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更
无情的二哥走了没一会儿,三哥周嘉暄匆匆赶到水榭。
九宁坐起来, 小手捏成拳头揉揉眼睛。
“阿兄。”
周嘉暄蹲下|身, 摸了摸她晕红的脸, 指尖冰凉。
“你病了。”他皱眉,背起九宁,走出水榭,扭头问,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怕吃药?”
九宁下巴往周嘉暄肩膀上一搁,像只小乌龟一样紧紧扒在他背上,脑袋一歪, 用自己鬓边戴的飘枝花去蹭他的脸,笑着说:“阿兄, 我没病, 我这是懒的。”
虽然在笑,声音却有气无力。
周嘉暄没说话,脚步迈得更快。一早发现她手心发冷的时候就该察觉到的, 她这么小就没了母亲照顾,怕惹父亲厌烦,疼了不舒服了从不敢声张。
他心焦自责, 背上的九宁却不老实,不停用绢花蹭他的脖子。
“阿兄, 别惊动阿翁和阿耶他们。”
这种毛病请郎中没有用, 一会儿就能好的, 郎中来了也是瞎折腾, 只会让她静养。
她不想和上次一样半个多月出不了门。
周嘉暄沉默了一瞬。
“好,阿兄在这儿,难受了就和阿兄说,知道吗?”
九宁还没有被人如此善待过,心里酸酸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小手紧紧搂住周嘉暄。
“阿兄,你对我真好。”
崔氏生前花式拉仇恨,对周嘉言和周嘉暄兄弟俩很冷淡,而且还曾和周嘉言起过争执,闹得很不愉快。
周嘉言不喜欢崔氏,恨屋及乌,顺带着也看九宁不顺眼。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周嘉暄却从没有计较过这些,把九宁当成同胞妹妹一样疼爱,待她又温和又体贴。
九宁的这句感叹发自内心。
在周嘉暄听来,却像是在撒娇。
他笑了笑,扭头,鼻尖轻轻蹭一下九宁红扑扑的小脸蛋。
“阿兄是你兄长,自然要待你好。别怕,阿兄不会告诉阿耶的。”
“阿兄最好了!”
九宁嘿嘿笑,这才老实下来,不折腾周嘉暄的脖子了,脑袋乖乖贴着他瘦削的肩。
目光乱转,无意间落在遥遥缀在最后面的周嘉行线条分明的侧脸上。
他叫来周嘉暄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九宁脖子一扭,小脸换了个方向。
哼!不看他!
肚子就是因为他疼的,看到他那张脸就来气。
难怪书里那么多英雄豪杰拜倒在高绛仙的石榴裙下,周嘉行却独树一帜,始终无动于衷——果然心性坚韧。
九宁撇撇嘴,还好她有两手准备,此路不通,换一条走就是了!
她不会轻易认输。
周嘉暄背着九宁回蓬莱阁,“生病不能不请郎中,阿兄有个认识的朋友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
九宁靠坐在窗下铺了一层波斯绒毯的美人榻上,乖巧地嗯一声。
三哥已经为她妥协了,看就看吧。
香几上供了一尊狻猊鎏金香炉,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青烟缭绕,珠帘高卷。
屏风外面传来脚步声,周嘉暄迎了出去,口中道:“劳你走一趟。”
衣袍拂过门槛,窸窸窣窣响,来人嗓音柔和,“不碍事,我正好有东西交给令妹。”
九宁抬起头。
通向外室的门口有个人逆光站着,一身缁衣,高挑纤瘦,背着光,看不清五官,眼瞳漆黑。
他的眸光非常干净,不是涉世未深的干净,而是雪后茫茫一片的皓然一色。
竟是那个小沙弥雪庭。
不愧是高僧的徒弟,重重轻软帘幕相隔,他往这边看过来,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九宁就觉得整个人一阵恍惚,好像潺潺的水波温柔抚过,所有躁动不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片平和宁静。
雪庭绕过屏风,走到九宁面前,为她把脉。
九宁杏眼圆瞪,细细打量他。
眉眼精致清秀,有些男生女相,虽然头发剃光了,也依然掩不住他出尘脱俗的美貌,还好是个小沙弥,要是个留长发的郎君,江州不知会有多少小娘子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三哥眉目清秀,气度优雅,一身浓浓书卷气,一望而知是个教养很好的世家郎君。像山间翠竹,像水边菡萏,让人忍不住亲近。
雪庭呢,就是一种闲庭野鹤、平静如水般的美。
至于二哥周嘉行……带了几分野性,冷冰冰的,但一旦烧着起来,那就是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谁也扑不灭。
简而言之,山崩地裂,雷霆万钧,谁也扛不住他的冲冠一怒。
雪庭常常随慧梵禅师和各大世家贵妇打交道,规矩很好,眼眸低垂,目不斜视,收回手,对等在一边的周嘉暄道:“没有大碍,可能是累着了。”
周嘉暄松了口气。雪庭年纪虽小,但曾在宫中师从名医,医术高超,江州的郎中都不及他。
九宁回过神,双手一摊,笑嘻嘻道:“阿兄,你看,我真的没病!”
