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070 跳河
晚餐上的风波还不止这些。
香格里拉大饭店的门口有个保险柜, 透明橱窗里有不少包包, 这些都是客人寄存的物品。
一眼望过去, 有Gucci水饺包、美洲鳄公文包、香奈儿小提包……唯独有那么一个硕大的帆布双肩包, 显得和周围的小包包们格格不入。
米冉饭吃到一半，就去柜台把包包取了出来。女服员看她背着一个死沉的双肩包, 脸上写满了费解。
其实，这些都是米冉写的手稿。
在《宫女》卖出去以后不久, 她就开始了第二部剧本的创作。如今历时6个月, 她的第二部剧本《婚途》已经写完了，共计359654字。
今晚, 趁着庆功宴，她要给尉导看一看剧本的大纲。
尉导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米冉好不容易找到个空隙钻了进去, 又悄悄道：“尉导, 我把《婚途》的剧本带来了, 您看今晚方不方便……”
尉导眼睛一亮, 立即跟着她走了出去。
但是仅仅看到三千字的大纲，尉导就皱起了眉头——
“……米然, 你这剧本的大纲写的……真的不是开玩笑吧？!”
——之前米冉跟他打招呼，说写的是婚姻伦理题材的剧本，他还以为就是那种普通形式的伦理剧——
男人遇到真爱小三出轨，恶毒原配竭力挽留, 然后安排个正义小三战胜恶毒原配的结局, 众人皆大欢喜。这是一些电视台的晚间档最爱的题材。
但是眼下, 米冉的大纲上明明白白写着——
“江芹，23岁做人小三，25岁逼走原配。她为了独占丈夫的财产，亲手谋害丈夫和原配的孩子，结果自己蹲进了大牢，亲生孩子孤苦一生。”
“杨晶晶，十八岁勾搭有妇之夫，二十岁借子上位。三十岁惨遭丈夫抛弃，当人的小三最终又被别人给三了，后半生穷困潦倒，沦为女支女……”
总之，她写的都是小三毒，男人渣，奸.夫.淫.妇在一起不得善终……
甭说是尉导没拍过这样的电视剧了，近二十年，也没哪个导演敢拍这样的电视剧呀！
另外，说句不好听的，家庭档贡献收视率的基本都是家庭妇女。而这些家庭妇女当中，很多人是小三，或者是曾经当过别人的小三的。弄一部诅咒小三不得好死的电视剧上来，岂不是要得罪这些目标观众吗？！
“米然，不是我不欣赏你的才华，是这个剧本的内容，实在不是我拍摄的范畴。”
尉导委婉地表达了拒意。
米冉着急了：“尉导、尉导，您能不能再看看内容？！”
“不用看内容，你的大纲上写的明明白白白的了，”尉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想把当今社会上的一颗毒瘤给解刨开，给大家看一看出轨的坏处，是不是？”
“是的。毕竟现在的社会上，婚姻道德实在是太败坏了。我希望可以重塑以前的端正观念……”
尉导摇了摇头，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但是小米啊，这颗毒瘤，不是你，不是我，甚至不是今晚参加宴会的那些人可以去触碰的禁忌!”
“……你知道社会上是哪些群体要了小三吗？！是一群高官富豪！你怎么能得罪他们？！我们又怎么能揭露他们？！所以你还是放弃这部《婚途》吧！”
“尉导，我……”
米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上一世，她也见过许多高官包养情妇，许多富豪包养情人。但是人们都知道那是错误的事情。媒体不断地去批判这种不良的风气，政府不断地去肃.清这种贪婪的昏官。所以，一群包养情妇的贪官被双规了，一群包养情人的富豪身败名裂了，一部保护妻子的新婚姻法颁布了，社会的风气才得以一点点改善。
结果放在《恐婚症》这本书里，杜绝出轨，却是人人都不敢触碰的话题!
