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
夜色浓稠, 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皑皑白雪中, 沉静肃穆。
消息灵通的豪族权贵正忙着收拾细软举家搬迁, 坊间一座座宅邸灯火通明, 而平民百姓们仍在梦中酣睡, 等着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细作, 不必等到天亮, 李司空遇袭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再经有心人撺掇, 随便放几把火,靠近宫城的几座里坊必定生乱。
小皇帝只顾自己的生死,断然舍不得派神策军出宫保护平民。
周嘉行站在帐前,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高耸的城墙。
宫里有他的人手,怀朗找不到九宁, 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此刻肯定不在宫中。
不在大明宫,又没有出城……那么她还在城里。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几分焦躁。
她突然出宫干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雪庭一个人出宫?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 所有部署要临时更改, 长安保不住了, 周嘉行也没有怎么慌乱,早在出城之前, 已经想好应对之法。
天塌不了, 兵来将挡, 水来土屯,他不是没做过亡命之徒。
但九宁的失踪却让他心绪波动得厉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风,肠胃扭曲痉挛,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汹涌的,甚至顷刻间攫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乎失控的情绪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皱了皱眉头。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连挥刀斩落生父周百药的头冠时,他握剑柄的手也稳稳当当。
夜色冰凉,一望无际的大雪,又厚又绵密。
她要是在这里,肯定又会兴致勃勃地堆雪狮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说什么,抿唇浅浅一笑,颊边一对梨涡。
没人陪她,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周嘉行双手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等心情平复,叫来部将,命他们即刻拔营,去守嵯峨山。
“怀朗随我回城。”
怀朗早料到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惊又骇,“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声,随手点了几个亲随,命他们随行。
亲随们应喏,立刻去检查、准备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惊失色,拦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则乱大谋,北边契丹举兵南下,西边也不太平,您不该蹚这趟浑水。”
周嘉行扭头叮嘱部将驻防的事,披上斗篷,道:“这趟浑水是我搅起来的,哪怕契丹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不会走。”
文士怔住,原来刚才周嘉行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打动,他知道隔岸观火的好处,但他并不动心。
他为什么不动心?下山摘桃子,整个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梦寐以求的事!
“盟约已定,几位不必多言。”
周嘉行翻身上马,示意一旁的随从护送几位文士离开。
高个子文士出了一会儿神,张开双臂挡在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错过这次机会?”
他眯了眯细长的眼睛,道:“您并非纯正汉人,长安保住了,没有人会感激您!长安没了,才是您崭露头角的机会!”
长安是一个象征,它承载了帝国的百年盛世繁华,小皇帝再懦弱无用,只要他住在大明宫,就没人能公然漠视他至高无上的贵重身份。
唯有攻破这座都城,才能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嘉行拨转马头,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长安保不保得住,与我何干?”
文士们再次愣住。
他留下难道不是为了驻守长安、以博名声、收买人心吗?不然为什么要他的人马守在长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订下盟约,要将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周嘉行扫一眼文士,要笑不笑的样子,“契丹军将至,我若临阵脱逃,就算如几位所说,能趁契丹收兵时不费吹灰之力占据偌大中原,又能守几天?”
既然有野心,有抱负,就得有能承担这份野望的决心和勇气。
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面不改色地击杀流寇,何曾后退过?
长鞭划空而过,发出一声利落脆响。
马蹄声似密集的鼓点,骤起骤停,留下一地乱琼碎玉。
文士站在风口处,目送周嘉行策马离去的身影慢慢和无边夜色融于一体。
“我们未必跟了一个明主……”
高个子文士忽然轻笑,回头和其他人一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们跟对了人。
怀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无阻。
这种时候用不着低调行事,周嘉行直接带人进宫。
几名连夜入宫进谏的大臣见他返回大明宫,深受感动:天还没亮,长安最热闹的几座繁华坊市已经跑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逆着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来这个冷淡的新节度使如此忠心!
