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愚钝
马车在路上走了三天半, 终于在第四日晌午时候赶到了荷芜城地界。
荷芜城是问剑峰的地盘。问剑峰以剑闻名,门下弟子皆好武。附近百姓受其影响, 多崇尚武风。一路走来,往来行人多携刀佩剑, 最不济的也有匕首傍身。
张不二跟随迟槿五年,见的市面虽多, 却还是有些兴奋。只因这些行人之中, 三成以上都是有修为傍身的。虽说绝大多数都是练气一二层的修为, 比之大宗世家的弟子, 根本不够看的。
但此处行人与仙门弟子两者之间, 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来往路人并非仙家外门, 更非无依无靠的散修, 而是真正的平民百姓。
迟槿看张不二看窗外看的入迷, 便解释道:“问剑峰除以剑闻名外, 还有一事为世人称道。”
张不二疑惑道:“什么?”
戚施答道:“每年冬日时候, 万物冬休,问剑峰会派门下弟子前往山下各镇,教导百姓仙术。”
张不二道:“寻仙者多重资质, 寻常百姓即便得了仙法,能不能参透其中道理暂且不提, 即便看懂了书中所说, 大半是进阶不得的。”
“确实如你所言。”迟槿点了点头, “所以问剑峰众传授与百姓的多是锻体之术, 以及最最基本的引气入体之法。如此一来, 既不容易错过山下有资质的弟子,也可叫普通百姓增强体质,延年益寿。若有山匪贼人来了,也不至于慌得手忙脚乱。”
戚施接过话头:“寻常百姓不宜修仙,并非是其毫无资质,而是因其资质太差,不足以入大宗的眼。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也能练出些本事来。非但能够强身健体,农忙时候也能帮上大忙。是以一路走来,才会有那么多农民模样人修为加身。”
“十七说的不错,这也是问剑峰地界流寇最少的根源所在。”
“那为何其他门派不愿效仿问剑峰,好叫所有百姓都能受益?”
“各家百年传承,仙术各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何况……”迟槿摇了摇头,“百年前,无极宫曾效仿问剑峰,派门下弟子教导百姓最浅显的炼丹之道,其中一类是最浅显的辟谷丹,谁料竟在朝野掀起一股炼丹之风。
“百姓得了利便懒怠起来,不愿早出晚归洒谷播种,各地争相购置辟谷丹药。人人争相抢夺灵气充沛之地,田地荒芜。而炼丹所需灵气比之炼体,消耗更甚,使得无极宫地界灵气渐稀,炼制辟谷丹所需灵草粮食长不起来,来年便闹了饥荒。无极宫元气大伤,子弟凋零许多。无奈之下,改了不收非本族弟子入门的规矩。”
迟问笙就是在那之后拜得师,但这一点迟槿没提。
张不二听得瞪圆了眼,“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啊。”
戚施点头:“往后无极宫得了教训,收回丹方不说,还废了许多百姓灵根。即便如此,也是花费数十年之久,才使得无极宫灵气恢复以往,但血脉却是杂了许多。
“血脉于炼丹一途非同寻常,曾经无极宫宫主的一滴精血加持,便可炼制数百颗上品丹药,一颗千金难求。如今却少有那样的人物了。那之后修界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可随意派弟子下山传授功法,不可随意插手人间事。”
张不二好奇道:“那为何问剑峰未曾改了规矩?”
迟槿道:“问剑峰地处人界与妖界交界处,常有妖怪扰民,是不得已为之。何况问剑峰此法流传千年,最多叫百姓强身健体,便继续下去了。”
迟槿说完,端起眼前茶杯抿了一口。戚施眼前的茶碗空了,他也不去倒,而是在迟槿放下杯子后,自然而然的端起他用过的茶杯,对着迟槿唇瓣接触过的位置喝了口茶。
迟槿脸微热,发觉对面张不二翻了个白眼后,轻轻咳了一声,替戚施将茶杯满上。才倒满一杯茶,戚施便将迟槿方才用过的被子倒满热水,面不改色的将他自己的茶杯挪到迟槿面前。
迟槿看着眼前茶杯,脸微红。
张不二遂对戚施传音道:“师叔,您能不逗我师父嘛?没看到师父他都不好意思了吗?”大约是为了冲淡方才那些话于心底留下的痕迹,他故意轻快了语调。
戚施挑了挑眉,语音里带了笑意:“怎么,羡慕?”
“我就觉得,您就算要逗我师父,也该在我不在时候嘛。”
“这你就不懂了。”戚施看向迟槿安静的侧脸,声音陡然温柔下来,“我只是太喜欢你师父。而等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便会知道,我为何这般了。”
等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便会忍不住在外人面前与他亲近,好叫人知道,这人是你的,旁人都不得肖想。
张不二并非头一回发现他这个师叔对他师父毫不掩饰的喜欢与占有欲,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师叔这么直白的说法,但还是被他眼神里的喜欢与纵容腻到了。
“师叔,你毫不掩饰和我说这些,我总觉得别有所图。”
自从戚施出现之后,对他修炼一事上格外上心。每回有问题时候,总是还没对师父说出口,便被师叔提前发现,揽着他走了。一次两次便罢,时间长了会发现,他这个师叔在刻意减少他与师父的接触。尤其这接触涉及到肢体触碰时候,更是如此。
以前师叔没出现时候,他还时不时被他师父踢踢屁股什么的。如今接连三四个月未曾被他师父踢屁股了,张不二发现他竟然有些想念。
“我自然别有所图。”戚施回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师父是我的人,我怎会叫你巴巴的往他身上凑?能叫你天天看着已经算宜你了,怎可能叫你碰他一下?”
