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父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九宁被勒令待在院子里养身体。
其间,除了三哥周嘉暄时不时派僮仆送些解闷的玩器给她,就只有两个同住刺史府的堂姐五娘和八娘迫于面子情前来探望。
至于她的生父周百药,从头到尾都没现身。
长兄周嘉言就更别提了,听说她生病,不偷着乐就不错了。
可见崔氏有多坑女儿。
博陵崔氏名声在外,当朝宰相想要娶崔氏女,而且不挑嫡庶,只要是崔家的女郎就行,崔家都看不上他家的门第,嫌他家寒酸。
崔氏这么个从望族飞出来的实打实的金凤凰忽然流落到江州,本地人欣喜若狂。
虽然崔氏不是他们家的媳妇,但本地世家世代联姻,基本上都和周家沾亲带故,周家娶了个名门闺秀,不就等于他们也和五姓七望之中的崔家是亲戚了么?
就凭这,足够他们炫耀几十年!
据说当年周都督带着崔氏回江州,轰动一时。
本地几大世家女眷特意隆重装扮,穿上最正式的钿钗礼衣前去渡口迎接。
车马塞道,人山人海,全是等着和崔氏攀交情的。
崔氏下了船,直接上了轿辇,冷冷瞥一眼渡口等了三个多时辰、被日头晒得头晕目眩的本地世家女眷们,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一句话都没说,下巴抬得高高的,径直回了刺史府。
一众女眷顶着沉重的发冠等了大半天,得了这么个结果,气得倒仰,几个年纪大的老夫人差点没活活怄死。
但崔氏是名门望族之女,她就是有这个底气。
人家连本朝公主、皇子都看不上,因为战乱才被迫栖身江州,人虽然过来了,心里还是瞧不上他们,他们除了气闷以外,还能怎样?
江州本地豪族往上数最多只发达两三代,哪里比得上望族的家族历史能一直追溯到秦汉呢?
在贵族门阀眼里,只有家族能一直人才辈出、至少绵延昌盛一百年以上的,才能排进世家之列,其他人家在他们眼里都是暴发户。
崔氏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她在繁华的上都长安长大,从小来往的不是其他世家女郎,就是公主、郡主,宰相家的千金想挤进她们的圈子都不容易。
江州这边的女眷,崔氏一个都瞧不上。
这可苦了九宁。
冯姑和婢女为了哄她留在房里养病,绘声绘色和她讲述崔氏在世时有多风光、多得意。
什么崔氏梳着最时兴的发髻、戴着圣人送的黄金发钗去看马球赛,闪瞎一众女眷的眼睛啦。
随手拿金丸子赏人,老百姓跟在她的车队后面争抢赏赐,导致交通拥堵啦。
还有每次出游前呼后拥,光是帮她拎裙子的侍女就有八个,还一定要带上昆奴、新罗婢、胡姬,引得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啦。
……
诸如此种事迹,不胜枚举。
九宁听得冷汗涔涔。
崔氏能从当年的战乱中带着巨额财产逃出生天,果然不是寻常闺秀。
这就是个用生命在不停拉仇恨的彪悍女子!
要是崔氏还活着,九宁会很高兴有一个这么厉害的母亲。
然而崔氏不幸病逝了。
作为崔氏唯一的女儿,她继承了崔氏的美貌,崔氏的陪嫁,崔氏的奴仆。
也顺带继承了母亲那些年凭实力拉来的所有仇恨。
崔氏和大郎周嘉言起过争执,几乎得罪江州所有出阁的和没出阁的女眷,讽刺过江州的官员,曾把温家大娘子气得大哭,邓家大郎和媳妇差点因为她和离……
最重要的是,她还把男主周嘉行母子给赶出刺史府,间接害死周嘉行的生母。
整个江州,除了崔氏的忠仆以外,大概只有周都督没被她得罪过。
崔氏欠的债太多,以至于九宁后来都听麻木了。
她很快接受现实,打听祖父周都督什么时候回江州。
现在的她一穷二白,死系统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她得自力更生。
首先必须把崔氏的陪嫁拿到手。
冯姑和婢女们答不上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虽然各路藩镇表面上还以长安的小皇帝为尊,但朝廷名存实亡,到处都在打仗,女眷们也不知道周都督的军队打到哪里了。
九宁只好去问周嘉暄。
周嘉暄揉揉她头顶梳的小螺髻,“观音奴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抱住周嘉暄的手臂,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好久不见阿翁,我想他了。”
她这句话要是对着别人说的,没人信。
以前小九娘和周都督一年根本见不上几面,也就年底正旦拜岁饮酒的时候能见一次。其他时间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待在刺史府内院,从无交集。
