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二百一十一章
在经过半日短暂的休整后,恢复士气的吐蕃军, 在李立遵的亲自指挥下, 再次对秦州城发起了强猛的攻势。
而城墙上的大宋守兵, 则在陆辞的命令下, 只留下了一批精气最足的, 毫无畏惧地以箭矢相抗。
战况最为激烈时, 一是因体力耗尽,二是因那点不可告人的心猿意马,不知不觉地就在浴桶里熟睡过去的狄青,也终于醒转。
当他得知前线再起战火时, 既是懊恼, 又是心急如焚。
他匆匆忙忙地抓上弓箭, 甲胄索性就一边往城墙赶,一边随随便便往身上套了。
也是他体力傲人,一路风驰电掣而来, 只喘息得稍急一些, 连脸都不带红的。刚一赶到城楼之下, 正要攀梯, 一眼就看到最为醒目的公祖了。
陆辞的唇角一如既往地噙着温柔笑意, 哪怕战况很是焦灼, 箭矢又即将用尽, 局势好似渐转不妙, 他也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镇定就如恐慌, 历来是会传染人的, 受他影响,即使明知箭矢越用越少,马上要告罄而忧心忡忡的李超,不禁也慌不起来。
他此时寻陆辞商榷的,是曹玮将军临走前,布下的那一擒贼擒王的战术。
陆辞听完,却摇头道:“并非是我信不过李军尉的本事,而是此策风险太大,也得看他们是否肯配合。”
李超箭术固然高明,但李立遵可是个惜命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在一射之地中露过半次面,身边更是被诸多甲胄之士围得密不透风。
要想接近李立遵,取其性命,谈何容易。
李超急道:“末将只需百余骑兵开路,定能靠近那蕃僧!”
陆辞温和道:“李军尉武勇忠悍,我深为敬佩。只是那蕃僧狡猾,向来惜命,此策仰仗一个掉以轻心,措手不及,如何能保障他就会傻愣在原地,而非扭头就跑?”
“若是叫那蕃僧逃脱,此举无异于打草惊蛇,再要接近,怕是无望了。而在未能达成目的的情况下,李军尉孤身深入敌营,下场又会如何?”
怕不是得身陷敌军重重包围,当场殉国。
李超做梦也没想到,会从素来蔑视他们这些从伍的‘泥腿子’的文官口中,听到这么熨帖的关怀来。
他心中发烫,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待听得陆辞最后一句,才猛然惊醒,毫不犹豫道:“末将不惧——”
陆辞无奈道:“我与李军尉并肩作战,岂能不知你一身忠肝义胆,绝非贪生怕死、惧战不前之辈?只是双方本就兵力悬殊,李军尉所领之飞鹰营,又为最为精锐的战力。李军尉一旦有了半点闪失,我方士气定将锐减,战力亦受重挫,怕是退而守城也不得了。”
除去他所点出的这两处外,他隐去不说的,还有兵营中的掌控力这点。
曹玮原知秦州时,就最为看重李超,多对其赏识,特创飞鹰一营,供其发挥所长。
后者极其感念曹玮提拔,对曹玮卸任前,特意对他下达的‘听从陆辞指示’的叮咛,也一直极为遵守,不曾有过半分违背。
要不是有在军中极有威望的李超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协调,陆辞明面上虽有调度秦州军队之权,但命令被一层层地执行下去,底下人各怀心思,可就不能保证能被施行到什么程度了。
因此,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让李超前去,形同孤注一掷地执行这一计划的。
李超听出陆辞心意坚定,加上也被劝动,于是唇嗫嚅片刻,最后选择了沉默不言。
不知何时已攀上城头来,听得后半段的狄青,却是眼前一亮。
然而自动请缨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最为挂心他安危的公祖,绝不会同意他轻身犯险的。那么一来,自己当众提出这一轻狂请求,就铁定会让公祖倍感为难。
但让他对形同送到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他又着实做不到。
狄青左右为难,紧紧地攥着弓身,半晌下定决心,在李超走后,走上前去,鼓起勇气,向陆辞道:“公祖,我……有一冒昧之请。”
陆辞心神还在战况激烈的战场上,听到狄青的声音,才醒过神来,意外道:“你怎那么早就醒了?”
狄青一愣,就听公祖道:“我还特意让人把凝神静气的香点多了几份,就想让你多歇一阵,着实不必太早过来。你年岁到底还小,倘若过多损耗,于身体定会百害无益。”
狄青怔怔地看向陆辞,心口软绵绵的,全是感动。
难怪他破天荒地睡那么沉,原来是公祖特意吩咐过的……
陆辞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心里不信、只不敢反驳,便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当是危言耸听,我可不会无事唬你玩。”
狄青连忙摇头:“公祖之言,青定然听从,绝无不信之理。”
陆辞睨他一眼。
相处那么久,他哪儿不知,狄青他年纪虽小,瞧着也老实,却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
人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他若强行打发人回去歇息,怕也不好。
于是他无奈挑眉,松口道:“……今日顶多再让你待两个时辰。”
果然就让一脸凝重的狄青欢呼雀跃起来:“多谢公祖!”
