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圣人和常人之间的界限
朱由检回头对着徐光启劝阻道:“徐先生不必如此,朕之所以询问这位田监生,可不是为了一只小虫子。朕虽然年少,但对于这斗虫一事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徐光启脸上不由一热,他所担心的事被崇祯点破之后,倒也不好再揪住这小监生不放了。 虽然崇祯自我表白,不会被促织所迷,但是徐光启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大明皇帝沉迷于促织之戏的同样不少。再说了,这位田监生除了谈论促织之外,没看出有其他不一般的才能,如果崇祯不能解释他的疑惑,徐光启还是宁可把田监生从皇帝身边隔离开来,以绝后患。 崇祯看了一眼徐光启的脸色,就知道现在的徐光启并不相信自己的说辞。他笑着对站在徐光启身后的邓玉函问道:“不知道邓先生以为,这研究自然科学都需要哪些品质呢?” 邓玉函只是思考了几分钟,就以浓重的口音说出了几个单词。金尼阁略略倾听之后,和邓玉函交谈了几句,才对着崇祯鞠躬行礼后说道:“邓教士的意思是说:敏锐的观察力,独立思考的头脑,和能够动手验证猜想的能力。在我看来,还应当有一颗敬畏上帝的心灵,只有一颗虔诚而尊重客观事实的心灵,才能得到真正的了解自然奥秘的知识。” 朱由检点了点头,自动忽略了金尼阁语言中夹带的传教私货,然后转向徐光启解释道:“这位田监生在文章中没有隐瞒他喜欢促织的爱好,这表明他至少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他对促织的生活习性和病理讲的头头是道,这说明了他的观察能力起码不差…” 朱由检洋洋洒洒的夸了田文明一通,让一向甚少获得称赞的田文明也感到他终于遇到了自己了。如果不是说话的是崇祯,田文明真想要好好和朱由检结交一番。 田文明是家中独子,虽然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但他是田家唯一的男丁,从小就被一家人呵护长大。田文明的父亲是通州人士,以举人出仕。不过做了两任知县之后,就觉得这大明的官场过于险恶了,而他父亲田克难又是一个厚道人,实在不忍心搜刮子民以逢迎上官,干脆就回乡守着家业去了。 田家原本就是通州的大地主,再加上通州是运河北方的终点,是通衢要道。田家在通州城内、码头颇有几块地皮,建了不少店铺、货栈出租,倒也是一个富豪之家。 田克难虽有一妻两妾,但是男丁却只得田文明一人。当初田克难外出做官,家中妻妾对田文明这田家的独苗照顾的无微不至,等到了田克难辞官归家时,田文明这纨绔子弟的习性是积习难改了。 虽然田文明没有一般豪族大门子弟,在乡间欺男霸女的恶行,但是这斗鸡走犬的毛病却丝毫不少。 田克难虽然不是什么封建道学之士,但也是一个有几分见识的退职官员。田家虽然也算是一个官宦之家,但是毕竟底蕴没有这么深厚,前后几代没出过进士。 像他们这种小官僚之家,看似鲜花着锦,但是一旦子弟不孝,待他故去,官场上没了依靠,被奸滑之徒盯上了家产,就是烈火烹油的结局。 然而田克难虽然有心教子,但是家中妻妾却时时出来拦阻,又有往日的狐朋狗友相勾引,这教子之事可以说毫无进展。而田文明虽然看似性子绵软,但是心里却是一个执拗的,田克难没把儿子教导回来,倒是让两父子之间起了隔阂了。 田克难终于发觉这样下去不行,干脆一狠心,把田文明送进了国子监。原不指望他能在国子监做些什么,就想着把他和家乡的狐朋狗友隔离开罢了。 这田文明本身就没什么学识,再加上又没什么做官的想法,和这国子监内的监生、贡生们自然就没了什么交集。虽说北京离通州只有一日的路程,但是这年头大部分大明人,一辈子连最近的县城都没去过,这短短一日的路程,倒是把田文明从池塘放进了大海。 要不是国子监还有监规约束,估计田文明大约都不会出现在国子监内。田文明的父亲虽然隔绝了家乡的狐朋狗友,但是却没法断绝了田文明的私下爱好,这倒是让田文明在成贤街一带玩促织,玩出了偌大的名头。 不过这也更导致了国子监内的监生们不愿与他来往的由头,而监外虽然有些地皮混混喜欢榨人钱财,但是田文明毕竟身上挂着监生的名号,成贤街又是读书人的地盘。大明可是读书人的天下,这些地皮混混惹了锦衣卫都未必有事,但是惹了读书人,闹上了顺天府,那可是要被枷在站笼里站死的。 如此以来,到田文明这里打打秋风,哄骗几个零花钱是有。想着别有用心的接近他,图谋其他的人倒是一个都无。在国子监内外都无亲朋好友的田文明,寂寞之下,更是把一腔心思用在了研究促织上了。 如此孤单寂寞的田文明,猛然听到崇祯的夸奖,简直就有一种士为知己者而死的情绪了。 