怀朗看到大臣们眼中的泪光,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宫中并不比外面市井里坊好多少,宫婢内侍面色惊惶,交头接耳,显然消息已经传遍大明宫。
禁卫军统领不见踪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人心惶惶。
大臣们急得团团转,但却见不到小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卫手捧御刀,谁敢踏过门槛一步,他举刀便砍。
大臣们无法,只能取下纱帽,披发跪在殿前,试图逼小皇帝现身。
周嘉行没跪,扫一眼左右,亲随会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卫。
金吾卫怒斥:“大胆!”
周嘉行制住金吾卫,看向大臣们:“要在这里跪到天亮?”
大臣们对视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搀扶着爬起身,趁金吾卫被周嘉行和他的亲随挡着,举步冲进殿。
看到大臣们冲进来了,内殿的几名内侍神色紧张,张口结舌,支支吾吾了一阵,一会儿说小皇帝还未起身,一会儿说小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后妃宫中,不许宫人打扰。
大臣们不耐烦起来,和内侍吵得面红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并没和金吾卫纠缠太久,听到殿内传来争吵声,忽然收手,扭头就走。
金吾卫一脸茫然。
怀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小皇帝不在宫里,他身边的近侍一个都不见……”周嘉行头也不回,迈出正殿,道,“不用管这边,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怀朗暗自叹气,郞主果然是为了九宁回来的。
雪庭还在宫中寻找九宁,他觉得九宁不会突然走远,肯定还在附近。
见到周嘉行时,他没有意外——之前怀朗和阿青几人忽然出现,说要送他们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踪,也知道九宁被自己带走,他已经惊讶过了。
虽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么,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九宁,不能在这时候和他起冲突。
雪庭示意身边几个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后跟了十几个随从,快步走进长廊,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时到寅时。”
两人脸上神情都很平静,雪庭没有因为周嘉行故意隐瞒九宁发出质问,周嘉行也没有为昨晚雪庭偷偷带走九宁的事为难他,一问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九宁不见了,这个时候何必浪费时间去追究其他?
两人各自的亲随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了,见两人居然没有打起来,诧异了一会儿,放下防备,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声音平稳,问:“她会去哪儿?”
雪庭摇摇头:“我猜不出。”
周嘉行浅色眸子注视着他:“她生父是什么人?”
九宁知道轻重,不会任性地四处乱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宫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悄悄离开?
其中必有缘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从雪庭这里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谁,才会不告而别。
雪庭挪开视线,垂眸不语。
周嘉行挥手示意怀朗几人退下。
他语气冷冽,透出些许压迫,“是她重要,还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发。
当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岂会轻易放过?
周嘉行拧眉,看雪庭一眼,语气更为强硬:“契丹要打过来了,河东军往东北撤离,小皇帝已经秘密逃出宫,长安无人看守,这里很快会变成人间炼狱……我不关心她的身份,只想确保她的安全。你现在能隐瞒一时,我以后还是能查出她的身世——只要我想查,你瞒不住。我再问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雪庭抬起头,眉头紧锁,神色挣扎,许久后,轻轻叹口气。
怀朗几人在廊下等着,天渐渐亮了,璀璨朝霞铺满半边天空,映在积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后,周嘉行一个人走了出来,肩披霞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晋昌坊慈恩寺、皇陵,分头去找。”
亲随们抱拳应喏。
他们立刻出宫,分头去找人。
城外部将派人进城送来战报,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军,仓促之下迎战,损失惨重,还好他们熟悉地形,在最后一刻冲出包围圈,躲进山谷。契丹军的目标是长安,没有紧追不舍,掉头往南来了。
周嘉行在马背上看完战报,匆匆写下指示,刚刚打发走报信的人,雪地中远远又驰来一骑。
处理好全部兵报,已是日上三竿时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细作果然开始趁乱散布谣言,好几处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城中百姓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拖家带口往外逃,大街上挤满了牛马车队,人人忧心忡忡,行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几伙趁金吾卫无暇管理治安哄抢财物的盗贼。
一开始他们躲在小巷子里,等车队经过设下埋伏,后来越来越嚣张,变成明抢,慢慢的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闲汉地痞、见财起意的普通百姓,处处是一片哭嚎声。
亲随送来一个消息:“城门关闭了,官府不许百姓出城!”
