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赵祯并不知道,他的小夫子正为送何新婚贺礼而发着愁。
在等待礼部筹备大婚的期间, 他与郭氏不宜见面, 又奇迹般地有了些闲暇, 遂挂心起另外一事了。
于是,刚被提上来不久的新内侍,就忽然变得忙碌了起来。
其实是官家脸皮薄, 不好意思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私底下的小小爱好, 又着实惦记得紧, 才自然而然地盯上了这张新面孔。
在一番恩威并施后, 确定对方的嘴巴够严了,赵祯就开始安心地频繁使唤起那人来。
而在其他内侍充斥着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得此青眼的那位新内侍, 却是有苦说不出, 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起来。
官家每回交代他去办的差使, 实际上一直都是同一件。
那便是让他出宫, 去各大书铺逛上一圈, 还每次都得亲口问问店家, 是否有柳鸳鸳所著的, 关于柳娘子与陆三元之间那点欢喜冤家般的趣事的新话本。
但柳鸳鸳根本没写新作, 他哪怕每日去问个三回, 也不会凭空变出来啊!
每次空手而归,都得看着官家由目含希望到彻底失望, 还天天如此……他想不感到煎熬都难。
柳鸳鸳虽仅是一笔名, 但还是有不少话本的忠实读者清清楚楚地知晓, 真正的作者,正是以三步成词,七步谱曲的柳三变。
就连起初只为泄泄老被小饕餮捉弄和撇下的怨气、特意取个花名来,就为写些异想天开的话本故事的柳七,都万万没想到……如今这‘柳鸳鸳’的名气,已经不比他的大名要逊色多少。
当然,也与他多与同在馆阁任职的同僚聚会,又听从了陆辞从前的反复叮嘱,未再轻易应歌妓相邀,随意写些替其烘托身价的艳词去有关。
于雅集中所作的诸多诗词,总能得来文士的一致赞誉,令他的名气稳步上涨的同时,将口碑也保持在一个颇佳的状态。
但雅俗向来难共赏,柳词在市井之中的‘传唱度’,便不可避免地比不得陆辞所知晓的那段历史里的了。
反倒是柳鸳鸳这个柳七专为胡说八道而瞎起的化名,在短短几年里,就已凭借那十二部话本而积累下一大批忠实读者,甚至还被一些无量书坊偷制盗版,卖到了其他州郡,从中赚取了大笔利润。
在别地的读者,还不乏对此信以为真,既为柳娘子这一痴情女牵肠挂肚,又忍不住感叹薄情的风流浪子陆三元会拮取芳心,还有对这场缠绵悱恻,时分时合的恋情憧憬万分的。
反观京城里的读者,在明知这些纯属胡编乱造的情况下,却也被精彩剧情和刻意简化的流畅文笔所吸引,读得如痴如醉,很是挂心下文。
连少出门的闺阁女子,如郭氏一流的贵女,都有不少被这话本吸引,偷偷派婢女买来读。
只是这柳鸳鸳十分可恶,在轻轻松松地吊起他们的胃口后,却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
推出新话本时,毫无规律可言:有时一年出个三四本,有时一年出两本都勉勉强强,还拖拖拉拉到年底才来。
他们不得而知的是——柳鸳鸳的勤快程度,完全是由主人翁陆三元有多‘气人’来决定的。
一旦陆辞叫柳七吃瘪了,作为小小报复,文思泉涌的柳鸳鸳便会重出江湖,作出叫陆辞无可奈何,却让追捧者们如获至宝的新话本来。
令一些京中百姓很是不满的是,柳鸳鸳去年懒惰得令人发指,在七月出了一本后,就再无任何动静了。
现年也过了,眼见着冬去春来,踏青的人越来越多,他怎还是没有动笔?
柳七不知有那么多人正满腹牢骚,他之所以停笔那么长时日,可不是因为陆辞不再气人让他匮乏灵感,而是太过忙碌,无暇分//身的缘故。
单是为去秦州的事奔走,就已耗费了他馆职外的所有精力了,哪儿还有空写新话本?
柳七也实在不明白,怎么当年身为四品升朝官的小饕餮申请外任时,怎就那般顺遂,最近连朱弟都能一并带走。
轮到他身上时,怎就千难万难了呢?
人说进京难,却没说出京也这么难啊!