“好,知道了,是阿兄错了。”
周嘉暄手指微曲,敲敲她脑袋。
九宁捂着头顶簪珠翠的螺髻不让他碰,“梳了好久才梳好的。”
兄妹笑闹了几句,雪庭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仆从取出一只鎏金线刻八宝吉祥纹银盒。
“再过几日就是小娘子的生辰,祝娘子青春永驻,松鹤延年。”
九宁一愣,她的生辰快到了?
等等,小沙弥为什么要给她贺寿?
她还没来得及问,雪庭已经起身告辞,周嘉暄亲自送他出去。
侍婢打开银盒给九宁看,墨绿织锦缎子上一串通体黄绿的佛珠,每一颗都晶莹玉润,水色透亮。
九宁拿起佛珠把玩了一会儿。
周嘉暄送完雪庭进来,见她拿着佛珠发呆,含笑打趣:“这可是东夷国进贡的宝珠,随便一颗都很贵重,仔细收好了,摔碎了你又要哭鼻子。”
九宁看他仿佛习以为常的样子,忍不住问:“阿兄,雪庭为什么会送这么珍贵的佛珠给我?”
“他年年都送,你忘了?”
周嘉暄走到榻前,拍拍九宁的脸——怕揉乱她的宝贝发型。
“才说没病,怎么又犯迷糊了?”
九宁嘿嘿一笑,低头戴上佛珠,掩饰自己的心虚。
“看来是真喜欢,这就戴上了。”
周嘉暄笑了笑,没有说其他的。
要是一般小娘子,收到这种贵重礼物肯定要先给长辈过目。观音奴不一样,崔氏留给她的首饰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她早就习惯了,这串佛珠固然稀罕,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因此他也没说她年纪小要替她收着的话,随她自己处置。
有僮仆从周都督那边过来,催周嘉暄赶紧过去。
周嘉暄答应了一声。
九宁下地,趿拉着彩绣睡鞋送周嘉暄出去,一直送到长廊前才转回来。
“好了,今晚早些睡,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别瞒着我。”
周嘉暄叮嘱了好几句才走。
九宁站在黑漆廊柱旁朝他挥挥手,束发的丝绦被风吹起,平添了几分俏皮劲儿,“晓得了,晓得了,阿兄也早点睡。”
周嘉暄转身走出几步,想起有句话没说,转过身,长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观音奴早就回房了。
周嘉暄怔了怔,摇头失笑。
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冷漠的周嘉行,想了想,道:“苏晏,刚才多亏你。”
这胡奴看似粗莽,倒是很细心,没有惊动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他看出观音奴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周嘉行淡淡道:“职责所在。”
周嘉暄放慢脚步,慢慢道:“九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病逝了。她性子纯真,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这些天她的举动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嘉行眼帘微抬,目视前方,“无事。”
周嘉暄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回忆,唇边忽然扬起一丝轻笑,“苏兄家中可有姐妹?”
