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周嘉行站在那儿, 背影一动不动。
山一样冷峻。
背对着九宁, 他眉头轻拧。
苦笑了一下。
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了片刻,门外脚步声杂乱, 怀朗跑上楼,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郞主, 信报来了!”
九宁还在发怔,吱嘎一声轻响。
周嘉行出去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没有失态, 关门的动作很轻。
九宁抱紧双臂,抬头环顾一圈,发现他出去之前顺便把窗户也合上了。
房里很暖和。
她坐在黑暗中,身上裹着周嘉行的斗篷,茫然无措了许久, 一点一点慢慢梳理混乱的思绪。
周嘉行早就知道她在骗他。
他不生气, 而且还想保护她。
条件是她以后不能骗他。
这几句话拼凑到一起, 怎么都说不通。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她不理解的是,他看出她所有不对劲的地方, 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掠过去, 一点也不好奇,完全没有深究的意思。
明明这才是重点。
而且,他今天反客为主, 步步紧逼, 一环套一环, 她的心理防线差一点就被他击溃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最后一刻, 周嘉行突然放弃了。
放弃得很果断,很干脆,就好像之前不停逼问她的人是另一个人。
他稳操胜券。
但最后输的人还是他。
九宁逃过一劫。
然而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相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
像一团搅合得稀烂的浆糊。
这种莫名烦躁、恼怒,浑身热血上涌、忍不住想发脾气的情绪很陌生。
她也会发怒,也会暴躁,也会气急败坏,但眼下这种让她眼睛酸酸胀胀的怒意明显和以前的不一样。
小弟们抛弃她,欺骗她,她气一阵就把他们给全忘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是用钱买来的,用不着当真。
周嘉行怀疑她,她却有种被羞辱、被轻视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因为她有一个永远不能对其他人吐露的秘密。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也不想对其他人解释,她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
但是……自从那次在永安寺外,接过周嘉行递来的花枝后……她就没骗过他了。
真的。
……
刚刚关上的窗户突然发出吱嘎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响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爬进屋,顺着墙角,蹑手蹑足靠近床榻。
“九娘?”
九宁蓦然清醒,抬起头。
多弟蹲在她面前,神色紧张,声音有些轻颤:“那个周使君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熟睡中突然被带进守卫森严的大明宫,醒来以后,多弟吓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还好带走她们的人是雪庭的武僧,态度也很和善,她才没大喊大叫。不过皇宫实在太大太宏伟也太危险了,多弟根本不敢在宫里多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那些巡查的金吾卫抓去砍了脑袋。所以九宁告诉她要出宫找周嘉行的时候,她头一个赞成。
去哪里都好,皇宫这种地方不能多待!
北上途中,九宁偶尔会帮周嘉行处理些杂务,闲暇时一直在学习方言,顺便也教多弟。她们俩的方言说得还算地道,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大明宫,来找周嘉行。
周嘉行却不在,连阿山他们也一起消失了。
多弟陪九宁等了一夜。
今早里坊外边突然闹腾起来,很多富户卷包袱仓皇逃离宅子,附近大宅走水,大火很快蔓延半座里坊。
九宁听到响动声,抓住几个路人打听,问不出所以然,怕等在城外的炎延他们出事,让多弟出城去报信,自己去找雪庭,又担心周嘉行这边找不到她,去而复返。
然后就被周嘉行扛回屋了。
城门已经关闭,多弟出不去,只得原路返回,见情况不对劲,没有马上现身,从灶房那边的破洞偷偷溜进屋,躲在一个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刚站稳,一双靴子飞了出来,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去。
她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喉咙眼,悄悄探头往屋里看,差点惊叫出声。
二郎——周嘉行竟然这么对九娘!他把九娘按在床上,撕她的衣裳,还把她的靴子脱了!
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灯光也模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毫无疑问,周嘉行那厮不怀好意!
他在强迫九娘!
多弟急出一身冷汗。
她比九宁年长,又从府中最底层的侍婢做起,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都见过、听过,也被人调戏过,九宁生得这么好看,又正好是刚刚含苞吐蕊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乡下娘子,已经可以说亲嫁人了。
周嘉行那个混蛋!
难怪他会出手救九宁,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多弟急得不行,又怕被人发现,提心吊胆,心口直发慌。
万幸,被扔出来的只有一双靴子,周嘉行也没有其他轻慢九宁的动作。
多弟脱下自己的靴子,要给九宁穿上。
“趁外面这么乱,我们快跑吧!”
九宁望着多弟,按住她的手。
“多弟……如果你发现有个人一直骗你,你会怎么对她?”
多弟茫然了一会儿,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就和她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把她当朋友!还要以牙还牙!”
