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死符(大修)
祈南山位于蜀中, 是聂家地界。山下有一小镇,因聂家法器声名在外, 故而取名曰鬼手。
聂家对外最大的法器铺子——天羽楼——就设在鬼手镇上。每日往来鬼手镇之修者无数, 原因大抵有三。
一, 买器。
二, 卖器。
三,修器。
迟槿赶到鬼手镇时, 正逢聂家五年一度的法器竞拍的日子, 地点就设在天羽楼。大街上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其中修士模样的多朝一个地方走,目的地正是天羽楼。
在天羽楼竞拍日亮相的, 除了聂家弟子出手的法器外, 还有些是散修从各地淘来的异宝, 品级最次的也在玄级上品。
若迟槿将他送戚施的那一把无意刀放在天羽楼的竞拍会上,当属于最次一类, 多半没什么人乐意关照。
无意属玄级上品,又是迟问笙亲自打造,品相当算十分不错了。这样的法器在这竞拍里竟属最次一类,只凭这一点,便足以看出天羽楼竞拍的法器是怎样的叫人垂涎了。
有一件趁手的法器,于任何人来讲都是极好的事。因而,每逢天羽楼竞拍之日, 各门派世家都会有弟子结队而来, 只为挑选心仪法器。
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 只能说明一件事——无论沧月还是郑鸢,都有意竞拍天羽楼的法器。除此之外,迟槿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当下,仅是进入天羽楼参与竞拍,便要上缴三颗上品灵石。一颗上品灵石相当于百颗中品灵石,而参加仙门大比仅需一颗中品灵石即可。三上品灵石的入场券可以说是高得离谱了。
尽管如此,每隔五年,慕名赶往祁南山鬼手镇参与竞拍的修士却还是只多不少。倘若想要买一个包厢雅座,价钱就更高了,少说也要拿出二十颗上品灵石。买了包厢的修士基本不从正门入场,而是走侧门的贵宾入口。
迟槿现在属于吃老底类型,便只缴了最低限度三枚上品灵石,在守门弟子的引领下进了天羽楼大厅。
虽然距离竞拍还有一段时间,但大堂里已经人满为患。记忆中,原主来过几次天羽楼,知晓楼内构造。迟槿便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在人群中左右穿梭,来到了距离侧门贵宾入口最近的西南角。这里有一道向上延伸的楼梯,直通楼上各层包厢。
这时,一名海蓝色弟子服的聂家子弟从侧门进来,身后跟着一队无极宫的人。为首的,正是郑鸢。引路的聂家弟子正在给无极宫的人介绍将要参与竞拍的法器。这是贵宾方能得到的待遇。
迟槿这类只缴了三枚灵石的‘穷散修’,也只有等竞拍开始的时候才知道竞拍的都有些什么。
郑鸢他们走近时,迟槿下意识往一旁的柱子后躲了躲,同时竖耳细听,隐约听到了‘定魂珠’三个字。
迟槿默念一遍‘定魂珠’三字,随即心一凛,他大概猜到沧月的目的了。
定魂珠属地级上品,得之可固魂。
即便是鬼域鬼差立于近侧,也无法感应到定魂珠内的鬼气。死者魂魄在其中休养九九八十一天以后,可去鬼气,之后便可重新安置在新的容器之中了。因此,用定魂珠去鬼气,是修者用来复活心系之人的最佳手段。定魂珠品阶虽未够上天级,但却极难炼制,百年也难出一颗,极为抢手。
而能够充做魂魄容器的,最优的当属紫月灵芝捏造的肉身。但紫月灵芝当世之罕见,不下于定魂珠。即便是手头有紫月灵芝,待其肉身成型,少说也要等上十年。
因此暗地里,为让死去之人复活铤而走险的,借尸还魂者有之,驱逐生者魂魄抢夺其肉身者亦有之。
沧月既能够为了那个名叫秦轲的小少爷,残忍的屠杀全镇居民,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那么,他自然可以为了这个小少爷取一个无关人的性命,而后借其尸身,令他那被沉塘溺死的小少爷复活。
以重生前戚施倒霉程度来看,十有八九,他就是那个沧月眼中的‘容器’。
复活用的容器有了,剩下的,便该是用来去除小少爷鬼气的定魂珠了。
迟槿凝眉托腮,认真思索。倘若事实真是如他所料,要救下戚施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上许多,而他手头似乎没有能与沧月一敌的法器符篆……
但是,进一步思考对策之前,首先还是该确认他的思路是否正确最为要紧。
