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判定此试卷所属为陆辞后, 他们心弦一下提起,紧张地审阅起这数十张试卷来。
读完之后, 他们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就不知不觉地散了。
就这几篇中规中矩的文章……压根儿就不足为惧。
哪怕摒弃南人对北人的偏见和敌意, 这诗赋固然做得漂亮, 但策论的文理方面, 却犯了避重就轻、引据不到的明显缺陷,还写得有些仓促, 使其挠不到痒处。
只能当得起‘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评价,而完全和‘惊艳’沾不上边。
这对他们而言, 显然更好。
要是盛名在外的陆辞, 此回省试中写得一手叫人判案叫绝的秀丽文章,他们还联手将分数压低的话, 势必遭来北人的不满。
若被御史台的人盯上,把他们小心思公之于众,加以弹劾的话, 那才更叫人焦头烂额。
如今这样,就好办多了。
二人虽分居二室, 却有着将陆辞的评级压下的默契。
在读过几遍后, 他们就毫不客气地写下了简单评语, 将缺点放大和强调后, 皆给了“中次”的评级。
毕竟这一届举子们多在偏重时务的策论命题上折戟沉沙, 就把这份放平时只能道句尚可的作品, 给生生衬托出来了。
这评级虽略微偏低,但他们心知肚明的是,自己有意拉低,而身为主司的刘筠势必也有意拉高对方的分数。
做最后评等时,刘筠纵为主司,也必须将他们的意见参校在内,做出折衷。
这么综合下来,八成是让陆辞以‘中上’的定级,进入最终的榜单吧。
他们自不像寇准在针对被张知白举荐的晏殊时,表现的那般好恶分明、凡事不留一线。
要是阻挠时用力过猛,把这么一个注定前程似锦的郎君得罪透了……不但容易被捅出去,达不成目的,还将塑出死敌。
只略微压低的话,倒能托说是‘批卷人各不同,权衡莫当于人心’之故,亦可自辩。
这么想定后,他们心里安定许多,将批阅好的陆辞卷子放在一边,等其再被送去知贡举官处确定高下了。
还埋首于初轮考校的刘筠,对此且还一无所知。
七千多人的试卷堆起来可谓浩如烟海,他日以继夜地批阅着,也直到了二月上旬,才终于批到最后五十份。
在翻到‘焨’字号卷时,饶是满心疲惫,刘筠在草草读过几页后,还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在短暂的错愕后,他不假思索地立马翻回卷首,亲自核对了一遍封弥的字号。
确定没有人粗心大意地将公卷混进来后,他却是愣在当场,更觉不可思议了。
这怎么可能?
哪怕只是粗略几眼,也能轻易看出,这份游刃有余的精妙,就基本是跟限时紧迫的试场绝缘的。
毕竟公卷是举子本人将自身的得意作集齐的锦绣,多是灵感乍现时的精华,而非是临场的发挥。
跟其他人的水平,就完全不在同一线上。
刘筠内心满是疑惑不解,还是重新读了下去。
只是这回再读,就比之前的草草浏览要细得多了。
若说第一试的诗赋,已出彩得足以让人精神一震,想要反复咀嚼的话……
那么第二场的策论所答,就彻头彻尾地透出笔者的学识优长,不论是从容文笔,还是精纯词理,或是周密才思,都能读卷者带来一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的享受了。
刘筠已竭力以最挑剔的目光去审读它,但还是不由得越读越入迷。
他故意出的那四道难倒无数举子的时务策,却如成了此人的登云梯一般,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征引注疏时轻松如信手拈来,阐述观念时字字铿锵,文辞润色时考究秀美,罗列观念时井井有条……
他阅卷七千多份,竟是无人可以比伦。
读到最后,他便敢肯定,哪怕拿它与过往省试中的优秀篇章相比,它也能脱颖而出,绝对称得上是群萃中的上佳品,足以被拿来当做后面人破时务策的典范。
更别说是放在因命题剑走偏锋,而导致绝大多数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发挥不佳的这场省试里了。
这差距被无限拉大,用粗鄙点的比喻,简直是将一只绚丽夺目的凤凰,放在了一群灰头土脸的草鸡里头。
只要读卷人不是瞎子,都不可能看不出这份试卷的出众特异来。
这人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
刘筠怎么都想不明白。
观这绝妙笔力和精妙控制,就知不可能是单纯侥幸。
他在读第三遍时,才留意到了一处让他惊讶无比的细节:因天气寒冻,墨砚极易胶固,偏偏举子文思容易迟滞,一旦如此,就需搁笔沉思。
只耽误这么一会儿,薄薄一层墨汁就已被冻住,不得不再次研开。
这么一来,就导致了写于纸上的字中,墨汁浓度不均,色彩不允的情况。
但在这人的卷子上,浓淡厚薄程度却是叫人惊心的始终如一,显然写时就是文思顺畅的一气呵成,除此之外,绝无可能在墨汁冻结前完成整整一篇。
这样的人,之前怎么会默默无闻?