张不二再次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师叔,您这么一天天的恨不得挂在师父身上,不怕师父生气嘛?”
恰在这时,迟槿似是渴了,端起戚施用过的茶杯抿了一口。杯口碰到嘴唇前停顿了一下,到底没把杯口扭转,对着戚施嘴唇碰过的位子喝了一口。
张不二见状,越来越觉得自己坐这儿纯属多余。偏偏戚施传音回答于他时候,笑得极欢:“你师父他极稀罕我,怎会生我气?”说着,得意的瞥了张不二一眼,“小子要羡慕,赶紧寻个道侣自己宝贝去,别见天的往你师父这边窜。”
张不二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喷出来,心说他这师叔是对他嫌弃到一定境界了。心中忿忿,便对迟槿道:“师父!”
迟槿看他,“怎么?”
“我可以一直跟着您吗?”
迟槿叹口气,摇了摇头:“不二,我不可能护你一世。”
张不二脸垮了下来。
戚施没在这时候嘴欠,传音于他:“你大可放心,以你师父的性子,永远不会赶你走。”
张不二正生闷气,不理会戚施,瘪嘴道:“可我不想离开师父。”
迟槿便笑道:“你不愿离开,我便是养你一世也是可以的。但总有一日,你会为大千世界所惑,到时即便我想留你,你未必也会愿意留下。”
张不二趴在桌子上,“外面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喜欢。我要一辈子都跟着师父。”
迟槿笑而不语,戚施则隐隐朝他睨了一眼,传音与他,“你要真敢缠你师父一辈子,当心明日我便叫你这一辈子结束。”
张不二摸了摸鼻子,不理戚施,转移话题道:“无极宫效仿失败了,不代表其余仙家也会失败啊。”
“此言差异。”迟槿说罢,抬起头,神情忽而严肃起来,郑重道:“不二,不论何时何地,万不可轻易将仙法外传。尤其符阵一类变幻莫测,起笔落势均马虎不得。即便最简易的驱邪阵法,心术不正之人用之,便有可能画出助益邪祟的邪阵。切记,切记。”
他拿出符纸,笔点朱砂,在桌上画了个阵。他刻意画的很慢,好叫张不二看个清楚。
张不二凝神细看。单看阵法模样是驱邪祟的。但等到迟槿落笔时候,马车里明显阴森许多,隐隐有怨气从外聚集而来。
迟槿指指那符,对张不二道:“可看出何处不对?”
张不二仔细瞧了瞧,看不出来后,干脆绕道迟槿那边,看了许久才皱眉道:“此阵可辟邪,但须得在阵眼位置加持纯正灵气,然此阵之阵眼位置却掺了怨气。”
那怨气极稀,他是废了好大劲儿才瞧出来的。
迟槿点了点头,将阵眼处怨气消除后,马车内的阴森怨气当即消失了。
“虽绘制手法完全相同,但阵眼位置稍有异动便是作用迥异,因而在无法确保人心情况下,符阵一类是最不可轻易外传的。”
张不二闻言坐了回去,道:“师父怎现在才告诉我这些?”
“这便是旁人口中的邪魔歪道,教你作甚?何况你根基尚浅,好奇心又太重,若是痴迷于此,容易引起那些正道人士的杀心。”
张不二歪头:“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了?”
迟槿顿了顿,看向张不二,正色道:“自从进入问剑峰地界,你一路都在赞许行人。然世间之事,有利便有弊。”
张不二不赞同道:“可问剑峰此举分明是对民众大有裨益,如何有弊了?”
迟槿表情严肃:“灵根斑驳无法得登大道之人,得了仙法超出常人许多后,心不正者便会流窜出问剑峰地界。那日客栈之内假扮迟家之人者,均持剑,但功法路数却是问剑峰一类。你说弊在何处?”
张不二仍坚持己见:“但若所有仙家都教了百姓锻体之术,便不怕流寇偷袭了。”
迟槿闻言,第一次怒骂道:“愚钝!你若还想继续跟我学下去,最好收了你这愚蠢的想法!”
张不二被这一句骂懵了。以往他也曾与师父就同一问题发表过不同意见,但却是头一回被他毫不留情的责骂。
戚施及时拍了拍迟槿的背,为他顺气,而后才转头对张不二道:“即便照你所说,全部仙门世家都在本家地界传授锻体之术,然世界之大,九成地方是没有仙家庇护的。而剩下那一成地方,灵气充沛之处却不足两成。若是所有人都学了仙术,厉害的不厉害的都会挤破头的往灵气充沛处钻。到时难保不会大乱。
“问剑峰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会在弟子教导锻体之术时候对民众下暗示。将功法为外人道者,死;出问剑峰地界作乱者,死;擅自占用问剑峰弟子所居灵气者,死。如此严苛之下尚有漏网之鱼,若是其余仙家都效仿问剑峰做派,天下岂不大乱?”
当日处理秦柯时候,迟问笙之所以毫不犹豫舍弃他,未尝不曾有不信任戚施一点。毕竟他知晓迟家大半阵法符篆绘制方法,一旦哪日他起了坏心,迟家难辞其咎。
张不二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跪下来磕头认错,毫不留情的把脑袋重重砸在地上,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万不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说完,抬起眼,可怜兮兮,“还望师父莫要生气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迟槿叹了口气,“起来吧。记得便可,莫要犯了错就是。”
张不二郑重点头,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