要是放在以前,她不敢说这样的话。
她会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对九宁说:“我会问清她骗我的原因,她肯定有苦衷。”
那样九宁才会把她当成一个宽和大度的好人,喜欢她,重用她。
但长久相处下来,多弟渐渐发现,九宁一点也不计较她的小心思、小心机。
她也不能确定九宁是怎么看自己的,只隐隐觉得,可以如实说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九宁不会笑话她。
哪怕发现她是个小人。
果然,即使她说出以牙还牙几个字,九宁也没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多弟收起刚才脱口说出真实想法后的惴惴不安,暗暗松口气。
……
被欺骗后恩断义绝、以牙还牙,这才是正常反应。
九宁想。
周嘉行的反应不对。
他肯定还有隐瞒。
见她沉默,多弟接着给她穿靴子,“九娘,周使君一直在骗你,是不是?”
声音极力压低了,还是有几分不忿。
九宁挑挑眉,嗤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我一直在骗他……”她顿了一下。
等她打定主意不再欺骗周嘉行、正式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嘉行反过来骗她。
并且不愿再相信她。
所以才会要她承诺不再骗他。
九宁这会儿才真的冷静下来,总结道:“总之,我咎由自取,他古里古怪。”
多弟没听明白。
她觉得,其实九宁可能也不懂发生了什么。
九宁是娇养的高贵千金,那些龌龊的事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懂?
江州的郎君……那些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给九宁献殷勤,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九宁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以为对方在挑战她,兴致勃勃要和对方斗鸡。
那几个公子后来天天去斗鸡场转悠,十一郎他们几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心思,背着九宁把他们揍了一顿。
八娘在一旁给十一郎加油鼓劲:敢打他们家九娘的主意,打!
十一郎的胆子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周都督舍不得太早给九宁定亲,一直不吭声,求亲的人家早就踏破周家门槛。
就这样了,九宁还以为十一郎他们在闹着玩。
可怜那几个多愁善感的郎君,据说回家大病一场,养好病之后接着去斗鸡场打转,为此都成了斗鸡好手。
多弟想了想,既然九宁没有想到这里,那还是不要和她挑明。
她替九宁下了一个定论:“周使君居心不良!阴险!”
良心大大的坏!
九宁没纠正她的话,揉揉眉心。
“头好疼。”
真的头疼,也不知是被周嘉行气的,还是被吓的。
又或者被那股盘绕在自己心中的恼怒情绪给折腾的。
总之,还是一团乱麻。
乱麻可以拿剪刀咔嚓咔嚓全剪了。
紊乱的心绪不行。
九宁很想打人。
“上都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有都督和三郎在,周使君不敢动您!”
多弟知道周嘉行肯定是让九宁头疼的罪魁祸首,帮她穿好靴子,小声道。
九宁怔了一会儿。
都督,三哥。
她摇摇头,脱下靴子,让多弟自己穿上。
“你穿着吧。”
不等多弟拒绝,她甩开斗篷,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摸了半天没摸到,突然反应过来靴子被周嘉行给扔出去了。
藏在里面的匕首自然也没了。
他知道她的习惯,匕首还是他替她挑的。
九宁朝天翻个白眼,尽量轻手轻脚地撕下床帐,揉成两团,包住自己的脚。
天寒地冻,外面积雪盈尺,没有防寒的靴子根本没法走路。
多弟皱眉说:“九娘,穿我的吧……”
九宁推开她的手,“靴子不合脚,等会儿跑起来是累赘,不如不穿……别惊动其他人。”
先出去,然后找到雪庭和炎延他们。
多弟应是。
主仆两个检查了一遍,把身上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全仔细收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刚才来了几个信报,好像很急,周使君去书房了,其他人也跟去了,阿山他们守在另外一边的楼下。”多弟已经摸清周围的部署,“周使君不许别人跟过来,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周嘉行暴怒,他的部下很乖觉,全都退到另一边去守着了,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去救火。只有刚才靴子落地时有人过来瞧了一眼,然后怀朗立刻把所有人遣走了。
所以多弟才侥幸没被人发现。
多弟随手扔了根簪子出去。
风声里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多弟等了半天,见周围没有动静,松口气,让九宁先出去,她负责警戒。
九宁翻出窗户,贴着墙壁往下溜。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大火燃烧声越来越小,火光也黯淡了,其他人可能都救火去了。
火光弱下来,满地积雪反射出些许亮光,九宁往下扫一眼,没看到脚印。
空空如也。
等等,这不对……
九宁心里咯噔一声。
雪地上干干净净的……她的靴子呢?
刚才靴子被周嘉行扔出去,阿山他们没敢靠近就被赶走,谁敢过来捡走靴子?