这回老百姓们不哭了,聚在城门下大骂权贵们不顾他们的死活,只知道送自己的亲眷出城,却要他们留下来等死。
“狗官!快开城门!”
几个细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们义愤填膺,群情激奋,城门附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是平民,守城官兵进退两难,不敢伤人。
周嘉行勒马,在附近观望了一会儿。
怀朗问:“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算城门关了,他们也有法子出城,不过总耽搁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还没出城,大臣反应过来了,他们想把皇帝逼回宫去。”
小皇帝最恨摆布他的宦官,但最后关头还是听宦官的话,撇下所有后妃和大臣,脚底抹油,悄悄溜了。
长安毕竟是都城,城坚墙厚,很难攻破,存粮也足够坚持几个月。只要小皇帝坚守都城,契丹军未必能攻进来。但小皇帝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跑,长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锁消息关闭城门,一是想逼小皇帝回宫,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响军心。
周嘉行:“韦檀他们到了没有?”
怀朗道:“他们已经转移至嵯峨山。”
“让他们抓紧时间修筑工事,不管长安是什么状况,他们必须守住,寸步不能移。”
旁边一名亲随应是,转头去传信。
周嘉行指指人群中几个举止鬼祟、叫骂得最起劲的男人,“抓了。”
六名亲随下马朝人群走去,很快揪出那几个细作,送给金吾卫看管。
领头的人被抓,剩下的平民群龙无首,顿时作鸟兽散。
曲江池和崔府一一找遍,分头去皇陵和慈恩寺的信报一前一后赶回复命:“郞主,我们仔细找过,没有找到九娘。”
怀朗心里一凛,朝周嘉行看去。
他紧攥缰绳,脸上还是那副神情。
他越平静,怀朗反而觉得越不安。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道:“继续找。”
怀朗暗暗着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长安外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九宁在内城还好,如果她在外城……一个落单的美貌小娘子,处境何其危险!
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隐瞒上……
怀朗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敏感心细,不然也不会被周嘉行挑中处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宁这两天出了什么意外……
怀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边只有九宁这么一个例外啊!
坊墙后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阿兄!救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怀朗一惊,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担忧。
周嘉行已经先一步驱马拐进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挥鞭追赶。
幽深巷道里,几名闲汉正蹲在一处分赃,面前散落一堆珠宝玉石,显然是从逃难的百姓手中抢来的。还有两人围着一个抢来的清秀小娘子调戏耍弄,笑得猥琐,小娘子衣衫不整,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发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驱马冲进去,健马嘶鸣着扬蹄,接连掀翻几名闲汉。
他一身戎装,手握佩刀,戾气毕露,比官兵凶恶多了,闲汉们唬一跳,顾不上地上的宝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不等坐骑停稳,周嘉行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拎起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拨开她脸上乱发。
小娘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脸孔,茫然地看着他。
对上他那双泛着血丝、隐隐发红、异乎寻常人的眼睛,吓得抖了一抖,哭得更伤心了。
紧跟着下马的怀朗看清小娘子的脸,脸上现出失望,只是声音听起来像罢了。
周嘉行松开小娘子,转身便走。
脚步忽然一顿,背对着小娘子,问:“你兄长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后泪如雨下,呜呜哭着道:“他们人多,阿兄害怕,丢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会儿神,赤红的双眸浮起点点冰冷的寒光。
“枉为兄长。”
他轻声道,几缕日光被浓密的眼睫细细筛过,在浅色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怀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这一句……说的到底是谁。
随从们已经抓住所有意图施暴的闲汉,“郞主,怎么处置他们?”
周嘉行:“杀了。”
他们接着寻找,从城东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没有头绪。
周嘉行的脸色已经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头。
他现在可以确认,九宁不在大明宫,因为他的人已经把宫里宫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烛火飘摇,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夜风吹灭。
雪庭凝眸望着远处微弱的烛光,“是我疏忽之过,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时没法接受。”
周嘉行轻拢斗篷,“不是这个原因。”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药的女儿,九宁只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怎么可能因为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离开?