陆辞失笑:“明明是让你吃苦卖命,看你这反应,倒跟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狄青使劲儿抿着的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在他眼中,的确是占大便宜了。
长年以来,一直都只厚颜无耻地接受着公祖的关怀照料,未能付出一星半点,仅是尽可能地不添额外麻烦。
如今好不容易天赐良机,凭这身托公祖福学来的小本事,总算能为公祖出点力气,回报一二,他如何会不欢喜?
——在这样强烈的执念和牵挂前,哪怕是再浓十倍的安神香,都不可能会管用的。
面对来势汹汹、面目狰狞的吐蕃兵,他虽是初上沙场,却从未有分毫畏惧。
不仅是因他居高临下,身着甲胄,而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牢记着,自己身后有着什么。
——他的背后,是毫无防备的大宋城池,而城池之中,有他最为心爱,愿豁出性命去守护、去回报的公祖。
半步都不能退,半刻也不能辞。
见陆辞将要离开,狄青如梦初醒,想也不想地攥住陆辞一片衣袂:“公、公祖。我还有话想说。”
那攥的力气虽不大,却让陆辞有些惊讶。
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站定了,回身,饶有兴致地看向狄青:“狄弟请讲。”
狄青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乱了几拍,但到底记得正事要紧,很快凛了心神,仔细阐述起自己的小盘算来。
他与其余只要能射中敌兵就大为欢喜的兵士不同的是,从头到尾,都分神盯着那甲胄最胡里花哨,战马也最为高挺神气的敌将——李立遵。
奈何李立遵十分看重自己性命,一直稳居中军,只在背后呜哇鬼叫地指挥,不曾往他射程范围内靠近过半步。
有几次略微近些了,但他估量过后,仍不觉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唯恐打草惊蛇,唯有忍痛作罢。
想要靠近李立遵,李超想的是主动出城,靠少量骑兵发动突袭,制造混乱,实施起来注定重重困难。
狄青所想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方法。
比起主动接近李立遵,倒不如设法让李立遵靠过来。
那李立遵又会在何时放弃警惕,主动上前?
不外乎是自以为胜券在握,或是发现了宋军破绽,急功近利的时候……
陆辞认真听完,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狄青反而不敢相信了:“当真可行么?”
陆辞打趣他道:“我似是徇私之人么?”
狄青使劲儿摇头。
陆辞原还想玩笑他句,看他这般正经模样,倒不忍心逗了,于是正色道:“若是能成,那自是再好不过,即使不成,也谈不上有甚么损失。你心里莫要负担太大,发挥反倒失常了。”
狄青点头如捣蒜。
陆辞又叮嘱他几句,才悠然转身离去。
而陆辞一走,狄青一回身,也倏然恢复毫无表情的漠然了。
他并不挑地方,目光往四下一扫,就瞄到个空位,俯身趴下。
接着麻利地掏出弓箭来,照常对底下连射起来。
箭无虚发。
这次的攻城中,因李立遵已有了防备,加上箭势不如之前,在这场双方僵持之中,戴上笨拙防具的吐蕃军的伤亡不比初打照面的大,但也未能真正靠近城墙半步就是了。
箭矢彻底耗尽前,陆辞就命人停下了箭势,再命人立即架出改良过的那四十张床弩。
结果让宋军一方感到万般哭笑不得的是,即便箭势骤停,因不久前才被戏耍了一番,以至于对宋军的‘信用’没了信任的李立遵一方,仍旧满怀警惕。
李立遵甚至还勃然大怒,想也不想道:“这厮还想故技重施,难不成是当我是没脑子的!?”
尸首尤温,对面却因尝到甜头,还当他是个不知长一智的蠢物,要继续耍弄!
于是乎,在这货真价实的空挡之中,吐蕃军非但没趁势大进,还不假思索地往后退了一步,同宋军大眼瞪小眼,咬定了这又是一场要命的骗局。
陆辞:还真不是。
等自作聪明的李立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军底子虽厚、箭矢却也绝非无穷无尽,而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毫不作假的空当时……
一张张寒光闪烁,能洞重札的强力床弩,已经顺利就位,在兵士的操控下,杀气腾腾地对准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吐蕃兵。
李立遵一脸麻木。
这极其可恶,万分该死,卑鄙无耻……的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