寂静的雪地,响起长靴踏过松软积雪的脚步声。
楼下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他抬起头,看着大半个身子悬空的九宁。
“下来。”
他道,伸出手,手里正拿着九宁的长靴。
九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颇想直接对着他那张在夜色中愈显线条刚硬的脸蹬一脚。
他今晚好烦啊。
……
“九娘,快走!”
楼上屋里,多弟忽然被冲进屋的怀朗制住,连忙出声提醒九宁。
九宁在冷风中飞快环顾一周。
呃……晚了。
她冷得直哆嗦,索性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双脚会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她都做好抢靴子的准备了,还没落地,眼角黑影一闪,一双胳膊飞快靠近,牢牢抱住她。
不等她反应,周嘉行揽住她,抱紧,大步走到阶前。
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牵着九宁的白马。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得很入神。
周嘉行抱着九宁,送她到马背上,抬起她的腿。
目光落在那两包缠得厚厚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碎布上,嘴角扯了扯。
“想跑?”
“嗯,暂时不想看到你。”
九宁语气恶劣。
旁边的阿山心中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撞上郞主和九娘吵架……还不如去养鸡呢!救火也行啊!
“现在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跟着我,先出城。”
周嘉行俯身,手指一挑,扯开碎布,撕断,随手扔掉,然后帮九宁穿上靴子。
动作轻柔。
九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没说话。
刚刚是他脱的,这会儿又来给她穿,他不累吗?
周嘉行挺直脊背,摘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拿着。”
九宁没接。
周嘉行:“比你的匕首好用。”
九宁还是没接:“对你有用吗?”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周嘉行转身走开,弯刀往阿山手上一拍。
阿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手忙脚乱接住弯刀。
多弟被怀朗带下来,大门外马嘶阵阵,所有亲随早就整装待发,信报们已经提前动身,快马加鞭,直奔城西。
人人表情凝重,行色匆匆。
里坊深处有哭声传来,处处一片狼藉。
天快亮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下。
九宁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明白自己跑不了,确认多弟没被落下,问:“我叔叔……我是说雪庭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
周嘉行抖开一件新斗篷,罩在九宁肩上,“还有城外的炎延,也让他们撤走了。”
九宁拢紧斗篷,看他一眼。
神情复杂。
心情也很复杂。
还是好想狠狠蹬他一脚。
心里正琢磨着,眼前一花,然后背后贴上来一道温热的、坚实的……胸膛。
九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
背后的周嘉行俯身,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短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痒又疼。
他揽紧她,让她坐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旋:“我和你共乘一骑,别动其他心思。”
鞭子甩下,白马迈开四蹄,在雪中狂奔起来。
九宁:!
出城的路上很不顺利,接连几次被拦截下来查问身份。
怀朗很不耐烦,见亮出腰牌后还有兵卒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拦他们,不由疑惑:“这是怎么了?”
周嘉行道:“皇帝出城了。”
大臣们找不到皇帝,六神无主,负责巡查的将官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拦下所有出城的贵人,一个个盘问。
怀朗心中暗暗嘲笑皇帝,契丹确实大军压境,可他们还没打过来呢!这皇帝跑得也太快了。
一路遇到不少麻烦,好在周嘉行事先派人打点过,两个时辰后,他们顺利出城。
城外人头攒动,小儿啼哭,妇人抹泪,牛车、马车挤满驿道,一副乱世景象。
周嘉行勒马山坡处,眺望远方。
“你看。”
他指了一个方向。
一路一言不发、被迫和他共乘一骑的九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雪庭在几个武僧的簇拥中艰难走着。
他头上戴了风貌,没穿僧袍。
九宁没见过他穿戴俗家服饰,一开始没认出他,还是靠着辨出那几个武僧才意识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公子是他。
周嘉行一头卷发,样貌俊朗,骑着骏马,身后英武扈从跟随,一看便知身份不一般。
很多出逃的人不由朝他看了过来。
他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看的是他怀里的九宁。
九宁正探出手臂朝雪庭挥手,唇边一丝轻笑。
雪庭很快看到她,朝他们走过来。
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周嘉行皱眉,拨转马头,轻轻一按,将怀中的九宁按进斗篷里。
斗篷宽大,风吹飒飒,他肩宽手长,而九宁很苗条,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细看,不会发觉他怀里藏了个人。
风太大,雪庭驱马走了很久,声音才传过来:“九娘。”
九宁扒开斗篷:“叔叔。”
雪庭好像还没习惯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两人都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雪庭垂眸:“先出城,确保她安全。”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东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
雪庭微微变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点点头:“皇帝会先走南路避开乱兵,然后往西入川。”
雪庭虽然是个和尚,并非不同俗务,闻言,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线,西逃入川,是长安面临威胁时权贵第一个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却说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谁会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们不可能越过李元宗的防线突然从天而降挡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据一方的藩镇。
皇帝出逃,离开长安,离开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人更大胆,准备来一个改朝换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皇帝逃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沦为藩镇手中的傀儡,要么……尸骨无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有表态。
雪庭叹息一声。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会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乐于见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
周嘉行三言两语说完情势,拨转马头。
雪庭一愣,立刻反对:“你要带她去营地?”
