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5
程绡还试图想要说服她, 可双双是个死性子的人, 她下的决定基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副官回到指挥室。双双的问题有了答案，一半人选择留下与她同生共死，另一半人则选择投降。
双双并不意外。在雇佣兵的世界只有利益，这样的结果反而比预想中好了很多。
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副官。她是个和她一样娇小的女孩子，专业素质却过硬，当初是双双自己挑中了她, 在雇佣兵的竞技场上。
双双道：“那你呢？你选择离去，我并不会责怪你。”
小副官摇了摇头, 回视着双双, 毫不避让：“我自愿选择追随您，无论生死。”说完一顿，她特意加了句, “赌上我作为军人的尊严。”
“哪怕没有胜算？”
“哪怕没有胜算。”她微笑着。
从旁见证了这一切的程绡不忍心再看，悄悄背过身去。
副官走后，程绡突然问道：“你是作为朋友想要保护我, 还是只是作为他的下属在执行命令？”
双双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见她没回答，程绡强忍着眼泪继续说：“如果是作为朋友，我不允许。因为……”她还是没忍住哽咽了一下，声音也低下去, 隐隐带了哭腔, “因为我不想我的朋友为了保护我去送死。”
双双望着她, 久久的不出声。程绡偏开了头,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哭。她一面擦着泪一面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可越是这样说，她的眼泪越是流个不停。
双双看着这样子的程绡，叹了口气，原本毫无情绪波动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的无奈和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将纸巾递给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如果我落在他们手里，他们顶多能换来两三颗星系的统治权，可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老大会怎么样吧？”
程绡接过了纸巾，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双双抬头，目光越过程绡看向她身后的舷窗。舷窗外的星际浩瀚无边，群星闪耀在其中，风平浪静的，实际却暗潮汹涌。
“其实活下来比死去更难。”双双的语气很平静，她说的是眼前，又像在说着过去，“生者要背负亡者的意志，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从此每走一步，都要承担着他们的重量，这是死亡赋予他们的优待，所以，绡绡——”
她重新看向程绡，轻笑着，就像在说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不要和我抢，好吗？”
*
方案很快拟定下来。
投降的人被留在附近荒废的小行星上，等他们一离开就发射投降信号。按照星际公约，主动投降的战俘不会被处死或虐待，由公约法庭裁定后下达相应处罚，刑满才能被遣返故乡。其他人留在星舰上负责拖延时间，双双掩护程绡的战舰离开。
当晚就着手行动。
走前双双在指挥室销毁着机密文件。事到临头她们反而沉静下来，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程绡在指挥室陪着她，离商定行动的时间还有很久，双双不紧不慢的。
程绡原以为最后一晚可能会过得很沉重，没想到双双却比平常活泼多了，连带着话也多起来。
她和程绡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她住在贫穷落后的第十六区，就像这类人设的模板一样，她有一个嗜赌成性的父亲和一个吸.毒成瘾的母亲。她原本有两个哥哥，可惜在她出生前就因病夭折。双双并不大想讲那些沉重的过往，有意挑着相对轻松好玩的事，比如和周问一起偷蜂蜜被蛰，周问护着她，她没多大事，周问被蜇了一头包，双双以为周问活不长了，周问信以为真，两个人哭哭啼啼地去找喜欢的地方，准备等他一倒就埋进去……
程绡发现，她的故事大多和周问有关。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应该是所有人里认识最早的。”双双说着，像是有些怀念，“他比我还惨，生下来就被扔到街边，被马戏团的班主捡回去才活下来。小时候我家住在马戏团后面，他从小力气就大的惊人，所以经常跟着大人一起出来置办杂货，马戏团里有个姐姐很喜欢我，通过她我认识了周问……”
“后来呢？”程绡听得入了神，连平日给自己定的规矩都忘记了。
双双的眼神不着痕迹黯淡了下：“后来蓝星政府公开招募有异能的儿童。我们都被送了进去。”
现在再看这项毫无人道的实验多数人会痛批政府的自私自利，然而亲历过的双双却还记得，招募的通知下来后身边大部分人都很高兴，招募成功的酬劳优厚，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一条生财之计。并不用担心政府会强制抢人之类的，当时多的是有父母往里送，不过鱼龙混杂的，真正有异能的没几个。
双双和周问确认入选时，甚至惊动了几个街道的人来围观。他们的监护人与政府签署了协议，其实相当于把他们就此卖给了政府，是生是死都不能再过问。
“周问他的体能和力量的阈值超过平均值一千倍。”双双道，“一千倍，可以说他的体能在实际经验中很难达到极限，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
再后来的事程绡已经知道了，他们被带去实验基地关起来。陆时见也是其中一员。
“在基地被炸毁前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双双说，“每个人都在单独的屋子里，有时候会见面，不过那时因为被注射药剂的缘故，很多记忆都发生了错乱，具体我也不记得了。”
当时的研究对象大多是七岁以下的儿童。
“我那时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了，以后的生活。”双双回忆起过去，语气淡漠，并没有太大起伏，“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老大的精神力爆发，整个基地被他毁掉，我们也从中解脱出来。”
程绡静静听着。
“说来也奇怪，那次事件后基地里所有人的异能都消失了。周问和学长是离开基地两三年后才重新恢复的，他们这样的例子很罕见，据我们后来的调查，当年那批人里还残留能力的不剩多少。”
双双抿了抿唇，接着说：“不管怎么样，消失了反而是一件好事，我们被陆续遣送回家，不用再遭受那样的折磨。只有老大被留下来送到了艾拉。”
别的她也不愿意多说，可是开心一些的事对她来说毕竟有限，讲了没多久再无话可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程绡忽然开口：“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双双静静听着。
程绡道：“我不是真正的程绡。”