徐光启可没田文明这么多纠结的情绪,崇祯说的虽然似乎有这么几分道理,但是他依旧还是皱着眉头劝谏道:“陛下,这促织始终不过是一项玩物之戏,就算研究的再好,也于国无利,于民无益啊。” 朱由检摇了摇头,反驳道:“伏羲驯养家畜,神农尝百草,黄帝艺五种,和田生观察促织,虽然结果不同,但是在道理上是一致的,就是让我们可以更为真实的认识,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 家畜、百草、五谷因为对人民利益大,所以被我们称颂。但是促织因为对人民无利,所以就应该被驳斥吗?这个世上像伏羲、神农、黄帝这样的圣人又有几人?倒是如田生之常人可谓数不胜数, 我们总不能老是期待,天下事都让天降圣人去做吧?朕倒是以为,如果有足够多的田生去观察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人手,我们终究能发现像家畜、百草、五谷这类对人民有益的事物的。” 徐光启总觉的崇祯的话那里不对,但是他毕竟不是苏秦、张仪之类的纵横家,也不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儒家卫道士,既然崇祯已经给出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也就默默住嘴退到了一边。 倒是跪在一边的田文明,心情澎湃的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他正努力想把皇帝的话语背下来,准备下次父亲责难他沉迷促织时,以皇帝的话语好好堵住自己那位不讲人情的老爹。 看到徐光启退却之后,朱由检自然也就见好就收了。他也不是来这里进行辩论大赛的,只不过他想要改变一些,大明人对于所谓的不务正业的世俗偏见而已。 在自然科学体系最终确认之前,大部分的科学发现,都是由某些不务正业的人发现的。比如是想要炼丹成仙的道士发明的;而各种合金,则是那些想要修行炼金术的方士无意中发现的;而西方各种化学知识,其实都是中世纪所谓的巫师发明的巫术,及后来无所事事的贵族阶层消磨时间的爱好。 在一个没有元素周期表,没有牛顿三大力学奠基的理论力学出现的时代,任何科学上的小小进步,都好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撒网捕鱼,在网被拉上来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网住了什么。 想要获得足够多的收获,就必须增加撒网的人。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改变人们对于不务正业的成见,否则像田文明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社会所承认,这显然对于大明的科学研究是不利的。 朱由检转回头微笑着看着田文明说道:“田监生起来说话吧,看到你促织了解的如此透彻。朕倒是想要拜托你做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做呢?” 田文明这一刻心头火热,“哪怕朱由检让他去辽东打东虏,嗯,那是不会去的。不过其他事情他都会努力一番,以报答这位替自己辨别的皇帝知己了。” 田文明结结巴巴的回答道:“没兴趣,哦,不是,是有兴趣。也不对。”田文明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流畅的说道:“只要陛下吩咐的,让我去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听着田文明一个国子监的监生,说着街头青皮混混的用语,这下连国子监监丞刘友荣都感觉脸皮有点发烧了。他心中想着,“自己往日是不是对这些监生过于放纵了,一个严监生敢大放厥词,在陛下面前揭国子监的老底。一个田监生,干脆出言无状,在陛下面前扮起混混来了。待陛下离开之后,我一定要好好整顿整顿监内的这股歪风。” 朱由检拍了拍田文明的肩膀,语带笑意的说道:“朕拜托你的事,倒不用上刀山下火海这么艰难,不过事情倒是很需要你这水磨性子,才能干的好。 朕想要你去研究下昆虫,比如导致棉花减产的都是些什么害虫,这些害虫的生活习性,和生长周期是怎么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把蝗虫的生长周期、生活习性全部观察记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