周嘉行没说话。
见他不答,周嘉暄善解人意,没有接着问下去,岔开话题,说起最近举行的一场马球赛。
“苏兄骑术精湛,远胜我周家子弟,想来一定师从名师。”
周嘉行听出来了,周嘉暄在试探他。
不愧是啸咙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看着文质彬彬的,也不可小觑。
周嘉行不动声色,“从前在市井行走,常和市井闲汉比赛。”
建一座马球场不容易,市井闲汉没那么讲究,常常三五一群人随便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就开始比赛。只要天气晴朗,街头巷尾处处可以看到玩蹴鞠的人。
这种比赛没有严格的限制,更不会有人一直守在场边等着唱筹,参赛的人彪悍野蛮,一场比赛下来,受伤是家常便饭。
周嘉行年纪不大,若果真是从这种街头比赛中历练出来的……那岂不是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逼上场了?
一个孩子和街头闲汉比蹴鞠,原因通常只有一个——迫于生计。
有些闲汉比不过其他人,就喜欢强迫一些年纪小、胆子小的人和自己比赛,以戏弄他们为乐。
为了赚取微薄的报酬,很多流浪的乞儿甘愿冒着被踢断腿的风险参加这种比赛。
周嘉暄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很快,周嘉行有些哭笑不得。
周嘉暄处处探问,并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警告他不要利用九娘。
周嘉行一哂,他乃习武之人,怎么会去为难一个娇弱的闺阁小娘子。
大概是他实在太漫不经心了,周嘉暄慢慢放下对他的怀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
“苏兄见多识广,不比我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
“小郎君说笑,在下没上过学堂,只是度日罢了。”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既不是自卑,也不是骄傲,只是不以为意,似乎觉得自己曾经的经历只是平常,不值一提。
周嘉暄心生感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生总是慨叹如今时局太乱,不然早就让他们出去游历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和历经磨难的苏晏相比,他还太稚嫩。
说话间,到了周都督的正院,周嘉暄直接去正堂。
周嘉行在廊前停下来,站回每天戍守的位子。
廊前古木森森,浓荫匝地。
他望着笼在身前地砖上的光斑,眼前浮现出方才周嘉暄背着九宁、扭头和九宁说话的场景。
都说周家三郎和小九娘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感情很好,像同胞兄妹。
他在周家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印证了坊间传言。
这才是真正的亲近和睦。
周嘉行虽然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过,但不妨碍他认清自己这个带有异域血统的二哥在妹妹九宁心中的分量——没有分量。
亲爹都因为羞耻不想认他,何况异母妹妹呢?
她甚至根本没见过他。
这世上,父子亲缘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没有突如其来的好。
即使有,也不会落到他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明白,不管九宁有没有认出他,她对他的喜欢和亲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只有和周都督、周嘉暄相处时,她那种隐藏在天真乖巧下的活泼狡黠才自然而然、一点都不掺假。
面对他时,她平易近人,温柔和善,好到让府中所有护卫嫉妒,但她眼里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
就像把他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关注他完全出于猎奇,而不是关心。
周嘉行还记得九宁第一次见他时,盯着他的卷发看了很久。
她没见过胡人和汉人生的孩子,大概觉得很新鲜吧?
也只有新鲜而已。
他收回目光,笔直站好。
……
九宁目送周嘉暄离开,回到房里,立刻叫来冯姑。
“我让你仔细看那个站在门外戍守的卷发少年郎,你确定以前没见过他?”
冯姑跪坐在榻前簟席上,“就是那个高高瘦瘦、佩一把弯刀的?”
九宁点头。
冯姑回想了好一阵,摇摇头,“老奴仔细看了很久,以前真没见过他。”
九宁又问:“那天二郎上门,你和他说话了?”
冯姑早就忘了周嘉行上门的事,想了老半天,还是摇头。
“没有,那天他站在大门外,我们站在门里。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又脏又臭,也不知道是从什么腌臜地方爬出来的,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们和他说话,他一点规矩都不懂,抬脚就走了!”
九宁一阵无语。
那天冯姑她们围在门前取笑周嘉行,奚落他像个乞索儿,简直是作死中的作死,而且是作死中最没有格调的那种。好在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隐忍不发,抬脚离开,没有当场拔刀砍人。
冯姑不知道自己命大险险捡回一条命,居然还嫌周嘉行不懂规矩!
“二郎小的时候是谁带的?府里有记得他的人吗?”
九宁这些天找了不少机会让周嘉行进出内院,试探他的反应。
结果他跟没事人一样出出进进,府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原来的二郎。
九宁百思不得其解,周嘉行的卷发、浅色眸子和深刻的五官都表明他身上带有胡人血统,特点显著,怎么就没人认出他呢?