柳七自打眼睁睁看着朱说离开的那日起,就没停过东奔西跑,还豁下脸皮来,请有升朝资格的文友帮着递一递奏疏,美言几句,好替他促成此事。
结果几个月下来,他的这些努力,全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半点成效。
友人们倒是都爽快应承下来,也的的确确帮了不少忙,但结果却不如意。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柳七简直愁白了头,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奔走反倒起了反效果的话,怕是得懊恼得以脑袋撞墙了:见素来想一出是一出,天真烂漫的柳三变要闹着出京去,还非得往边关跑,那些爱他词作的文友们,具都被吓得不轻。
边陲重地随时战鼓擂擂,升起狼烟,是武将们奋死拼杀,挣功名,保家卫国的危险地方。
又哪儿是柳七这种才华横溢的精细文人能去的?
看他铁了心要走,更是让他们如临大敌,私底下聚起来商量了好几次,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将这事对外瞒得死死的,能拦多久就拦多久。
当然,不能叫柳七看出破绽,得统一口径,好好应付。
柳七则是痛定思痛,琢磨多日后,最后一狠心,四处托人,帮他次日递了份折子上去。
那位受他所托的友人,刚巧也是暗中妨碍他目的达成的人之一,为此正感做贼心虚,自无偷看的卑鄙心思。
在他看来,不论柳七再言辞恳切,情况也与张亢的截然不同。
刚为放走一个张亢而头痛不已的官家,是断无可能容其胡闹的。
果不其然,刚打开柳七的折子,正为等柳鸳鸳的新话本都快有大半年、还没半点音信而暗自着急的官家,当场就被气乐了。
好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连柳七也来凑热闹,非要弃文从戎?
赵祯忿忿一哼。
怎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怎不知体恤体恤没话本可看的可怜京师百姓,再去做点能做的正事!
就顾着学小夫子的做派,真是太不像话了!
赵祯偷偷生了顿闷气,将这张柳七写得既诚恳又漂亮的奏疏给狠狠地批了‘胡闹’两字,刚要送走,又没忍住,拿回来翻开下一页,再添几字‘想都莫想’,才痛快一挥手,令内侍送走了。
柳七不料那么快就得了音信,就在他满心期待地翻开时,便被那鲜红的批示给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在对柳七进行了沉重打击后,赵祯还觉不够,为了在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派人将这位突发奇想的大才子给请入了殿中。
直接下令,让柳七赶紧以柳鸳鸳身份写新话本的话,显然是行不通的。
以柳七的古怪脾气,会不会听话还是一回事,更不妙的局势是倘若传了出去,叫台官知晓,他可得挨不少折子痛批,就连柳七也难逃一劫。
在等候柳七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赵祯板着脸苦思冥想一阵,目光掠过周边书柜,忽灵光一闪。
——有了。
当难掩郁卒的柳七,怏怏地来到殿中时,刚心不在焉地行完礼,一抬头,就正对上御案。
当看到光明正大地摆在御案上,一些极其熟悉的书籍时,柳七原本空散失落的眼底,突然凝滞起来。
他刚是看到什么了?
柳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些写着逗趣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柳七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待他不可思议地定睛一看,确定那堆不论是封皮也好,厚度也罢,最重要的是标题也与他所知的柳鸳鸳话本一模一样时……
他不由自主地反复眨起了眼。
见他已然懂了这份‘暗示’,赵祯暗舒了口气,面上仍是淡定自若,将目光从无比震惊、差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的对方身上收回,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场面话:“关乎此事,景庄可莫要再提了……”
口吻虽轻松,赵祯的心思却很坚定。
三年过去了,可怜他费尽心思,还是没能把乐不思蜀的小夫子召回来,哪能再放走一个?
真是想都别想。
官家接下来究竟说了什么,柳七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根本没听进去。
他如梦游一般谢恩出了宫,从回到陆家,再到坐在案前,都还没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七才露出一脸的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不成。
有官家在那挡着,他要能成,那才是白日见鬼了!
——三日之后,苦等多时的小皇帝,终于盼来了柳鸳鸳的新作。
他心满意足地派人给郭氏也送去了一本,就压抑着心里的激动,镇定地将当日政务处理完。
等到夜静人深,他才屏退内侍们,安心享受起少有的放松时刻来。
他舍不得读快了,读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刚读到一半。
只是,当赵祯看到性子别扭的柳娘子,终于与难得敞开心扉的陆三元重归于好,快要过上红袖添香,蜜里调油的好日子时,一热心的昭姓姨父却横插一手,愣是送了一模样秀美,性情温婉的朱姓女去,平地再起风波时……他嘴角无意识挂着的欣慰笑,也瞬间凝固了。
读完之后,赵祯是既感到意犹未尽,又忍不住牵挂接下来的剧情,还更想把顽皮又大胆的柳七捉来打板子。
怎能明目张胆地这般刺人呢!
对于这等冒犯,可千万不能轻易放过。
——干脆就罚柳鸳鸳一年多写几本话本好了。
赵祯愉快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