然而这一次,迟槿万分希望,并在心中祈祷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也许沧月并没有打算要戚施的命,也许沧月现在根本就不在天羽楼,迟槿安慰自己说,也许沧月之所以带走戚施,是因为一些别的他没有想到的原因……但这种自我安慰在目睹了沧月毫不留情射向戚施的夺命冰刃之后,似乎极为站不住脚……
寻思间,耳边响起阵阵钟声。
迟槿抬头去看,聂家少主走上台,说了番寒暄的话之后,竞拍便正式开始了。
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台上,迟槿悄悄在袖中放出一只是苍蝇形态的侍灵。
一楼聚集了不少修者,众人灵气波动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因而没有人注意到这只小小的,只有苍蝇大小的侍灵。
在迟槿操纵下,侍灵蝇贴着墙根,小心翼翼朝二楼飞去。与此同时,他开启灵视。这是戚施闲暇时,研究侍灵用处时候帮他实现的。一旦开启灵视,侍灵所见一切便也都在他眼内了。
侍灵抵达二楼时,二楼走廊空无一人。
楼上情况不比楼下,多是各大门派世家所在,其中不乏金丹元婴一类修为高超者。迟槿不敢贸然叫侍灵直接飞入包厢,便让它们潜伏在墙根处,安静等待时机。
这样的场合少不得有人来回巡查,必要时还要充作侍者往包厢内送些仙果灵酒。此类弟子多在筑基以下,迟槿有七八成把握叫侍灵蝇附着在他们身上而不被发现。
果然,放出的侍灵没等多久,走廊对面便并排走来两个聂家子弟,其中一个手中端着一盘仙果,显然是要往包厢里送。
在他二人经过时候,迟槿看准时机操纵附着在托盘之下,视野因此变得只有半人高,只能瞧见常人胸口以下地方。
那两人没有发现托盘下的异常,径直朝着角落里一个包厢走去。迟槿透过半开木门往里瞥了一眼,是云山宗的人。
迟槿便趁开门时候操纵侍灵飞走,重新躲到一旁等待两人出来。如此往复许多次,二楼的包厢看遍了也没找到要找的人。
迟槿故技重施,操纵侍灵飞往三楼包厢。
这次,不知是幸运还是怎得,刚抵达三楼楼梯口,迎面走来一人,面上戴一木质面具,手中提着一盏固魂灯。
迟槿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正是戚施。
看他行动自如,迟槿心道:“莫非他体内经脉修复好了?”
疑惑间,正要上前悄悄同他打一声招呼,便听固魂灯内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
“ 十七,你真是自愿将身体让给我么?”
结合之前推测,固魂灯内的魂魄多半是那惨死的小少爷秦轲了。
自愿让出身体?这小少爷竟然能问出这么可笑的话。迟槿心中冷道:“当然不可能。”
但戚施却没有立即否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侍灵方向。
这场景放在开启灵视的迟槿眼中,几乎以为戚施在透过这一只侍灵蝇看他一样。
而后,迟槿听他一字一顿道:“我当然自愿将身体让给你。”
让出身体?怎么让?为了叫其他人活过来便自愿赴死么?!
迟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不论戚施认真神态还是淡然语气,都在表明着一个事实——他没有在开玩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铺天盖地的怒火席卷而来,但还没等他问出口,就有人替他问了。
固魂灯内,那人疑惑的啊了一声:“为何?”
戚施却仍旧盯着侍灵放向,沉静地道:“你上来,我便告知缘由。”
迟槿猛然睁开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径直往三楼冲去。聂家的人发现,欲要拦住,迟槿一眼不发,冷脸从储物袋中掏出三十颗上品灵石。
聂家的人清点过后,道:“三十颗上品灵石,可入四楼雅竹轩,我这便派人……”
然而对方还未说完,迟槿便已经绕过他,径直来到了三楼。理智告诉他,戚施这么说必定有他的理由。但是不论出于什么缘由,如此轻易许出这般无异于赴死的言论,还是叫他怒火中烧。
三楼楼梯口,戚施站在楼道中间,居高临下,黑不见底的一双眼静静望着越来越近的迟槿。
迟槿脸色黑如锅底,一把按住戚施肩膀将他大力压在门上:“把身体让出去?呵!你敢再说一遍?!”