“尉导，”米冉的目光黯了下来：“谁都怕去揭露这个毒瘤，是吗？”
尉导将稿子还给了她：“米然，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这是错的，我也知道你是对的。但是……我也实话告诉你，没有任何一个导演敢去揭露这件事的。”
这等于是告诉她:死了心吧!没人会去拍你写的剧本的!
米冉只好拿回了稿子。
***
米冉走出酒店的时候，外面一圈记者围了过来，发现是个陌生面孔，记者们又一哄而散。
——在《宫女》的整个发布会过程中，米冉始终没有坦白自己的编剧身份。所以，记者们都以为:那个跟在尉导身后的小丫头只是个打杂的而已。
提前出来，是因为米冉没心情再待下去了。
人人都知道婚姻道德败坏是一颗毒瘤，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去揭发它，就任凭这样一颗毒瘤生根发芽，滋蔓，茁壮，直到开出了累累的恶之华。
背叛、出轨、暴力、犯罪……何时是个头啊？！可是谁都不敢开这个头！
“不要放弃！”
她对自己这么说，周围却空无一人。
但是刚下到停车场，米冉就听到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
卓然和温彤也是提前退场的。
她们都是公众人物，为了避免记者的追随，便从电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
走出了黑暗的停车场，温彤的情绪就再也克制不住了，“哇！”地一声，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出道七年了，除了这次的女二号以外，她接到最好的资源也只是女四号而已，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反派角色，手段残忍，杀人如麻，她演的非常好，得到了导演的称赞，却被网络群众奚落是:“坏人演坏人，演技自然最好了。”
她出演的第二部电视剧叫做《红蜘蛛》，里面尽是描写一些女性的罪案。她的角色是个女杀人犯，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演了一个角色而已，却被人取了外号:红蜘蛛和蛇蝎女!
……她出演的第三部电视剧叫做《如意豪宅》，里面有个傻乎乎的原配被小三挤兑走了，而她扮演的是那个原配的脑瘫女儿，一辈子孤苦无依。
网络上却说她是“故意洗白”“谁不知道她是小三的女儿？！”“脑瘫啊？！这个角色正适合她！”
…… 终于，到了第五部电视剧，她拿到的角色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哑女，剧中得到了一个男配角的爱情，网上的嘲讽声却更高了！
“就温彤这个名声还想结婚？！哪个不要脸的男的敢娶她啊？！”
“就是啊，娶了温彤，就等着她学她那个妈雇凶杀人吧！”
“呦，电视剧里演得不错嘛，连孩子都生出来了。现实里，温彤这种人肯定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然后是第六部……第七部……
什么活儿她都接，因为她真的喜欢演戏，当做命一样的去追求演技的完美，想把最好的角色带给大家。
终于，七年以后，她接到了这部大火的《宫女上位记》，忠勇的宫女彤云为救主而死，她却依旧被群众刷屏为：“最不该存在的演员！”
加上今晚的签约泡了汤……温彤终于崩溃了。
她眼泪满面，仰头大喊道: “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又让我没办法好好活下去？！”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传来，别说是拉着温彤的卓然吓了一跳，就连旁边偷看的米冉都吓得不轻。
这么痛苦哀伤的呐喊，震动的米冉也是心中一颤。只是这一句话，她就明白了，温彤这二十几年的人生肯定遭受了非人的待遇，才会如此的悲恸绝望。
而现在，温彤的精神已经垮了——
人人都说她不该活着，就该死在五岁的那年，可她活下来也几乎等于死去了。
人人都把她母亲的罪恶放在了她的身上，明明她什么过错都没有，却还要承受无边的谩骂！
“卓然，你说，当时王叔叔为什么要把我救下来？！”温彤哭着问身边唯一的好朋友，声音都那么的凄凉：“如果他要是晚一点来的话，我就饿死了。可王叔叔救了我，这是对的吗？”
卓然也心中凄然，她试图拉起温彤，道：“你快起来，要是你这个样子被王叔叔看到，他们一家可就要心疼了。”
温彤口中的王叔叔，是一个小区的物业经理，二十二年前，就是他打开了那个出租房的铁门——小女孩全身爬满蛆虫的景象震撼到了他，王叔叔把她送到了医院，拯救了她。
但是现在，温彤却觉得不如王叔叔当时不救自己才好。
卓然看怎么都拉不走她，只能道：“那你就呆在这儿，我去把车开过来。”
说完，卓然就跑进了车库。
温彤凝视着她的背影，嘴里却说出了“再见”二字。
香格里拉大酒店不远处就是北运河，米冉看到温彤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然后往河边走去。
这一幕很不对劲，米冉不由得跟了上去，只见温彤走到了桥头，就翻过了栏杆。
——温彤想要跳河自杀！
米冉惊呆了，她不由得喊出了声：“你在干什么？！”