雪庭叹息。
不是因为身世,责任也在他身上。他以为九宁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特意遣散武僧,一时大意,让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说完,看一眼听部下汇报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几个信报离开,他问:“你到底瞒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语。
雪庭望着信报匆匆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几点烛光,“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回来找她,为她承担了很多风险,我相信你对她没有恶意,那你又为什么要瞒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很久,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应该早些告诉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诚待她,何必强留她在身边?”
雪庭慢慢道,拢紧僧袍,转身迈下台阶。
周嘉行亦转身,眼神阴鸷:“继续找。”
怀朗迟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报可能被人拦截……”
周嘉行打断他,道:“我心里有数。”
城中依然乱成一团,虽然官府颁下宵禁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细作处置,但还是没法控制局势。
途经一座被大火包围的里坊时,阿山抬头看着几乎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忽然小声感慨了一句:“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物还在里头呢!”
怀朗扭头望向被火烧得漆黑的坊墙,这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礼?”
阿山低声答:“就是九娘从牙人手上买的一个什么皮袋……光顾着找人,出发的时候忘了拿,里坊这么大的火,可能已经烧没了。”
怀朗皱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过丝丝凉意,一道凌厉眸光从他和阿山身上扫过。
周嘉行听到了。
阿山打了个激灵,不等他问,老老实实道:“九娘说今年要给郞主两份生辰礼……属下就叫来牙人让她自己挑……”
周嘉行转眸,扫一眼把半个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拨转马头。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
“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满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邪里邪气的乌龟。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干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
周嘉行唯独没有想到,九宁哪里也没去,谁都没有找,她几乎没有犹豫,没有耽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后,立刻回头来找他。
就像他们北上时约定好的。
这不可能。
但这真的发生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安排人过来查探。
就因为他的这一点怀疑,生生和她错过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天亮。
书案前有新的蜡油,烫坏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习惯让人服侍,不会注意到这些。
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怎么质问他?
还是盘算怎么逼他认错?
周嘉行缓缓闭上眼睛。
那种莫名焦躁的感觉再度烧得滚沸,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怀朗张了张嘴,仔细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来往不多,不过我猜,她是回来找您的。您……发现您瞒着她,她回来找您,想听您亲口解释清楚缘由,而不是带着误会和您分开。”
“误会?”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扯。
“你知道这不是误会,她也知道。”
怀朗轻声道:“就算不是误会……九娘也要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而不是从其他人的转述去猜您在想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
“郞主,其实您用不着瞒着九娘,她真心把您当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节度使,她也不会恨您……她性子好,顶多气一阵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复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虽然看起来娇气得很。
怀朗不知道这一句哪里出了错,一时哽住,没敢接着往下说。
郞主面对九宁时格外的耐心和宽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宁身世存疑,却不自己说出来,等周家人逼九宁离开时才出手……
像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让人心里毛毛的。
怀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种哄骗小娘子取乐的浪荡公子,还是克制不住会这么想。
不过几个眨眼,周嘉行已经冷静下来,霍然转身,“她在这里等了一夜,走得不远。从这里往外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来。
既然她自己回来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实实地抱着雄鸡在楼下等,见两人下楼,凑上前问:“郞主,这两只鸡怎么料理?”
周嘉行没搭理那两只大公鸡,也没搭理他。
怀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开他,不耐烦地小声道:“好好养着!”
“喔……”
阿山把鸡交给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怀朗很快找到一个在宅子附近游荡、鬼鬼祟祟的闲汉,厉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小娘子从这里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闲汉两脚,补充道:“生得特别漂亮的,一笑有一对梨涡!”
闲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想了一阵,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抢走了……”
阿山虎目圆瞪,一拳砸向闲汉,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唤:“竟然敢抢走九娘,活得不耐烦了!”
闲汉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小的抢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点偷鸡摸狗的事,绝不敢抢人……抢人的是一伙乱兵,钱帛他们要抢,马匹壮牛他们也抢,看到貌美的娘子,他们照抢不误……小的记起来了!今早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从这宅子里出来,刚好几个老兵奴经过,上去调戏她们,把人抢走了……”
阿山听得怒火直冒,吼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郞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郞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