戚施静静看他,道:“师兄很生气?”不待迟槿开口,他便忽而笑了,“可我的确是自愿。”
语毕,只听砰地一声,戚施被迟槿一拳打倒在地。
这一拳毫不留情,几乎打掉戚施一颗门牙,打得他嘴角溢出鲜血。
怒气稍腿,迟槿有些惊讶。戚施分明能躲,却一点不躲。他能用灵气保护自己不受伤,却没有调用灵气。
看到戚施嘴角血迹,迟槿生生将要打出的第二拳偏了个角度,擦着对方侧脸打在他一旁的廊柱上。
应该庆幸包厢周围设有隔音结界,得益于此,闹出这么大动静的迟槿才没引来围观。但聂家人却听得清楚,忙派人阻止。可惜人未靠近,便被戚施出手挡在结界之外。
被围在结界之内,迟槿只觉天旋地转,再次站稳之后,他们已经在一间包厢里了。
此间只有迟槿和戚施二人,方才还提在戚施手中的固魂灯也不见了,不知被他放到了哪里。包厢的窗户关着,迟槿不知这是何处,更不知楼下的竞拍进行到哪里了。但他已无心关心这些了。
“理由。给我一个理由。”迟槿按耐住心中怒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相信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告诉我你的苦衷。”
“没有苦衷。”戚施擦掉嘴角血迹,平静地道,“没有苦衷。我只是……”
“这不是理由!”迟槿猛地打断他,继而语调忽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告诉我你的苦衷,戚施。告诉我。”细听起来,竟有些哀求在里头。
戚施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语气却平静无波,“没有理由,师兄,也没有苦衷。我只是想救一个人,仅此而已。我想救他,师兄。”
风声起,迟槿手握成拳挥向戚施。戚施仍是一躲不躲。那拳头在靠近对方面庞不足半寸处险险停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拳头在空中停了半晌,最终换了个目标,一拳砸在包厢内厚实的梨木园桌上。
圆桌四分五裂,迟槿怒视戚施,再也不压抑声音里的怒火:“你以为你是如来在世还是观音化身?竟要把身体让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揪住戚施衣襟,手背青筋暴露,五指也用力到泛白。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也不管你有没有苦衷,单凭我不止一次把你从鬼门关拉出来这一点,你便没有权利擅自做这种决定!”他声音越来越大,“哪怕你抵抗过后不敌身死,哪怕你争取过后被夺去肉身,也好过这种放弃生命的懦夫行径!”
说完这些,迟槿忽然住了口,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戚施,许久之后,声音十足的疲累道:“戚施,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叫你说出这番话,但你便不想争一争吗?谁说就没有一点办法了?此处修士云集,其中不少人与我有过交情。未必敌不过沧月。”
戚施还是不说话。
迟槿看他无动于衷模样,忽而发起狠来:“我告诉你,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活,你就必须活!”
说罢,一把拉住他手腕要把他往外带。还未迈出一步,便觉腰上一紧。
“师兄,如果你一定要管我……”戚施忽而抱住迟槿,任迟槿如何挣扎也不肯松手,“你可还记得主从婚契?”
若非戚施提醒,迟槿都要忘记这该死的婚契了。从昨天分开到现在,由于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他只觉时间仿佛过的极慢,直到此刻才发觉两人分开竟然还不到一天时间。
他妈的才不过一天时间,这小子脑子就特么的进水了么?!昨天还一脸期待的央他买过冬的被褥,今天就一脸无所谓的要去赴死?!他怎么敢?!
但无论心里如何痛骂,秉持着自身教养,迟槿仍尽力克制着语气:“放开!”
“如果师兄一定要我给一个理由,便先实现我一请求吧。”戚施平静说完这句话,忽而一用力,将迟槿整个压在地板上,“主仆婚契一旦结成,从方将无法抗拒主方索取。”
他语气稍顿,跪在迟槿上方,“师兄,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将你记在心上。你告诉我,好不好?”