而且周都督名声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家中子弟都对他敬而远之,小九娘也是如此。
但九宁知道三哥周嘉暄不会怀疑她,他是个好人,对谁都抱有善意,不会多想。
果然,看她眨巴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说出“想阿翁”这种话,周嘉暄微微一笑,俯身把她抱起来。
“别担心,阿翁百战百胜,会平安归来的。晚上我去问问伯祖父,他一定知道阿翁什么时候回江州。”
九宁甜甜一笑。
周嘉暄以为她在担心周都督的安危,才会急着追问周家军的下落。
她一点都不担心。
义军虽然势如破竹,甚至打进长安吓跑了小皇帝,但最后还是被几路大军联合扑杀。
而周都督就是那个大破义军、将义军首领的首级献给朝廷的大功臣。
傍晚,周刺史踏着暮色归家,周嘉暄前去拜见。
周嘉暄谦逊好学,是族中子弟的佼佼者,周刺史向来很看重他,问了几句学问的事,听他问起周都督,含笑道:“难为你孝顺,惦念着你祖父,我今天刚接到信,下个月你祖父就能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九宁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她派冯姑和婢女们去打听周都督的喜好。
乱世中,谁掌握军权,谁说了算。
眼下北方连年战乱,昔日人口稠密、繁荣富庶的中原十室九空,千里沃土,狼烟四起。
而江州却是一派岁月静好,老百姓安居乐业,世家女眷整天吃饱了没事干,比首饰比衣裙比妆容比奴仆,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和外边的乱世俨然是两个世界。
这一切来之不易,靠的就是周都督和他那骁勇善战的十万兵马。
只要周都督在一天,四方藩镇就没人敢踏足江州一步。
但让九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周家人似乎并不以周都督为荣,很少提起周都督不说,偶尔侍婢们说漏嘴,必定会遭到一顿训斥。
周百药这个亲子说起周都督时也是一副尴尬别扭的神情,好像觉得很丢人似的。
就连文雅温和的周嘉暄,也不愿多谈周都督在外面的事。
主子们三缄其口,奴仆们的嘴巴好撬多了,冯姑她们绞尽脑汁,总算打听了点有用的东西。
“九娘,都督他……”冯姑欲言又止,遣散房里的侍婢,躬身疾步走到坐榻旁,小声耳语,“外边的人都说都督想造反呐!”
说完,她不停打哆嗦。
“江州早就传遍了,三年前圣人召都督去长安,都督直接带着佩刀进了大明宫,把圣人吓哭了,大臣们骂都督狼子野心。”
九宁恍然大悟。
原书中周都督死得太早,小九娘不记得这个祖父,所以她对周都督了解不多。
怪不得周家人讳莫如深,不愿提起周都督,原来如此。
大唐盛世空前,虽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昔日荣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在天下老百姓心中,李唐皇室依然是正统。
周家祖上是朝廷册封的太守,世代受李唐恩德。
如今小皇帝虽然早已失势,但起码还活蹦乱跳着,其他藩镇再心怀鬼胎,也得时不时表一表忠心,给自己捞一个“忠君”的好名声。
比如眼下实力最强的河东节度使李元宗,人人都知道他想造反,他也确实在造反,但他就是不承认,一边忙着占地盘,一边写奏折表白自己,说自己明明很忠诚很率真很无辜,你们都是小人都是冤枉我的,我好委屈好苦闷难过得吃不下饭。
把真正手足无措吃不下饭的小皇帝和朝中大臣给恶心得不行。
周都督和异族出身的李元宗不一样,他是周家后人,竟然堂而皇之在大殿恐吓圣人,老百姓自然接受不了。
周家人也接受不了。
江州世家大多诗礼传家,全都瞧不起骄横跋扈的周都督。
但他们又得指望周都督和他手里的兵才能保一方太平。
江州民政归周刺史管,周刺史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但如果没有周都督,周刺史那些轻傜薄赋的政策能够顺利实施吗,江州能这么太平吗?
所以周家人对周都督的态度很微妙,一边鄙视着,一边防备着,一边又得拿亲族关系把人牵制着,免得周都督哪天一气之下带兵跑了。
九宁有点想笑。
短短几年后,周家人为了成就霸业,一次次把美貌的小九娘送出去讨好其他霸主,那时候他们对李唐皇室的忠心去哪儿了?
既然也有取而代之的野心,现在又何必装忠臣。
还不如像周都督这样坦坦荡荡。
她挺起胸膛,反派也要有反派的格调!