难道他小的时候长得很丑,长大了变好看了?
冯姑接着摇头,瞥一眼左右,小声道,“我是后来才进府的,听府里原来的老人说,阿郎不喜欢二郎,二郎出生的那天,阿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把二郎活活摔死。那个昆奴也是作孽,刚生了孩子,一口热羹没喝就爬下地给阿郎磕头,哭得嗓子都哑了,阿郎才点头留下二郎一条性命。原来的夫人不管二郎的事,昆奴就自己奶孩子。他们母子平时从不出门,昆奴手巧,每天待在房里做活计,过年的时候也不出来,除了昆奴房里的人,没人记得二郎长什么样。”
那时候当家的是周百药的原配夫人,崔氏还没嫁进周家,所以冯姑敢这么大胆地八卦那段往事。
九宁蹙眉。
难怪周嘉行能这么坦然,面对周都督和周百药时脸不红气不喘,大大方方,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幼时被母亲关在房里养大,等到稍微懂事一点,又被崔氏赶出府。周都督常年在外,没见过孙子,自然认不出他来。周百药更别提了,他巴不得昆奴母子死在外面,可能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周嘉行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呢?
莫非他想报复整个周家?
周都督的横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九宁思索了一会儿,暂且撂下这头,问起雪庭来,“他年年都送生辰礼物给我?”
听她提起雪庭的名字,冯姑立马堆起一脸笑容。
“可不是,自从雪庭小师父跟着慧梵禅师来到江州,每年都要给娘子送生辰礼。”
九宁低头看着手上那串色泽温润的佛珠,“雪庭以前认识我?”
冯姑挺起胸膛,洋洋得意,“雪庭小师父是范阳卢氏的后人,出身高贵,来历不凡,以后要传承慧梵禅师的佛法,他知道夫人是长安长大的,说和娘子有缘,每年都要给娘子送生辰礼。江州这么多世家千金,雪庭小师父不屑一顾,娘子身份最高,是崔氏后人,祖上和雪庭小师父是故交,所以雪庭小师父只对娘子一个人另眼相看。”
九宁嘴角抽抽。
怪不得吴氏特意让她供斋饭给雪庭,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世人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五姓七望的家族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在他们眼中,皇族都是暴发户,更遑论其他后起的世家。
其中范阳卢氏出自姜姓,是齐国的后裔。
本朝初期打压山东贵族,五姓受到压制,但仍然是一流高门,通过几家内部通婚的方式保持血统纯正高贵。
高宗、女帝在位时,不断限制贵族门阀,提拔寒门学士,门阀世家受到冲击,卢氏暂时沉寂。
但在安|史之乱后,世家贵族又再次崛起。
科举制度让寒门学子扬眉吐气,一度让靠门荫做官的世家子弟头疼不已。但世家毕竟是世家,几百年的家风底蕴熏陶下,人才辈出。
在书籍还不普及的年代,世家独占知识学问,世家子弟注定比寒门学子更容易出头。
比如卢氏一门,出了几百位进士。
适应了科举制度后,世家子弟轻而易举就能打败寒门学子,再度霸占朝中要职。
卢氏一族在中唐再次兴盛,燃烧尽这一族最后的辉煌。
多年前席卷中原的那场浩劫中,卢氏一族惨遭屠戮,嫡支子弟全部命丧乱兵刀下。
雪庭的父母亲人全部死于动乱中,只有他被忠仆拼死救了下来,送至慧梵禅师处抚养。
虽然家族的显赫名声仍在,可嫡支血脉差不多死光了,即使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雪庭天资聪颖,但只有他一个人,想重振家业无异于痴人所梦,而且他从小在寺庙长大,日后不会娶亲,家族的昔日荣光还有什么用?