迟槿不答,冷冷看着戚施解开他腰带,掀开他的外袍。在戚施那苍白大手附在他胸口上后,迟槿失望的闭上眼:“戚施,如果你想以此逼我恨你,做到这里便已经足够。”
戚施闻言僵住,低头愣愣看一眼迟槿,似乎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想看一眼迟槿眼神,却因为对方闭目而无法窥探其内心所想。等他模糊的思维想清楚何为‘恨’,他覆在他胸口出的手掌颤抖了一下。
迟槿不知察觉到这颤抖没有,他睁开眼,内中仿佛掺着寒冰,冷冷看着身上戚施,道:“滚开。”
戚施没动。他垂眸盯着迟槿胸口处那个显眼的‘戚’字,将手掌覆在上面,再移开时候,那个字仍在。
他心中清楚得很,他与迟槿数月来的亲密多半来源于此,若是消掉……他惨淡一笑,却因为带着面具,无法被迟槿瞧见。
下一刻,他手掌再一次压在那‘戚’字之上,道:“沧月将我经脉修复好了,还将解除主仆婚契的法子告诉我了。”
戚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若是换个场景,这番话该能叫他的师兄开心,可此时此刻,从迟槿眼中,他只看到了不在意。
他便住了口,将手抬起之时,迟槿胸口那‘戚’字已经不见了。
做完这些,他欲要替迟槿合上里衣和外袍,却被对方抬手拦住。“不牢道友费心,还请从我身上起来。”
戚施听得‘道友’二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僵在原地许久未动。
直到迟槿将这话重复一遍,戚施才反应过来,随即从他身上起来,立在一旁。
迟槿不去看他,面无表情站起来合拢衣袍,系上腰带。戚施在整理好之后,轻声道:“主从婚契已解,师兄,你可以走了。”
迟槿这才重新看向他。只是眼神里却再也没有从前那般温柔,他疏离道:“师兄不敢当。从今往后,我与道友便是陌路人。只求道友在外莫要以我师弟自居,在此感激不尽。”
戚施却固执道:“师兄。”
迟槿却没有理会他。他转过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而他也再没有回头。
望着那合上的木门,戚施踉跄一步,颓然转身靠在墙上。
这时,本该只剩他一人的房间凭空出现一人,正是沧月。他坐在震碎的梨花木圆桌旁的凳子上,手中提着的正是先前戚施手中的固魂灯。
固魂灯内,蓝色火光闪了一闪,秦轲低声道:“抱歉。”
这一声‘抱歉’就像触动了戚施身上某个开关,他忽而大笑起来,浑身抽搐不止,整人状若疯癫。
迟槿称他为‘道友’那一刻,他便觉得心痛的喘不过气来。这心痛胜过以往任何时刻,可他却只是笑,没有泪。
眼泪是留给会心疼他的人看的,从前他从不在迟槿面前自持,伤心就哭,开心便笑。因为师兄会因他开心而笑,会因他难过上前安慰。
可是现在,都这么痛苦了,他却觉得他再也哭不出来了。因为他叫他师兄失望了。于是,他只能笑,大笑,狂笑,疯癫般笑……
“抱歉?哈哈哈——你说抱歉?哈哈哈哈哈……”
那魂魄见状,闪动一下,不再发亮。沧月遂将固魂灯收入袖中,面无表情得喝一口茶,丢给戚施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刻有迟槿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生死玉符,玉符背面刻有一太极图案,一面为生,一面为死。
自从秦轲被溺死之后,他所在的小镇便沧月用禁术划为死域。所有镇民的性命和生辰八字都化为一枚生死符,掌握在沧月手上。迟槿二人以及问剑峰众误入死镇之后,沧月手上便又多了多枚生死符。
一举夺去全镇之人性命之后,他并不想节外生枝,放过了问剑峰一众。却唯独留下了戚施和迟槿二人的生死符。理由很简单——戚施生辰八字同秦柯的一模一样。
眼下,他将迟槿的还了,戚施那枚生死符却还被他捏在手里。
戚施得了那玉符,指腹在玉符背面‘生’之一字上按下。这之后,正面刻有迟槿生辰八字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戚施这才止了笑,虚脱一般靠在墙上。
这时候,楼下新一轮的竞拍开始了。一名聂家子弟将一托盘端至展台上,掀开了盖在上方的红布盖,指着圆盘内的泛着红色幽光的珠子道:“这是地级中品的定魂珠,五百颗上品灵石起拍。有意的道友可亮牌竞价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声音先于所有人响起。正是来源于三楼沧月所在包厢。他拂开窗,冷眼扫了下台上台下之人,道:“一万上品灵石。”
楼下之人因他出手阔绰毫不犹豫而惊叹时,戚施却无心于此。
识海之中,有人问他:“为何不像我求救?”
戚施双眼空洞,淡淡道:“因你不会帮我。”
“你怎么确定我不会出手?”
“因为你看不惯我与师兄亲近。”
那声音消失许久,道:“我是看不惯。所以……”他语调忽而变得极为森冷,“你尽早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