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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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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院子的时候, 九宁在池畔柳荫下站了一会儿。

日光和煦,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水波潋滟,万点粼粼闪碎波光随着潺潺水浪跳跃浮动, 仿佛蓄了一池星辰。

几名亲随陪着站了一会儿, 以为九宁又想祸害周都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挽起衣袖, 作势要脱靴下池子:“刚露出小角的荷叶蒸鱼羹吃又鲜又甜,县主要几片?”

九宁一摆手,含笑道:“等莲花开了我再来折腾!”

亲随们都笑了。

九宁进了正厅,径直拐到侧间, 往长榻上一坐,立刻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服侍她脱下靴鞋, 点起熏香, 为她捶腿捏肩。

她歪坐在隐囊上,环顾一周。

侧间是周都督平时休息打盹、和幕僚商量私密事情的地方。

以前这里布置简单,除了长榻几案, 只有角落里摆放了一具兵器架。

后来九宁常常过来蹭饭吃,偶尔要赖上半天才走,侧间陈设的器具越来越多。

榻旁多了香几香炉,窗前设高几, 开始天天供几瓶新鲜香花。

里间多了坐茵卧榻, 长榻一侧设了垂纱帐, 里面安放软榻香枕, 专给她午睡小憩的,周都督和幕僚商谈要事时她就光明正大躲在里头偷听。

兵器架对面添了一副书案和陈列书匣的高桌罗柜,她有时候会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

书案旁是六曲折叠屏风围起来的棋室,周都督闲时会和她对弈几盘。

祖孙俩都是臭棋篓子,和周刺史、周嘉暄下棋基本是输多胜少,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烈。但他们俩的水平正好差不多在一个层次,于是祖孙二人便常常凑到一起下棋,一边落子一边互相吹捧。

周嘉暄曾撞见祖孙俩对弈,看两人神情凝重、架势十足的样子,出于好奇在旁边围观,足足忍了一个时辰没开口说话——这一老一小自我感觉太好了,自认为彼此水平都不赖,俨然像一对高手过招,然而他们连基本的规则都记错了……他不想开口打击自己的祖父和妹妹。

九宁让婢女把棋桌挪到长榻上,倒出所有琉璃棋子,用棋子随意拼好玩的形状。

婢女在一旁凑趣:“我猜县主拼的是一朵喇叭花!”

另一个道:“不对,是一张弓!”

其他人笑着插话:“都不对,肯定是一匹马!”

……

坐着玩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外传来护卫们行礼致意的说话声。

一只厚实宽大、指节粗糙的手掀起帘子,镶缀宝石的流苏间露出周都督带笑的脸。

“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身上穿窄袖戎装,套臂鞲,脚下兽皮靴,腰间佩刀,还是出门时的衣裳,气势慑人,神情却温和,大踏步走到长榻边,含笑问。

婢女们躬身退下。

九宁抬起头。

周都督俯身看着她,高大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山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掌心温热,指腹粗糙。

九宁指间捏着一枚棋子,轻声问:“阿翁要送我去鄂州吗?”

周都督一怔,放在她头顶的手往下滑,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谁说的?我家观音奴这么乖,阿翁怎么舍得送你走?”

开玩笑的语气,却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九宁抿唇笑了笑,梨涡轻皱。

周都督坐到她对面,佩刀随手往榻边一搁,看一眼棋盘上刚刚拼完的图案,笑问:“这是只猫?”

九宁皱眉,指着棋子道:“我拼的明明是老虎!很威风的!”

说着瞪一眼周都督,“像阿翁一样威风!”

“好,好,观音奴说像什么就像什么。”

周都督哈哈大笑,拿起黑棋,在老虎头顶加了两只尖耳朵。

这下真的像猫了。

周都督挑眉,沉声笑道:“我看这老虎更像你,竖着耳朵,又神气又漂亮。”

听到漂亮两个字,九宁把准备反驳的话吞回去。

“那我再拼一只更像阿翁的!”

她手指飞快挪动棋子。

“阿翁像什么?嗯?”

周都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手看,满脸期待,笑着问。

九宁笑而不语。

图案很快就拼好了,圆圆的脑袋,趴着的垂耳,尖嘴,肥尾巴,短腿,肉嘟嘟的体形……

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圆乎乎的拂林犬,这种狗四肢短小,聪慧通人性,一般为宫廷贵妇人豢养。

周都督气笑了,故意板起脸:“观音奴觉得阿翁像狗?”

九宁嘿嘿笑:“阿翁怎么会像狗呢?我拼的明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呀!”

周都督轻哼一声,大手一挥,抹掉那只狗,拼出一条蛇的形状。

九宁哽住,瑟缩了一下,赶紧捂上自己的眼睛。

周都督嘴角勾起,得意地直抖大腿,“知道怕了吧?”