是故意藏拙,还是……
刘筠将它反反复复读了几遍,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他记忆力还算不错,但在草草翻阅过那堆积如山的公卷后,除了最为出挑的陆辞能值得他稍微费神外,就根本不会刻意去注意其他人的字迹。
这人究竟是谁,已经不甚重要了。
于他而言,重点则在于,有这份万分醒目的珠玉在前,其他试卷,已被衬托得黯淡无光。
除非他蠢得要将身家性命交待出去,就不可能昧着良心做出把陆辞的那份评为‘上次’,而把这份列在其下的授人把柄的事来。
别说陆辞与他非亲非故,只因同是北人才多了几分亲切之意了。
哪怕是自家息子,也绝不敢这般胡来。
刘筠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不死心地又将整份卷子通读一回,愣是找不出半点错漏后,果断回到卷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上次”二字。
——这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第二个‘上次’,也是给得最心悦诚服的一个。
可惜啊可惜。
他原还想为北人多一省元来,但有这么一头拦路虎在,陆辞今回显是无望了。
刘筠此时受到的莫大震撼,不久后也被那两位覆试官所遇。
只是他们在错愕之后,就转为了欢喜:有这么份无比优异、堪称当之无愧的第一等作摆着,如若刘筠还胆大妄为地想将陆辞之作捧为榜首,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正因如此,在不知此人身份,只肯定其非陆辞的情况下,秉着妨碍刘筠的心思,他们也无比痛快地给了“上次”的评等来。
十日之后,便是第三轮评定。
拆了前两次的评级封头的试卷,又重新回到刘筠手里。
在做最后参校时,刘筠却还惦记着那份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的卷子,连之前还颇欣赏的陆辞那份都顾不上了,径直翻到最底下的,找出了‘焨’字卷。
见另两位副司,皆评了第一等的‘上次’,加上他自己的初回评等,竟是毫无争议的清一色‘上次’时,他心情虽略微复杂,更多的,却是感到几分如释重负。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既然陆辞那份注定得不到榜首的位置,刘筠颇有几分意懒,也未太过在意那两人给的“中次”评等,直接按着条例做了取舍,就让它得了第二等评级的“中上”了。
和绝无仅有的那位三连‘上次’不同——两位覆考官显然也跟刘筠一样爱惜羽毛,不睁眼说着能有人与它比肩的瞎话——被评为‘中上’的人虽极少,但也有个七八位。
不论如何,榜上的名次,也算极靠前了。
这次省试的难点,显然在于策论,而不在诗赋。使大多数举子落入象征着黜落的第五和第四等的,基本都是在时务策上大失水准,或是根本就因时间不够,而未能完成。
最常见的,还是在第一篇经义策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洋洋洒洒七千多字,之后的时务策则草草带过,敷衍了事。
还不乏通过一些狗屁不通的废话来凑够最低字限的,甚至最后一篇干脆得连一字都未动的。
对于这些,刘筠等人都毫不留情,让它们无一例外地遭到了黜落。
在第三次评级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时,有不少是头回赴京的举子们,则已将考场上的失落抛之脑后,被汴京的繁荣盛景所迷,忙于观赏盛开的桃李杂花。
只是和那些如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扎,哪儿热闹往哪儿去的士子一比,陆辞就有规划多了。
他早在来京师之前,就买好了最新版的地经,做好了旅游攻略,就等着在定于四月二十的返乡日到来前,把汴京的风景名胜,各色美食挨个亲历一遍了。
对于朱说柳七他们而言,就只需牢牢跟在凡事有条不紊的陆辞身后了。
尤其在人山人海的元宵那日,他们听从陆辞的意见,足足提前了三个时辰出门,在宣德门前占好了座。
虽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但他们六人结伴出行,有说有笑,并不觉枯燥。
