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五章 大雨
雨雾之中, 齐璟远远就看到有人跪在那里,走近了看到那人直挺挺的背影,心中不禁叹息。
——自己这位大皇兄,向来都是这般憨直, 连独自在雨中罚跪也没有半分偷懒耍滑的意思, 茕茕孑立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孤独,也透着一种执拗。
齐璟入宫后是直接到紫宸殿这边来的, 并未去慈安宫找太后。
因为他知道, 若是慈安宫有心来劝,轮不到他晚了两个时辰才过来。
皇祖母虽然疼爱几个皇子, 但这里面少不得有些偏爱, 在小十一出生前, 相对来说六皇子和七皇子两个小的比较占便宜。
这也跟帝王的态度有关,毕竟成年的皇子封王建府, 已经领事, 就该独当一面。
齐璟他们虽然也已出宫建府, 但在皇太后心里他们都还是少年, 所以不自觉就多爱护一些。
当然, 两个年少的皇子没有领事,能惹的祸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太后即便不用看皇帝脸色,也能自己做主。
但涉及朝堂之事, 皇太后就会谨慎很多, 之前二皇子被禁足, 若非齐璟主动在里面周旋,太后也未必会给这么大的脸面。
这么多年,齐璟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太后眼里,哪个孙子她都喜欢,都爱护,但她最喜欢的,最在意的,还是陛下。
所以要皇祖母为了谁,去逆了陛下的意思,那是非常困难的事。
户部因贪腐案倒了一半的官员,虽然查明跟大皇子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一个失察之罪,绝对逃不了。
皇帝正在气头上,大皇子又本身有错,齐琅被罚跪在紫宸殿外,并无人敢非议。
只是齐璟心里想,若是此刻跪在这里的是五皇兄或六皇兄,绫绮殿和宣微殿怕是早就想办法来救了,若是二皇兄跪在这里,俞昭仪一定同样心急如焚,正想方设法来劝。
若是齐璟自己跪在这里……他想,俞昭仪未必这么着急,但也不会完全放任他不管,至于皇祖母那边,他还是有这个自信,多少会为他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
这样转了一圈,齐璟陡然发现,只有大皇兄跪在这里,没有人会主动来解围。
事实上,这么多年,似乎也一直都是这样。
大皇兄的生母出身低微,而且照父皇和皇祖母对他一贯的态度,他的出生似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为大皇兄的母亲生前连美人名号都没挣到,死后也未被追封,这对于一个生育了皇长子的宫人来说,是件十分反常的事情。
单看十一的生母苏宝林的情况就知道其中区别。
同样是宫女出身,苏宝林生前因生育皇子得到加封,将来十一封王,必定又会被追封,但大皇兄的生母,却完全没有得到这等待遇。
那时候俞昭仪还没有入宫,所以知晓得不多,再加上帝王明摆着不重视这个长子,她也就没有费心多问。
上辈子七皇子有更亲近的二皇兄,跟这位皇长兄几乎没有什么交集,那时大皇兄被罚跪,齐璟更是等第二日大皇子回了琅亲王府,才知晓他跪了几个时辰,最后是晕倒在地、被人抬回去的。
齐璟很想回忆起那时候自己想着什么,但搜寻了一遍却没有这段记忆,可见当时对这个兄长并不关心。
不过,再怎么不济,他也是个封王的皇子,无论是二皇子一系,还是五皇子、六皇子一系都不会希望对手得到他的助力。
齐璟知道二皇兄曾对其示好,但对方要么是真憨厚,所以不懂这其中道道,要么就是在装傻,因不愿参与争端,所以没有反应,久而久之,二皇兄也就熄了这拉拢的念头。
照上辈子和这一世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也没有跟老五、老六结盟,否则齐珣不会盯着他的户部,现在也不会完全没有人来帮他解围。
……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跟前,齐璟让内官给大皇兄撑伞。
只见大皇子依旧挺着背,但却低着头,此刻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人来,连抬都没有抬,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有没有淋到雨。
齐璟知道,在这里与大皇兄纠缠是没有用的,所以并未多做停留,就往殿中走去,立于门口请内官传话,求见陛下。
原本以为父皇还要晾他一会儿才会召见,没想到内官很快就领了他进门。
齐璟极少独自来紫宸殿,即便是当初数次领旨出京,身边也多半有几位皇兄。
若七皇子还是以前的七皇子,此刻少不得感到忐忑不安……不过,若他还是以前的他,现在就不会走这么一趟了。
走进殿内,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礼,齐璟正打算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开口。
这时候,陛下先道:“怎么穿得这样少?再过两月又要入夏,你若现在不注意,到时候有得受。”
虽然口出埋怨之词,但说的却是七皇子每年夏日的旧症,齐璟没想到父皇一直惦记,闻言不禁有些愣怔,早已想好的腹稿也暂时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又道:“说吧,才刚从校场回去,现在进宫做甚?”
齐璟身体一凛,从感怀中清醒过来:“父皇,儿臣是听说皇兄的事,心里积了事,虽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不自觉就往宫里来了。”
大皇子跪在紫宸殿外已经两个时辰,即便算上老七入宫花的功夫,这消息传开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皇帝并不怀疑。
俞昭仪拖延的这段时间,很好地排除了七皇子窥探宫中的嫌疑,但齐璟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自个儿府里老实待着,好好想个清楚……你这样跑到宫里来,难不成还想陪你皇兄一起跪着去?”