卢氏已然灭亡。
崔、卢两家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在得知九宁的母亲是当年逃难至江州的崔氏女后,雪庭回忆世家谱系,发现自己和崔氏同辈,是表姐弟。
那时崔氏已经过世,雪庭还特意冒雪去她的坟前祭奠。
他将九宁视作子侄辈,每年她生辰前后,都有礼物相赠。
也就是说,九宁白捡了一个出身清贵的远房表舅。
不过这个表舅是出家人,不讲究俗礼,也不想和世俗有太多牵扯,虽然年年送生辰礼,却从没有私下见九宁。
刚才为她看脉,也是一脸淡然,完全看不出他们是远房亲戚。
九宁听完冯姑的八卦,道:“我看雪庭年纪也不大呀!当我的哥哥还差不多。”
冯姑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娘子可别因为雪庭小师父年纪小就怠慢他,他生来就有慧根,三岁就会背佛经。他十二岁那年参加长安的辩经法会,把那些几十岁的大和尚说得哑口无言!听说他是金蝉长老的转世,出生的时候卢家院墙顶上飘来一朵彩云,方圆十里都看得见!”
九宁正翘着腿喝茶,听到这一句,噗嗤一声,打翻茶盏,笑得喷茶。
她曾去过一个小世界,金蝉长老转世,不就是那个小世界的唐僧吗?
哪有这么夸张的事?
依她看,分明是雪庭生得漂亮,世人穿凿附会,硬把什么转世、慧根之类的事往他身上套,再有慧梵禅师这个得道高僧推波助澜,雪庭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以后继承师父的衣钵也就更顺利。
九宁取下腕上的佛珠,让婢女收好。
书中周都督死后不久,雪庭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军,尸骨无存。
他的死讯传开后,江州百姓痛哭流涕。
乱世之中,大部分出家人选择躲入深山,避世而居。雪庭却拿起屠刀,以杀戮为老弱妇孺争取一线生机。
是个真汉子!
……
周都督的正院。
“青奴,祖父不久后要去长安一趟。”周都督示意周嘉暄落座,“这一去,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周都督常常领兵在外,周嘉暄早已习惯好几个月见不到祖父,跪坐于簟席上,坐直身子。
“阿翁有什么要嘱咐孙儿的?”
周都督一笑,“还是你通透,你父亲就是个榆木疙瘩,我交给他的事他一件都办不好,这一次不指望他了。”
听祖父数落自己的父亲,周嘉暄低下头,一言不发。
周都督骂骂咧咧了一阵,道:“我不在江州的这段日子,你只管跟着先生读书,闲时不要乱跑,没事做就去你伯祖父身边待着,看他是怎么管理民政的。”
周嘉暄面露诧异之色。
“怎么,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让你学你伯祖父?而不是学我?”
周都督声音拔高了些。
周嘉暄抬起头,直视祖父,“请阿翁为孙儿解惑。”
坊间传言,周都督领兵马,周刺史管民事,堂兄弟俩表面上亲如一家,其实势同水火。周百药俨然将周刺史当做父亲看待,每天围着周刺史打转,对亲生父亲周都督却横竖瞧不上眼。有人说周都督想暗害周刺史,但都被周百药发觉并及时救下周刺史的性命。
正因为此,周百药越来越憎恨父亲。
周嘉暄听过很多类似的传言,据他观察,祖父和伯祖父之间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面和心不和,但确实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周都督收起笑容,“青奴啊,人各有志,我和你伯祖父想法不一样,他是读书人的那一套,我是野路子,我们俩说不到一起去。不过我们都姓周,周家人的胳膊不会往外边拐。”
说到这里,周都督捋须微笑。
“青奴,你和祖父的想法也不一样,是不是?”
周嘉暄心头凛然,额前沁出一层细汗。
祖父还是知道了。
周都督叹口气。
想他周麟一辈子吊儿郎当,没想到儿子和长孙一个比一个古板,唯有最小的青奴资质不错——可这个孙子太正直了。
他忠君,或者说,他忠于自己的理想。
忠君没什么不好,放在以往,这是好事,放在乱世就不一样了。
尤其当周家还有个在民间传说中一直等待时机准备造反的大都督的时候。
周嘉暄起身,双手平举,向周都督行稽首礼。
既是道歉,也是表明他的决心。
周都督看着孙子一丝不苟、从容不迫地行完礼,神色复杂。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周都督在战场上拼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出人头地,他没有崇高的理想。
周嘉暄有。
有一个优秀的孙子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可问题是这个孙子太优秀了。
周都督宁愿孙子自私一点。
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在乱世中保住周家。
祖孙俩相顾无言,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周都督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江州离不了我,如果没有我,你伯祖父早就被人啃得渣子都不剩了,还能好好地当他的刺史?他做梦!”