等到夜里明灯万千时,就能充分尝到好处了——他们不但在最好的角度处,看到了开封府尹乘着车舆,沿途给市民道贺,还给做小生意的小经济们发放‘买市钱’,接着又顺利瞻仰了驾临宣德门上的圣颜,尝到了发放的御酒,还看足了民间艺人为皇帝竭力演出的相扑、蹴鞠、百戏等表演。
柳七见过好些诸如此类的盛况了,仍能保持淡定,与陆辞和滕宗谅说笑。
易庶和钟元,则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大呼小叫不断了。
朱说神色平静,并不参与进去,但发光的双眼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四处张灯结彩,灯饰繁变,可谓琳琅满目,燃时万火齐明,金碧相射,满城皆洋溢着锦绣光辉,耀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最奇妙当属苏灯,径足有三四尺长,六壁由五色琉璃所制,内燃烛火时,无风自转,晃耀夺目,引得无数游人竞呼。
远远的灯棚上,不但盘踞着蜿蜒如飞的火龙,又缀有喷泉射珠溅玉,流光溢彩,水珠几要溅到他身上来。
他置身其中,恍惚间如临梦境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喧嚣,却又那么美好。
但不知为何,他印象最深刻,最难忘的,还是在几年前的密州城中,随陆兄头回游览的那个虽略逊一筹,但也是灯火万千的上元节。
陆辞原本想的是,自己还是头回见到活的皇帝,起初也是有几分期待的。
可在亲眼看过后,发现虽然不似历史书里见过的那些简笔画一样抽象,但说到底,也只是个穿得金光灿烂、相貌普通、身材走样的中老年胖子后……
便彻底丧失了兴趣,只专心从机灵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兜售各式小吃的小经济手里,接着挑选美食了。
民间的节日食品,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譬如这一碗科斗圆子,就肯是甘甜可口,又不似浮圆子那样粘牙甜腻。
这场元宵节带来的闹花灯的狂欢热潮,足足持续了五日才缓缓褪去,烙下无数美好回忆,生出无数精彩诗赋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洗刷去了举子们心中考试不利的阴云。
正月转眼间就过去大半,接踵而来的,便是一阵阵踏春的风潮。
二月初一的中和节为农节,倒不用说,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可就是万物复苏,赏花赏柳的好时候了。
都人士女呼朋唤友,载酒争出,但凡景色不错的园亭院落,都已被人山占据。
陆辞半点不着急——他早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叫错漏掉半日玩趣。
这一下,却将柳七给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之前在汴京时,虽偶尔也随大流地看过一些热闹,但大多时候,都是睡在秦楼楚馆、美人的温柔乡中,醉生梦死,偶尔写写词,听听新曲,鲜少出去。
可谓毫无规划,随性得很。
哪儿像现在这样,去哪儿都结伴成伙,永远热热闹闹,又不失条理的?
在尝到元宵的甜头后,他就自发地跟着陆辞行动了,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将虫娘她们忘得干干净净。
这些天里,他白日只知积极响应陆辞的建议,比谁都来得痛痛快快地玩,到了夜里才思泉涌,写歌写词后,才兴奋地躺在床上。
没睡着前,他也没闲着,光顾着期待等到了明日,摅羽弟又要带他们去哪儿玩个尽兴了。
原还想着要怎么拦住柳七在放榜前跟歌妓们厮混、再传出放荡名声的陆辞:“……”
这大概就算是无心插‘柳’吧。
真算起来,自与陆辞和朱说正经认识,一同回了密州起,柳七就鲜少涉足烟花柳地了。
又因他创作词曲讲究个随心所欲,灵感基本都围着最得他喜爱的小饕餮转了,没什么机会再出浮艳之词。
到汴京后,他更是一次都没去过,彻底绝迹其中。
在陆辞有意的引导下,总和柳永挂钩的浮靡之名,就渐渐地沉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