在九宁焦急的等待中,半个月后,长安那边来信,周都督手刃义军首领,居功至伟,圣人加封他为左金吾卫大将军。
周家人喜笑颜开。
倏忽间一个月过去,眨眼间就到了盛暑时节。
大军凯旋那天,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在周刺史的带领下出城迎接周家军。
周家规矩森严,这种场合只有郎君们可以前去观礼,九宁又“大病初愈”,几次想偷溜出去都被奴仆给拦了。
她只得回自己的院子等。
这晚周家大摆宴席为周都督和部下接风,外院的笑闹声持续到后半夜才停。
翌日,九宁在长廊前守了整整一个时辰。
结果周都督酒醒之后直接去了军营,之后两天没归家。
九宁没气馁,让冯姑留心打听外边的动静。
不管周都督有没有回来,她每天都会去周都督住的正院转转,问几个守门的军汉阿翁什么时候回家。
都督的孙女细声细气和自己说话,军汉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手忙脚乱,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干巴巴道:“小的不知。”
九宁也不生气,笑了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再来。
如此坚持了大半个月。
这天一大早,九宁刚起来,正坐在梳洗床里打扮,一名圆脸婢女提着裙子跑进院子,在外面道:“娘子,都督回府了!”
九宁嘴角一勾,站起身,对着铜镜转了一圈。
她头梳双螺髻,没戴珠翠,束彩绦,簪鹭鸶纹琉璃梳篦,穿青绿缠枝宝相花窄袖襦,系银泥藕丝裙,手执一柄团扇,腰间佩香囊、绶带,是长安寻常富贵小娘子的装扮。
婢女们簇拥着她去正院。
军汉们已经和九宁混熟了,拱手让开道路,直接放她进去。
九宁进了院子,穿过长长的回廊,过了几道门,里面就是周都督平时坐卧起居的地方。
两名人高马大、腰佩长刀的军士上前拦下她,“娘子,都督在见客。”
她眉眼微弯,笑着道:“不打扰阿翁的正事,我等一会儿就是了。”
尊卑有别,军士不敢多看她,垂眼回到原位。
九宁退回右手边的长廊。
周都督这个人虽然是武将,却喜欢附庸风雅,经常做出些礼贤下士的举动讨好本地士子,奈何士子不买他的账。他的院子里种了不少翠竹,还砌了一个池子养莲花,墙角假山旁栽了几株梅树,廊檐摆了一溜菊花。
梅兰竹菊,周都督这是铁了心要沾点文气。
可惜他毫无审美可言,那些竹子东一丛西一丛,梅树看起来毫无风骨,菊花蔫蔫的,池子里的莲花倒是开得好,可光有花,荷叶稀稀落落的。
九宁趴在栏杆上,伸手去够池子里的荷花。
“娘子当心!”
仆妇们吓了一跳,怕她摔进池子里,忙一拥而上,把她拉回长廊里。
九宁嫌她们多事,挥手把人打发了。
长廊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谁家的娇蛮小娘子?”
声音压得很低,仆妇们都没听见。
但九宁耳聪目明,听见有人议论自己,立刻皱眉让仆妇们噤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长廊里头没有人,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莲池的方向。
此时窗户是开着的,湘妃竹帘半卷,窗前坐了两个人。
察觉到九宁审视的目光,里面的人没有躲闪,坦然回望。
是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少年,锦衣绣袍,眉眼带笑,似乎正在和另一人对弈,知道她听见自己的笑语,挑挑眉,放下棋子,起身朝她拱手。
像模像样给她赔不是。
年纪不大,已经一身缱绻的风流气。
九宁没理会他,目光落到他对面低着头的那个少年身上。
隔得远,他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相貌。
但她还是被他那一头漆黑浓密的卷发夺去注意力。
夏日明亮的光线筛过竹帘,笼在少年身上,光斑静静流淌。少年侧脸线条模糊,不仔细看,当真像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听说只有胡人才是卷发,河东节度使李元宗祖上是西突厥人,他就是卷发。
九宁盯着卷发少年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真好看啊!
光看侧脸就这么好看,一定是个俊俏无双的少年郎。
当然没有她好看。
传来仆妇唤她的声音,周都督的客人出来了。
九宁收回视线,接过军士为她摘的几朵荷花,往正堂走去。
在她身后,执棋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夏日氤氲的潮闷水汽,淡淡瞥她一眼,若有所思。
剑眉星目,一双浅色明眸。
迎着日光,这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辰,偶尔闪过一抹璀璨的绿。
仿佛里头蓄满一潭清澈明净的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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