周嘉暄认真道:“江州的安危系于阿翁一身。”
这是公认的事实,没有周都督,别说河东军,随便来几伙残兵游勇就能攻破刺史府大门。
祖孙俩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刚才那个话题。
周都督斜倚凭几,长腿搭在小几上,面露得意,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江州也离不了你伯祖父。他别的不行,让他杀只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偏偏识文断字,知道怎么管民事。什么时候该劝农人种田,什么时候提醒农人浇水,怎么收税,怎么把收上来的税用在刀尖上,这些我一窍不通,他那脑瓜子一转,就理出章程了。”
听祖父说得俏皮,周嘉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都督看他一眼,神色变得严肃。
“青奴,你父亲既不是当兵打仗的料,也不是当官的人才,只能帮着打打下手。你呢,倒是个好的,所以阿翁让你跟着伯祖父历练,你们读书人不是总说要因材施教吗?你这个学得好,那就好好学,我和你伯祖父之间的事,你们不要操心。”
他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周嘉暄紧张起来,双手慢慢握拳。
周都督顿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太平盛世,你可以当一方父母官,你伯祖父对你寄予厚望,说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现在是乱世!”
周嘉暄垂下眼帘,这种话先生也说过。
他生来对行军打仗的事不感兴趣,长兄周嘉言浮躁古板,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让他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
生逢乱世,群雄并立,唯有兵强马壮者才能笑到最后。
江州眼下的太平能维持到几时?
“青奴,你记住,有祖父在一天,江州可保太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逞强,找一个清净地闭门读书,等天下太平,再出山重振我周家声威。我听裴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州就是块肥肉,我在的时候没人敢打这块肉的主意,没了我,其他几家啊呜一口,能把江州和整个周家带皮吞了!到时候你们不要硬碰硬,自保为上。”
周嘉暄听出这段话的话外之音,心中大惊,猛地抬起头,“阿翁!”
周都督摆摆手,哈哈大笑。
“扯远了,你祖父还硬朗着呢!谁敢伸手,我砍了他整条胳膊!”
周嘉暄眼眶微微发热。
因为祖父行事毫无顾忌,在士林中名声极坏,周家子弟都不愿亲近他。
连他这个孙子也是如此。
祖父从来不计较这些,他一次次沉默地带兵离家,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归家时得意洋洋,身披甲胄,手提长刀,带着一大车一大车的战利品,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
好像打仗只是一场平常的远行,一点都不危险。
“你放心,这次我是去长安看热闹的,李元宗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迟早要栽跟头。他倒霉的时候,我岂能不在场?”周都督转回正题,“青奴,我离家这些时日,你好好照看观音奴,她要学骑射,就好好让她学,不许她偷懒,她要是实在嫌累不想学了,也随她,别把她逼得太紧。”
观音奴不甘于当一个内宅闺阁,周都督就教她在乱世中求生的本领。
她要是后悔了想安安分分,周都督也不会生气,他会给她准备好退路,帮她挑一个好夫婿,有丈夫的保护和数之不尽的财富,足够她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看你平时对观音奴很好,她也很敬爱你,她自幼没有母亲照料,难得你肯看顾她。”
周嘉暄笑了笑,这是谈话以来他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
“阿翁,观音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得对她好。”
周都督嗯一声,望着周嘉暄的眼睛。
“青奴,记住这句话,要说到做到。”
周嘉暄直起身,对着周都督拜了几拜。
“孙儿定会遵守诺言,不会辜负阿翁所托。”
周都督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了一些其他的琐事,最后忽然问起苏晏,“你觉得他那个人如何?”
周嘉暄答说:“别的孙儿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个苏晏绝非池中之物。”
“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周都督抬起眼皮,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向长廊的方向,“我觉得他身份可疑,已经派人去查了。”
“阿翁怀疑他?”
