、驻军守卫的小渔村。
阿卡普尔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达登陆的海岸,这一次过来的明军依然选择这里作为登陆地。
世上任何一块大陆海岸线都是广袤的,但想要寻找到一块合适登陆地并不是那么容易。
高大的战船甲板上,旗军聚集于右舷,吃力地将一卷卷蓝色帐布从船舷推下,覆盖船壳垂进海里。
趁着夜里涨潮,两艘放下船帆的战船首尾相连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长的遮蔽线。
一根根长矛戳进沙滩,撑起黄色帐布,向来自南面的视野挡住,一名小旗官带着他的部下在沙滩尽头的灌木中将上身绿色披肩裹头布脱下,随后率领部下于沙滩帐布南面间隔数步挖下容纳身体的沙坑,面向阿卡普尔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们背后,更多来自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摸黑作业,卸下船上携带的木桩木栅,就地布置阻击防线与撤退点。
临近清晨,退潮将两艘巨大战船搁浅在海滩上,休息的旗军发出低压的欢呼,战船右舷的帐布被拽上去,不过紧跟着几个旗军好像犯了难,对着船底沙滩颜色一再看着,最后决定将出产自蓟镇军器局的青砖色帐布铺在船右舷上。
颜色不不像,但这是他们所携带的帐布中最接近刚退潮后沙滩颜色的帐布了。
在战船的左舷,情况要好得多,旗军在船底沙滩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浅不一的木桩作为支撑,接舷战中使用的宽木桥铺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达两千余斤的沉重舰炮装在炮车上,用吊起船帆的绳索勾着缓缓滑下。
没有栈桥,火炮很难平顺地跟随旗军落地,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不过如此以来两艘战船就要在沙滩上搁浅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着咸涩的海风朝面上吹来,林满爵倒端头盔,用外侧绣日月蛟龙罩蓝色棉铁片的顿项挡住火灰,目光从卸下的火炮挪开,望向四百步外并不茂密的林间。
穿过百步密林,另一边就是宽阔的官道,官道能让火炮在骡马的拖拽下快速调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两件事,让三十六门六百至两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动五百步,并且与部下在这边布防,以防动作被港口守军发现。
虽然看上去危险,但实际上这个工作很轻松,如果不是因为贸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这个登陆地与陈沐寄望稳妥的话,林满爵甚至打算向陈沐提议让他的部下趁着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陆。
就算没有合适的登陆点,划小船也可以登陆,登陆就能对港口发起袭击。
但陈沐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决断,先由海上以舰炮轰击港口塔楼、岸炮台,为林满爵部创造攻入港口的条件,如果途中被发现再由陆地火炮齐射,然后游击旗军扫荡即可。
腰上悬着金瓜的黑金刚从船上下来,两手捧着一叠衣服,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旁边,这才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将军,一会太阳出来就可以换衣服了。”
林满爵颔首,抬手将一捧湿沙倒在火堆上,这边昼夜温差大,尤其在海岸沙滩过夜寒凉得厉害,厚实的军服白天却穿不得。
“将军,我们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会继续奴役,奴役他们么?”
林满爵转过头:“他们?”
黑金刚学了汉文、在明地生活几年,穿的明军制式铠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满爵从没想过黑金刚会用‘他们’这个词来形容亚洲土民。
“我们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战争与疾病中都死去了,属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后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兹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来,信仰什么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国自古政教分离,但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并非如此,他们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欧洲人的征服。
在这片千年以来不曾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土地上,他们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将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别人的神明,这个传统让被征服变得自然。
也在客观上使他们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国家都会被打败,但征服与打败不同。
“还是他们也能像我这样,信仰皇帝,为明军做事,还会发给军饷?”
林满爵很像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沉默地用湿润的沙子一块一块盖住火堆,拍打着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参将,或许此次战胜之后会成为驻守一地的副总兵?你说的那些是朝中大人们考虑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过西人要你们的土地、灵魂与性命,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大明会好一点——用你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刚到现在也没能学会灵活运用明人信手拈来的诸如‘属下、卑职、在下’等等自称,交谈上也显得不是那么容易,道:“好一点?”
“嗯,好一点,大明不要你们的魂魄,陛下要这万里江山,如果战斗顺利,对你们是好事,至少你们会是子民,而非奴隶。”
“大明不是他们那种土包子,好像除了他们之外没别的人了一样,我们会把牲畜当人,但不会将人当作牲畜。”
“别想着些了。”
林满爵拢着显出些微斑白的胡须,对黑金刚笑道:“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还要多靠你指引,到时老夫会为你向陈帅表功,兴许你能以大明将官的身份在这片土地继续作战。”
“至于将来,恐怕现在陈帅也没想好应当如何呢,没准到时你能决定,明军席卷而来,他们怎么选、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