没意识到身后还有人，温彤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她以后，就道：“米小姐，你别管我的事。”
“你是要跳下去吗？！”
“是。”温彤倒是承认了：“麻烦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笑话，我看到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自杀，你让我当做没看见？！”米冉不敢贸然靠近她，只得拖延时间等卓然过来，于是道：“其实你的烦恼我能明白一些的。但也不是人人都排挤你的，你看，卓然和尉导就对你很好啊！”
温彤的脸色缓了缓，道：“尉导人是很好，他是唯一一个不歧视我的导演，他给了我这个女二号的机会，实现了我的梦想，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完，温彤的一只手就放开了栏杆。
米冉看她是来真的，就着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你就当一个女二号而已，怎么就满足了？！假如现在跳下去，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女一号了！”
“女一号？不可能的……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主演的。”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米小姐，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希望——你今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温彤就闭上了眼睛。
“等等等等!”米冉忽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温彤，你不知道吧？！我新写了一部剧本，名字叫做《婚途》，稿子就放在我书包里，这是一部量身为你打造的电视剧，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米冉也不管啥说谎不脸红了，反正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掉。
或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温彤睁开了眼睛，问道：“真的吗？”
“真的，”米冉翻出了书包里厚厚一叠稿子：“你看看，这就是我带给尉导的剧本，里面的这个女主角，绝对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温彤将信将疑，“那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米冉就将剧本送了过去，现在，她悬着的心变为二了——一来防止温彤真的跳下去，二来，防止温彤一个不小心，将剧本落到水里。这下面的春.潮那么湍急，无论剧本还是人掉下去，立即就会找不到了。
温彤就着手机的灯光，读了读剧本的大纲，脸上的表情就变了，道：“这真的是为我写的剧本？”
米冉撒谎不带脸红的：“真的，其实是我听说了你的故事以后，心有所感才写的。你看，这个江芹不就是你那个……妈的翻版嘛。”
说完，米冉也不忘开脱道：“但是剧本我还没有给尉导看过，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这部戏，你先看看吧。”
——其实尉导已经拒绝她了，但是她现在安慰温彤来着，不能告诉她真相，以免她想不开。
“我觉得这个剧本很好……”温彤看到了那江芩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相似，就真的相信了米冉的话，“要是尉导愿意拍就好了，我想当里面的女一号。”
米冉松了一口气:“那你想演，就过来呗，咱们好好商量……”
温彤就翻了过来，将剧本还给了她。
米冉擦了擦额头，这才发觉自己满头是汗。
却听温彤道：“米小姐，谢谢你，刚才我的情绪很不好。但是看了你的剧本之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也不想跳下去了。”
——其实刚才想死的念头那么强烈，几乎占了她脑海里的全部。但是米冉的剧本，一下子就让她恢复了冷静。
——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为她创作了一部主演的剧本。
就是这一点，让温彤不想死了。
“谬赞。”米冉可没料到自己的剧本还能救人一命。如此看来，就算这三十万字作废也值了。
可温彤还道：“这个题材很敏感，尉导他不会拍这样的一部戏的，对吧？”
“……这个，说不定。”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温彤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能把你的剧本读完吗？”
“当然可以。”
说不定，温彤是这剧本的唯一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