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殇(一)
吴茵一步一步地走向余清卓,缓慢而沉重,她看到余清卓立在路的对面,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她害怕走到他面前,他会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她只想这样看着他。终于走到余清卓面前,她抬头看着他,他却望向远方。
“余清卓,你是在等我吗?”
“是。”余清卓依旧不看吴茵。
二人都不再说话,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下雪了,现在已是冬天,东北的冬天特别寒冷,吴茵忍不住搓了搓冻红的双手,这一举动好似惊醒了梦中的余清卓,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下雪了。余清卓抖落掉肩头的积雪,将军大衣披在吴茵的身上,他又看到吴茵头发上的雪花,伸手去掸,又忽然停顿,一只手尴尬地僵持在半空中。
吴茵识趣地甩了甩头,雪花从她的头上纷纷落下,分外美丽,余清卓看呆了,停在半空的手如苏醒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缓缓伸向吴茵的脸颊。触到吴茵脸的那一刻,余清卓内心的防线轰然倒塌,他一把将吴茵揽入怀中,哽咽道:“茵茵,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吴茵感受到余清卓的颤抖,她尽力回应着他,说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事到如今,我已无法全身而退,只能再次为党国尽忠。”
“余清卓,你不要这样,你明明知道这是错的。”吴茵的双手攥皱了余清卓的军装。
“对与错就留给后人去评说,现在我只想尽快打完仗,茵茵,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要等着我,好吗?”余清卓几乎在恳求。
“可是,你想过没有,不管最终的输赢,假如有一天你后悔了,那种屠杀同胞的自责与心痛是你能承受的吗?因为我了解你,我才会担心你。”吴茵留下来无奈的泪水。
“我想过,可是只要那时还有你,我就能承受。”余清卓坚定地说:“不管你认同与否,既然我身为党国军官,此刻我便责无旁贷。”
“别说了,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别做第一个开枪的人。”吴茵抬起头看着余清卓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忽然无比心疼,她忽然想要退步,眼前她爱的男人因为她的坚持而饱受折磨,她真的是对的吗?家国情怀、仁义道德与这个实实在在爱着她的男人相比,真的那么重要吗?吴茵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余清卓虚弱地道出一声:“好。”
吴茵的心抽痛起来,这一个“好”字道尽了余清卓的无奈与悲愤,国共开战已成定局,这个时候她要求服从命令,崇尚荣誉的余清卓放下武器实在是太残忍了,可是参与一场不顺应民意的战争,一定会成为历史的罪人,这名头又太过沉重,吴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任泪水打湿余清卓的军装。
余清卓轻抚着吴茵的后背对她说:“好啦,不要哭了,我没事,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你就安心地读书,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参与,好好地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吴茵只能点头,余清卓擦净她的眼泪,说:“我要走了,记住我说的话。”说完在吴茵的额头深深一吻,迎着风雪走去。
毕业典礼结束后,寒假就来了。尽管有一些淡淡的忧伤,但吴茵还是十分欢喜的回家过年去了,毕竟还未开战,毕竟清卓平安,毕竟家人都在等她。
到了家乡熟悉的车站已是夜里,下车后,吴茵只看到了立在接站人群后头的吴彦东。
“爸!”吴茵兴奋地吴彦东挥手。吴彦东点了点头。吴茵跑近,扑倒吴彦东怀里,吴彦东紧紧地抱着她,好一会儿才松手,说道:“上车吧。”
“爸,我妈呢?怎么没来接我?”上车后吴茵问道。
“在家给你做饭呢。”
一路上吴茵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吴彦东却比较沉默,吴茵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未觉异常,也没有发现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国军。
回到家大门紧闭,吴茵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爸,我奶奶怎么没出来接我?”
“奶奶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一会儿你要好好逗她开心。”说完吴彦东和吴茵一道进门。
走进屋内,吴茵看到王福玉,果然瘦了一圈,但精神还好,钱湘月也有些愁容,吴永寿倒是很高兴,对吴茵说:“大孙女,可算回来了啊,吃饭吧。”
饭桌上吴茵卖力地讲着各种外面的新鲜事,终于逗笑了家人。吃完饭,吴茵悄悄地问妈妈钱湘月:“妈,你们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啊?”
“唉,你爸不让告诉你,可是我不说出来心里也不踏实,最近县城里来了好多国军,前两天还找你爸去问话,怀疑你爸通共。”钱湘月愁眉苦脸地说道。
“这也太可笑了吧,怎么可能呢。”吴茵听了很是气愤。
“估计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不然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最近别出门了,出门都有人看着,怪吓人的。”钱湘月说道。
听了母亲的话,吴茵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这种斗争已经蔓延到自己的家乡这种小地方,她忽然想到应该给余清卓打个电话,可是她想余清卓应该很忙,还是算了吧,暂时也没出什么事。几天之后,或者说是一生,吴茵都在为这个决定后悔。
两天后的晚上,吴彦东正在给家人做晚饭,自从被国民党的人盯上之后他就遣散了家里的佣人,事事亲力亲为,钱庄也关门了,专心在家守护家人。晚饭做到一半,忽然电话响起,吴彦东接了电话,面色凝重,挂了电话之后便回到厨房继续做菜,钱湘月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待会儿再说。”说罢就继续做菜。
钱湘月心想,应该没什么大事吧,便继续在厨房打下手。等到做完最后一个菜,吴彦东关了火,整理了锅碗瓢盆,放好了围裙,他突然抱了抱钱湘月,然后拉着她的手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吃饭吧,不要等我。”
“你去哪?”钱湘月担心地问道。
“说是四哥通共,有国民党去他家抓人,四嫂子拦着被当场打死,大女儿也被打死了,四哥被打成重伤,小儿子当场疯掉了,我得去看看。”吴彦东口中的四哥是王福玉排行老四的侄子,吴彦东的表哥,一脚踹不出屁的老实人,平时在钱庄打更。
“你别去!说不定就是居心叵测的人为了整你的,先从身边人下手。”钱湘月激动地说。
“先不要声张,不要告诉父母和孩子,现在只剩下四哥一人,我必须去看看,你不要担心,我去打点一下,去去就回。”说完吴彦东走出家门乘车离去。
吴茵看到父亲出门的背影,却没来得及问他,那背影一辈子都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天夜里,说去去就回的吴彦东始终没有回来,钱湘月房里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她索性披着衣服坐在黑暗中,吴彦东不回来,她的心就无处安放。
“吱——”一声门开了,钱湘月立刻起身,说到:“没听见车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可是无人应答,原来是风,她失望地缓缓坐下。
另一间房中的吴茵也没有睡着,索性起身去父母房中,门竟然开着,吴茵走进去,被黑暗中坐着的钱湘月吓了一跳,钱湘月手中拿着佛珠叨念着。吴茵立刻关上了门说道:“妈,大冬天的怎么开着门,多冷啊。”
“等你爸回来呢。”钱湘月挤出一个凄然的笑。
“那我陪你等。”吴茵在钱湘月身旁坐下。
“不用,你回去睡吧,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钱湘月的内心有些撑不住了。
“不,我陪你,我爸肯定在回来的路上了。”此时,吴茵觉得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