“不,只是求证一些事。”周都督摇摇头,“你用不着防备他,也不能把他当自己人。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会派人盯着他。”
周嘉暄应了声是。
等周嘉暄告退出去,周都督往后一靠,枕着双臂,长腿直抖。
“都督。”
裴望之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行了个叉手礼。
“小郎君心志坚定,刚才那番长谈中,他虽然偶有触动,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坚持,绝不会跟着周都督当乱臣贼子。
周都督抖着腿,摆摆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荡模样,道:“他知道疼妹妹,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长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裴望之早已习惯大都督私底下这一身痞劲儿,面色如常,拿出准备好的文书,送到案前,开始回禀公务。
周都督沉下脸,不抖腿了。
妈的,明明知道老子认的字不多,还把这些长篇大论拿给老子看!
……
第二天,九宁的肚子终于不痛了。
一觉睡醒,她顿觉天蓝水清,花红柳绿,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顿朝食扒了三碗饭。
好了伤疤不能忘了痛,她决定暂时老实一段时间。
每天仍旧照常去给周都督请安,给他房里的供花剪枝换水。
在门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视,捧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枝走进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几天后,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赶在李元宗进京前抵达长安,必须尽快动身。
“如果卢师道出尔反尔,又和上次那样拿没用的虚职打发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联手,好好出一口恶气!”
九宁进门时听到这一句,抿嘴一笑。
书中周都督这一次北上很顺利,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李元宗很倒霉,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还差点被烧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侥幸捡回一条命,对周都督来说是好事。
不管卢师道给不给好处,周都督都会走这一趟,当然,能多要点好处更好。
有慧梵禅师那个喜欢狮子大开口的狐狸代为出面提条件,周都督确定这次自己不会吃亏。
卢师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气。
“阿翁要去很久么?”
九宁插好花,踮起脚往里张望。
放下的幔帐被一把拉开,周都督头裹罗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脚踏兽皮靴,笑着走了出来,抱起九宁,“阿翁很快就回来了,长安东西坊市很热闹,据说什么都有,观音奴想要什么?”
九宁歪着脑袋,假装认真思考,然后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来。”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么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来了。”
他才不会空手呢,不仅不空手,还顺手牵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回来。
别的霸主忙着抢人抢地盘抢名头,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专门抢钱,一抢一个准,还轻便好带,他毫不恋战,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盘。其他各路霸主为了争地盘折损了好几个,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为贪婪才中计的。
九宁摇摇头,“只要阿翁平安。”
声音又娇又柔,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啊!别为了点蝇头小利被人耍得团团转。
周都督低头,看着孙女板起脸认真嘱咐自己,感觉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点酸。
“好,阿翁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家乖孙女观音奴还没长大呢,他当然得回来,不然观音奴会被歹人欺负的。
和往常一样,周都督走得很低调。
虽然他的这次北上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还是安排得有条不紊。
亲兵护送他出城,他只带五十人进京,还有五千人马走水路,随后跟上。
因为周都督经常需要外出,江州这边和以前一样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没有太大的变动。
九宁已经学会骑马了,不过骑射师父不敢让她在外面纵马。
她只能乘车送周都督出城。
城头上风声呜呜呼啸,似鬼哭狼嚎,旗帜狂舞,猎猎作响。
九宁靠着箭垛,手搭在额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远去。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像芝麻点一样,最后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绿水中,看不见了。
周嘉暄站在九宁身边,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后站着周嘉行,他奉命保护她。
作为日后的帝王,此刻他心里充溢着的应该是收拾旧山河之类的宏图壮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报复周家的计划?
九宁越想越远,展开金泥披帛罩在肩头上挡风。
周嘉暄牵起她的手,“这里风太大,别吹冻着了,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九宁喝了杯姜茶暖身子,然后直接去箭道。
周嘉暄诧异道:“今天为阿翁送行,可以休息一天。”
九宁摇摇头,“今天偷懒,明天也会忍不住偷懒,我还是去箭道吧。”
周嘉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敲敲她前额。
“很好。”
箭道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侍候的僮仆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吩咐。
九宁刚刚回房换了一身红地穿枝西番莲纹泥金翻领窄袖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以锦缎束起,腰束革带,脚踏锦靴,手里拿了条撒雪竹鞭,身后十几个奴仆前呼后拥,摇摇摆摆走进箭道。
有人把她的爱驹雪球牵过来,僮仆搬来矮凳,扶她上马。
九宁平视练骑射,总是先跑一会儿马再练箭。
下人们知道她的习惯,已经把箭道清理出来了。
九宁踩着矮凳上马,余光扫过扶自己上马的人,看到他鬓边一缕俏皮的、不肯乖乖被罗巾束住的卷发,怔了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周嘉行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僵硬。
九宁停下来,再看。
周嘉行面色如常,脊背仍然挺直,扶她上了马,低头扫视一圈,确认她坐好了,退后一步。
九宁一手执鞭,一手扯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回头,杏眼瞪得大大的,双唇轻抿,梨涡若隐若现,继续盯着周嘉行看。
他可是将来的皇帝,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应该不会僵硬吧?