……

屋外,听到祖孙俩的笑声,裴望之的脚步停下来,迟疑了两下,默默退出正厅。

“先生怎么不进去?”

一旁的同伴诧异地问。

裴望之叹口气,笑着摇摇头:“不必进去了,都督这么疼爱县主,不可能答应节度使的条件。”

同伴咦了一声,道:“虽然是当质子,但节度使并没有为难县主的意思,不仅答应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让与县主居住,还不限制县主出入,而且使君愿意送自己的嫡孙陪县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约正式签订下来,节度使就会送县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费的时日,真算起来其实拢共也住不满一年,节度使拿出的可是半个鄂州呀,这几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应?”

节度使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嫡孙们陪九宁一起去鄂州,幕僚们大多赞成送九宁去鄂州为质,换一个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几座城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断然拒绝,这会儿下人早就为九宁收拾好行礼了。

裴望之还是摇头,指指侧间,轻声道:“你听。”

里间帘幕低垂,水晶帘后时不时传出周都督愉悦的大笑声,另一道娇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宁了。

同伴侧耳细听了片刻,轻声说:“也许都督只是一时舍不得罢了。”

裴望之淡笑,抬脚走开。

……

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决定,但周都督又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劝他答应送九宁去鄂州的周百药:“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地盘,别成天想着卖女儿!”

周百药挨了一会打后胆子愈发小了,在父亲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没敢多吱声,一缩脑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见周都督连亲儿子都毫不留情地说骂就骂,自然不敢再在老虎头上拔毛。

两天后,周家正式回绝山南东道节度使。

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表达了惋惜之意。

属官们目送使者离开,想着那十几座城池,心里像在滴血一样——真心疼呐!

几名使者骑马出城后,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快马加鞭,疾驰大约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座渡口前,飞身下马,奔进渡口旁的一间吊脚楼。

楼下看守的护卫看到使者,让开道路。

使者踏上楼梯,正好和在亲随簇拥中走下来的锦袍青年撞了个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愿送他的孙女为质,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环束发,穿一袭翻领窄袖袍,闻言神情不变,淡淡嗯一声。

使者退了下去。

旁边一脸络腮胡子的怀朗搓搓手,低声道:“郞主,看来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几座州县他都不动心。”

周嘉行没说话,面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围几个亲随汇报完各自的事情,陆续离开。

阿青牵来周嘉行的坐骑,在阶前等着。

怀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过如果周都督知道实情,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马。

怀朗问:“郞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周嘉行挽住缰绳,望着对岸江边几枝探出密林的绯红桃花,道:“什么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插手。”

怀朗心里一紧,忙点头应是。

周嘉行轻叱一声,一人一骑朝着使者来的方向驰去,随从们忙拍马追上他,遥遥缀在后面。

阿青挠挠脑袋,走到怀朗身边,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绝盟约了吗?”

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动。

“难道郞主要直接去抢人?”

“傻小子!”

怀朗笑骂一句,摸出腰间的酒壶,拔出塞子,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两口。

“谁傻了?”阿青双手握拳,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让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门要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我说,郞主上次就不该送九娘回去!”

怀朗笑着摇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郞主提出盟约并不是要周都督答应,他知道周都督一定会拒绝。

“你别卖关子啊!”阿青推推怀朗,朝他挤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抢人的?”

怀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细细回味。

见他装傻,阿青气得直咬牙,抬脚走了。

他刚走远,怀朗脸色立刻沉下来。

“郞主的私事……”

怀朗喃喃了一句,叹口气。

郞主故意给出那么诱人的条件,不惜那十几座土地肥沃的州县为饵,并不是想要打动周都督,而是……让周家其他人眼红啊!

周都督拒绝盟约,唾手可得的好处就这么没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吗?

……

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使者离开后,江州的气氛不复以往一派平和,变得压抑沉闷。

九宁好几次撞见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属官们认为周都督太过宠溺孙女,因为舍不得孙女吃苦而生生错过和鄂州结盟的良机,以后一定会栽跟头。

连十一郎那帮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也个个神色古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九宁路过正厅的时候,听到几个年轻属官站在回廊里议论她。

一人叹息道:“县主是周家血脉,自小娇宠,理应为周家分忧,都督一味溺爱县主,置大事于不顾,糊涂啊!”

另一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黄州、随州就是我们的了!”

几人连声哀叹周都督年纪越大越顽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孙女斥责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属官,大失人心,埋下祸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瑶站在九宁身后,听见那边传来的私语,一个飞快看一眼九宁,一个气得浑身发抖。

九宁却微微一笑。

金瑶恨得双眼发红:“他们竟然敢这样议论都督和县主!我这便禀明都督,赶他们出去!”

“不必。”九宁拦住金瑶,“他们是伯祖父的人。”

金瑶一呆。

九宁扭头问多弟,“你前天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这一出,知道伯祖父为什么要故意让我听见这些吗?”