这句话听起来匪夷所思，双双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也可以说我不是这个程绡。”程绡苦于怎么说明白，“我和她长得一样名字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这里，变成了现在的程绡……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双双云里雾里大致理解了一些。
她并不因为程绡说得话太过于天方夜谭而直接否认她。短暂的惊讶后，双双问：“你们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程绡想了想，“一切都比你们这里落后，游戏也没有这里好玩，虽然同样存在贫富差距，但没有现在这么夸张。如果一定要找个类似的相比较，大概和你们口中的‘古文明时代’差不多。”
双双听她这样说感起兴趣来。她问了很多问题，程绡一一回答，不厌其烦。
程绡笑道：“你的接受能力真的强，都不觉得这种事太奇怪了吗？”
竟然还煞有其事反问起了她。
“按照概率这种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双双也笑了起来，她的眉眼其实很精致，细看和洋娃娃一样漂亮，只是平素的冷淡掩盖了，很难想得起去注意。她现在这样一笑，是难得温暖明亮的样子，程绡看着不觉走神。
“其实……还有一件事。”
双双侧眸：“嗯？”
程绡没办法说出“你们只是那个世界游戏里的人物”一类话。她想了想，找了个相对委婉些的措辞：“我在以前的世界……我曾经看到过你们的故事。”
双双调侃道“是主人公吗？”
“嗯……是反派。”程绡无奈，“所以刚开始我才会那么害怕陆时见。”
双双：“……”
程绡笑着耸耸肩。
“结局呢？”双双问，“既然是反派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不。”程绡摇摇头，“是你们赢了。你们获得最后的胜利。”
“……赢了？”双双怔怔的。
程绡很用力地点点头，就像这样能给自己的话增添一些可信度。
双双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湿润，为了不被程绡看出来，她稍稍低了下头。
“谢谢你。”双双说。
程绡不知怎么的又有点想哭。
蜂鸣器响起来，响彻整个星舰，报警器也发着光，一明一灭，落下来，照见她们周身。
时间快到了。
双双把最后的文件删除殆尽。
走前双双将自己的语音器摘下来给程绡，让她帮忙带给周问。
她们一起去了星舰底端的舰舱，里面停着两架小型战舰。
双双亲自将程绡送上其中一架。
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双双忽然看向程绡：“我也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程绡这时候其实已经撑不下去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想知道我有过的能力是什么吗？”
程绡点了点头。
“我的能力，是可以在某种特定的时候预见未来会发生的事。”双双说，“因为这个能力小时候我经常被当做怪物，后来学乖了些，才知道哪些话应该说，哪些话不应该说。”
程绡微微一怔。
“基地事件后我的能力就消失了。后来学长和周问的陆续恢复，只有我没有。”双双抿了下唇，声音像是有些哽咽，不过不细听很难听得出，“可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的能力曾短暂地恢复过，尽管那个声音很小，我却听得很清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我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程绡最后还是没撑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双双的嗓子被哽住，说起话来也有些艰难，断断续续的，“因为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真的真的很开心。”
程绡早已泣不成声。
“上午的问题我好像……还没有回答你。”双双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其中有几分异样，程绡一听就听出来。
双双哭了。
她这样的一个人。
双双吸吸鼻子，停顿了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你问我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老大的下属，其实……”
话还没说完，副官已经在外面催促双双离开。
程绡急忙握住双双的手：“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长官，时间要到了。”副官走进了舱内。
双双颦了下眉，继而却笑了起来，眉梢眼角温柔得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她松开了程绡的手。
程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世界也混沌着一片模糊。她伸手想要重新去抓，可是却怎么够也够不着。
双双还是离开了。
程绡的战舰先行启动，双双驾驶着另一架紧随其后。她们一从星舰离开，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就锁定她们的踪迹。双双的技术过人，几乎吃下了所有的炮弹攻击，仅有一两枚穿过舰舱打住了程绡那架。
程绡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实战中亲自操控战舰。她手是冷的，心却顾不得发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双双用命替她换来的时间，她谨记着她说过的话，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上的动作，不容许自己有一分一毫的失误。
临近关隘，近击炮打中了双双战舰的引擎。
她的战舰已千疮百孔，这一次是要处，舰身踉跄一下，再也跟不上程绡的速度。
只能到这儿了，不过已经比双双出发前预想的远。
几乎没犹豫，双双调转了方向，驾驶着奄奄一息的战舰，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迎着身后的追兵冲过去。
轰鸣一声，火光一瞬间席卷，又一瞬间退去。
程绡从监视器里看到了全过程。她没有再哭，事实上也没了眼泪，只是从胸腔处一直延伸到腹部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五脏六腑生生被撕裂，疼得她弯下了腰，。
太疼了。
燃烧着的战舰陨落，像空中的蝴蝶，翩翩迁，堕入深渊。
你问我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老大的下属，其实……
“正是因为作为朋友，所以我才想要保护你啊。”她喃喃着，在急速下落的黑暗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