“九娘,苏晏是过来顶替阿大的。”旁边牵马的小僮仆见她一直盯着周嘉行看,小声解释,“阿大跟着都督去上都了。”
人算不如天算。
周嘉行以为周都督离开后九宁用不着每天去正院请安,那么两人应该至少三个月不会碰面。
没想到阿大被都督带走,箭道这边需要一个善于骑射的人照应,而周嘉行骑射娴熟,众所周知。
然后他就被调过来了。
九宁拿竹鞭蹭蹭下巴,很想放声大笑。
她可没有对周嘉行不利,她只是心情好很想笑而已。
想到嘲笑周嘉行可能带来的后果,九宁硬生生忍住叉腰大笑的冲动。
书中的周嘉行确实比高绛仙磊落,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少年郎,万一他记仇呢?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跑起来,嘴角轻翘,低笑了几声。
周嘉行站在箭道旁,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九宁。
不看不行,他负责九宁的安全,如果九宁摔下马,他难辞其咎。
九宁能感觉到周嘉行的目光,所以笑得更开心,嘴角越翘越高。日光从云头撒下,罩在她身上,她娇小的脸庞泛起健康的红晕,闪动的梨涡里也盛满了金灿灿的辉光,甜丝丝的。
这些周嘉行都没感觉到。
他只是尽忠职守地盯着她的动作,确认她不会摔下马,在她姿势错误的时候出声提醒他。
也只有他还这么一本正经,其他人早就看九宁看呆了。
九宁冷静下来,从看到周嘉行吃瘪而得意洋洋的状态中恢复清醒,弯腰看向前方。
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别嘲笑周嘉行了,先抓紧时间赶紧学点本领,以后要是再被周家人送来送去,也好跑路不是?
周嘉行望着九宁,发现她动作标准,而且一点都不生疏,可以骑在马上绕着箭道慢跑。
看来她每天学得很认真,不是敷衍了事。
“九娘真好看!”小僮仆凑到周嘉行身边,感叹道。
周嘉行素来不关注这些,环视一周,问:“其他郎君呢?”
“你不知道啊?”小僮仆的目光追随着策马慢跑的九宁,小声说,“自从九娘开始学骑射,只要她在箭道,其他郎君就不过来。”
周嘉行回想之前他当值的日子,好像确实如此,其他郎君只有下午时才会过来转几圈,而那时九宁一般在蓬莱阁练字。
“这是为什么?”
小僮仆哼了一声,“他们瞧不起九娘,不肯和九娘共用箭道。”
周嘉行目光微动。
周家郎君居然迂腐至此?
小僮仆生了会儿闷气,又扬起一张笑脸,“他们是故意的,想用这种法子逼九娘自己退出,九娘才不搭理他们!她每天都来,其他郎君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早上不敢来,只能下午来。后来这事传到都督耳朵里,都督说箭道是他修的,九娘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练多久练多久,晚上设帐篷睡这里都成。郎君们又羞又愧,只要九娘过来,他们就灰溜溜躲开。”
一开始郎君们是为了羞辱九宁,约好孤立她,让她知难而退。
结果变成九宁一个人独霸整个箭道,没人好意思和她争。只要她出现,所有郎君落荒而逃。
周嘉行望着马背上的九宁。
她扬起手中竹鞭,对着箭靶的方向甩了一下。
周围一圈侍立的僮仆立刻狗腿地鼓掌叫好,恨不能把她夸成绝世高手。
九宁拉住缰绳,下巴抬起,脸上慢慢浮出几丝矜持的笑,似乎很得意。
周嘉行嘴角轻轻抽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