多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触龙说赵太后说的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国家有难,急需救兵,但赵太后溺爱小儿子,不愿将小儿子送到别国去当人质,触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为儿子考虑长远才是真正疼儿子”这样的道理说服赵太后答应送小儿子去别国当人质。

县主的处境和典故中的赵太后小儿子有些像。

多弟轻咳两声,小声道:“使君知道都督不会答应盟约,所以想说服县主您主动去鄂州?”

九宁点点头。

这些天族人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明示加暗示,只差没扯着她的耳朵劝她赶紧离开江州。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周都督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她如果是个孝顺孙女,应该主动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为难。

金瑶听了多弟的话,脸色变了:“县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宁斩筋截铁道。

金瑶悄悄松一口气。

九宁转过回廊。

听到脚步声,那几名窃窃私语的年轻属官忙四散离去。

“等等!”九宁笑着拦住其中一名属官,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回去告诉伯祖父,难为他老人家这么费心费力,不过还是别白费心力了,我是不会去鄂州的。”

年轻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涨得通红,埋头跑远了。

金瑶对着属官们轻啐几口,面带不屑。

多弟看一眼神色如常的九宁,也赶紧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九宁让两个婢女在外面等着,提起裙角进了正厅。

裴望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九宁,朝她笑了笑。

九宁回以一笑,瞥一眼廊外垂头丧气站成一排的军将:“阿翁又骂人了?”

裴望之道:“他们不会说话,都督罚他们自省。”

九宁了然,“他们想劝阿翁送我走?”

裴望之顿了一下,“县主冰雪聪明。”

“不是我聪明。”九宁莞尔,“这些天人人见了我都是这样的神情,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裴望之眼神闪烁,“县主不必烦心,都督视你如珍宝,既然拒绝了盟约,就不会再反悔。”

“我明白。”九宁点点头,话锋一转,道,“阿翁最心疼我,有时候难免急躁,难为先生了。”

裴望之皱眉,眼帘抬起,深深看一眼九宁。

九宁神情认真,朝他一揖。

裴望之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肯受这个礼。

“以后还要多劳先生。”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转身进了正厅。

裴望之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周都督刚刚对着部下们发了回脾气,心情烦躁,杵在窗前,扯开衣襟,催促婢女奉茶。

九宁走进侧间,示意婢女退下,接过一盏凉茶送到周都督手边。

周都督头也没回,抓过茶盏,一口气喝完,随手撂下茶杯。

九宁又斟了一盏凉茶送回去。

周都督仍是一口气饮尽。

九宁再去斟茶。

这样来回了三次,周都督才看清乖乖给自己奉茶的人是宝贝孙女,脸色立刻多云转晴,笑骂:“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

九宁扶着周都督坐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难道我斟的茶不如婢女们的吗?”

周都督失笑,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几口,“坐吧,今天怎么这时候来?”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九宁盘腿坐好,“今天我来和阿翁说正事。”

周都督挑眉,放下茶盏。

“什么事?”

里间长案上有甜浆水和茶点,都是为九宁备下的,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浆水,笑着说:“阿翁,我要去青竹县。”

周都督脸拉得老长。

“是不是因为盟约的事?”

九宁摇摇头,“这和盟约没关系。”

周都督不语。

“我长大啦!”九宁放下碗,举起自己的胳膊,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周都督还是不说话,面色阴沉如水。

里间安静下来。

屋外侍立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了碗甜浆水推到周都督跟前,“阿翁,您别吓唬人了,以前您教我可以和长兄、三哥他们一样学本领,那时候您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周都督溺爱她不假,不过周都督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护她一辈子,他视她如珠如宝,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但她慢慢长大,早晚要自己振翅前行,迎接风雨磨砺。

九宁一直记得周都督带她去看那座禁溺女婴的石碑时对她说过的话。

“阿翁,我不会忘记您的教导,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离开正好……”

她眨眨眼睛,摇摇周都督的胳膊:“您应该高兴才对。”

周都督确实应该高兴。

这次合族暗中朝九宁施加压力,他冷眼旁观,没有制止,也没有安慰她,反而故意多次公开朝部下发脾气,刻意把事情闹得剑拔弩张,就是想看看九宁的反应。

她并没有吓得哭哭啼啼、委曲求全说要去鄂州,而是准备好一切之后主动离开家族自力更生。

这正是周都督想看到的结果。

可他却笑不出来。

他娇气又懂事的观音奴啊……

周都督心中长叹一声,心口有些微微发酸。

等等,老子什么时候变得愁善感起来了?!

周都督回过神,抖抖大腿,甩掉脑中翻腾的情绪,拍拍九宁的肩膀。

“好孩子!阿翁高兴!”

孙女长大了。

他能做的,就是帮她遮风挡雨,让她可以尽情骄纵的同时,早些为她铺好后路,叫她以后能少受一些磨难,最好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贵,至少得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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