周嘉行疯了不成?!
九宁也愣住了,扭头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浓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乌浓,雪花洁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无垠的大海。
似看不见边际的苍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那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再次浮了上来。
周嘉行撇开视线。
“半个月之内,京畿方圆百里,全部会沦陷。”他轻声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丽的眉微微蹙起,低头沉思。
周嘉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叱一声,驱马奔下山坡。
接下来的路上,九宁一声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险,她靠着周嘉行,倒是用不着发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们找到一座荒废的邸舍休息。
怀朗清点人数,发现雪庭他们掉队了。
周嘉行道:“等半个时辰。”
他强硬地抱九宁下马,送她到阿山烧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说扯下她的靴子。
九宁:……
他又犯病了。
她无奈道:“现在跟着你最安全,我不会出去送死。”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为一时之间不想面对他,而且担心雪庭和炎延他们。现在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大雪,兵灾人祸什么的暂且不说,在外面待上几个时辰就可能被活活冻死,她分得清好歹,不会走。
周嘉行沉默地递给她一碗热酒。
她低头摸一下脚上的绫袜,脚指头动了动。
“我脚冷。”
周嘉行看着她的脚,脚丫子包裹得仔仔细细,形状纤巧,微微透出一点肉色,能看到脚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动。
绫袜质地厚密,价值不菲。
但再好再贵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转身。
九宁嘘口气,这种天气没鞋穿真的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双崭新的厚毡袜。
九宁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单膝跪下,给她穿上毡袜。
这种袜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备的,很保暖。
知道她娇气,特意找了一双最干净、从来没穿过、纹理最精细的。
火堆爆出几声噼啪的燃烧细响。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脸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宁再不找周嘉行讨靴子了。
慢慢饮下一碗酒,门外马蹄响。
雪庭追了上来,说他的两个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来等,让他们先走。
“九娘,你先跟着周嘉行。”
他避开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九宁。
“这里面是防身的药丸。”
九宁接过瓷瓶。
雪庭嘱咐道:“周嘉行不会伤你。”
九宁收好瓷瓶,嗯一声:“对……他不会伤我。”
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很乱……但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笃定这一点。
他们出发,继续往嵯峨山行去。
九宁终于穿上靴子了。
又赶了半日路,天将擦黑时,他们抵达营地。
大雪纷飞,营地建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外面看没法窥其全貌。
十几个扈从骑马迎了出来,带着他们走过一段弯弯绕绕、崎岖狭窄的山路,眼前蓦然开阔。
九宁知道自己不宜现身人前,老老实实拢着斗篷,没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大帐,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脱九宁的靴子。
她几乎麻木,盘腿坐在略显简陋的行军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长靴,瞪着他。
如果她有脚气,他是不是早就熏晕了?
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晕的场景,她不由噗嗤一声,嘴角轻翘。
梨涡皱得深深的。
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郞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
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郞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郞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夭夭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宁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宁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郞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宁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她问:“什么时候走?”
周嘉行肯定是要亲临战场的,现在打头阵的是河东军和其他几道大军,他则坐镇嵯峨山,居中策应,协调各路胡部军队,等时机成熟,亲率两支队伍和阿史那勃格配合,开始反攻。
“快了。”周嘉行道,看她一眼,说,“雪庭明天就能赶到。”
九宁漫不经心喔一声。
雪庭迟了两日,路上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是个有慈悲心的和尚,见不得乱离,多半是遇到逃难的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晚到。
她抬头,凝视周嘉行,冷不丁地问:“薛家是怎么回事?”
周嘉行擦拭佩刀的动作停了一下。
唰啦一声,刀刃入鞘,他转身出去。
九宁拉他的胳膊,直呼他的名字:“周嘉行!”
周嘉行没回头,轻轻一挣。
力道很轻,动作也不大。
她却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摔倒在地上。
这情景太熟悉了。
就像几年前周百药的那一个巴掌,手刚抬起来,她马上就倒了。
周嘉行握紧佩刀,依旧不回头。
走出几步后,他闭一闭眼睛,步子一转。
她倒在屏风旁,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周嘉行失神了片刻。
下一瞬,他冲到九宁身边,扶起她,双手微微发抖。
“不要骗我……”
他沉声道。
然后,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沁满冷汗的脸上。
周嘉行脸色一变。
九宁双眉紧蹙,捂着脑袋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头好疼,谁有劲儿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