他语气严厉,似乎为齐璟的话生着气。
齐璟赶紧跪下,趴在地上:“外面下着雨,儿臣怕是半个时辰都撑不住,到时候病了,还累得皇祖母和父皇担忧……父皇让儿臣跪,儿臣就跪在这殿里吧。”
他这样直白又无赖地讨价还价,口口声声说不知道要做什么,嘴里却又是“雨”、又是“病”的,还特意提了时辰,顿时把皇帝气笑了:“敢情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进宫,进了宫也不肯跟你皇兄同进退,你是专程来朕面前碍眼的吗?”
这下七皇子不接话了,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哪里,时间久了,让人都觉得他是不是睡着了。
紫宸殿内安静了许久,陛下甚至又拿起奏折看了起来,浑然当殿中没有这个儿子。
大内总管童海站在皇帝旁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陛下的侧脸,又看了看下面的七皇子,心中不禁叹道:七殿下也真是莽撞,明知道陛下还在气头上,就这样不管不顾冲上来,跟陛下在这儿耗着。
不过他回忆了一下刚才七皇子说的话,又觉得他并非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无备而来。
七皇子本就能说会道,即便是劝人,也有自己的一套,就看陛下吃不吃这套……或者说,愿不愿意饶过大皇子和七皇子这一次了。
不过,说起来七皇子也是真纯善,之前他为二皇子奔波,那是因为俞昭仪和先德妃是亲姐妹,他们兄弟素来亲近。
现在连慈安宫都还没动静,各宫也安安静静不管,唯独他得了消息立刻就跑进宫来。
无论陛下如何生气,事后想起来,怕也都是七殿下的好了。
他小心地低下头,继续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假装这殿内只有默默对峙的父子二人。
……
随着时间的推移,齐璟心中也生出惴惴不安。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到迁怒——毕竟以他对父皇的了解,还不至于如此就迁怒于人。
只是他们这边时间拖得越久,大皇兄在外面跪的时间也越久,尽管皇兄素来身体康健,可在雨里淋上几个时辰,恐怕也会吃不消。
就在父子僵持的时候,慈安宫有宫侍过来问话:“皇太后想问陛下,时辰不早了,是不是留七殿下在宫里用膳。”
齐璟心中一喜,原本他并没有指望皇祖母会来救场,没想到皇祖母竟然来助他了。
果然,一直当齐璟不存在的皇帝闻言,冷笑一声:“用膳,用什么膳?朕气都被他气饱了。”
皇帝没说这个“他”是失职的大皇子,还是贸然进宫求情的七皇子,叫旁人自己猜。
底下的宫人站着不动,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毕竟皇帝的回答模棱两可的,听着像在生气,但又没有给个确切的答复,叫下面的人不敢妄自揣测。
好在皇帝没有让他等太久,就又开口道:“回去跟太后说,七皇子要送他皇兄回王府,就不在宫里用膳了。”
宫人如释重负,立刻拜而道:“是,陛下。”然后退出了殿中,回慈安宫复命去了。
皇帝看了一眼还老实趴在地上的老七,眼中闪过什么,又很快恢复平静:“还跪在这里做甚,滚出去。”
“谢父皇。”齐璟也没再多话,只老老实实地叩首,爬起来就立刻往殿外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进来向童海传话,小声说七殿下把大皇子给扶走了。
童海看了一眼正在继续批阅奏折的皇帝,知道陛下已经知道情况却没有开口问,就是不准旁人再提的意思,于是挥挥手让宫人下去了。
又过了一阵,童海才上前问道:“陛下,晚膳是摆在紫宸殿?”
皇帝看了几眼折子,随手搁在了案几上,但没有抬头:“去慈安宫吧。”
——刚刚殿外跪着一个,殿内又跪一个,想来母后一直在挂心,才会叫人过来看看,他总归是要亲自去说说情况的。
“是,陛下。”童海领命,唤来手下的内官吩咐了一阵。
他想:这场雨下得不凑巧,大皇子请罪请得不凑巧,但好在七皇子来得凑巧,皇太后的救兵到的也凑巧……
这个老内官只希望贪腐一案的风波快些平息,毕竟他们青州,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
另一边,齐璟让仆从把大皇子扶到床榻上,琅亲王府妃范氏站在一旁抹眼泪。
齐璟与女眷说不上话,与这位大皇嫂就更没有交集了,见她哭哭啼啼似乎也管不上事,于是自己做主让旁边的侍女和内官给大皇兄换了上干净的衣服,然后给他喂了些热水。
“出宫的时候孤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应该马上会到,你们也准备着,若是太医开了方子,赶紧取药、煎药。”
虽然齐璟知道他实打实跪了两个多时辰肯定不好,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恻然。
上辈子齐琅在雨中跪了整整四个时辰,从午后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后来是因为彻底昏厥过去,才被送出了宫。
那时候齐璟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人,后来探望的时候自然也没见到那么可怕的场景,所以没什么太大感觉。
如今亲眼所见高大威猛的大皇兄,变成这般脸色苍白、颓然凄惨的模样,倒叫齐璟觉得自己来得还是晚了些。
等太医来诊了脉,开了方子,宫侍也煎药服侍大皇子喝下,齐璟才准备离开。
他看看闭着眼睛的齐琅道了一句:“皇兄好好休息,什么事都没有身体康健来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