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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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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州。

暖风吹拂, 老梅树抖落积雪, 探出几条皴裂的墨黑枝干,城中一所灯笼高挂的大宅内, 肩披白氅的带刀护卫们神情警惕, 来回巡视。

稍有风吹草动, 护卫立刻拔刀。

邓刺史现在一门心思追回李曦, 解决背叛自己的亲眷、部下,根本没把杨涧放在眼里。

杨涧大大方方进了城,然后一头钻进刺史府,半个时辰后伪装成卫士出府,找到李曦藏身的那所宅子, 将雪庭的亲笔信奉上。

少倾, 一名肤色白净的内侍走出来, “请将军入内说话。”

杨涧随手理了理衣襟,跟着内侍走进一间透出昏黄灯光的梢间。

房里只燃了一根蜡烛,烛火摇曳,书案前纤瘦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杨涧一眼瞥过去,看见一个玉冠束发、穿素色圆领袍衫的男子坐在书案前,手边放着的那封拆开的书信正是他刚才送来的。

男子坐姿仿佛很随意, 但就是这份随意中透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矜贵之气,面如冠玉, 俊秀儒雅, 眉宇间略带愁色。

烛光倾泻而下, 笼在他身上, 他眼眸低垂,偶尔一个抬眼的动作,风华内敛,让人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不是怕他,而是下意识觉得他身份不一般,不敢造次。

杨涧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雍王李昭。

他曾远远看过圣人李曦,记得李曦的相貌,可以确定素袍男子不是圣人,而那晚将圣人救出来的人是雍王。

就是雍王请他来的。

杨涧朝李昭行礼。

李昭看到他,仿佛眼前突然一亮似的,既惊喜又感动,起身站起,离席,快步奔至杨涧面前,双手一揖。

“将军冒险前来搭救,不胜感激。”

杨涧最怕应酬,忙连称不敢,和李昭客气了几句,问:“圣人呢?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天亮前必须离开,否则邓大郎肯定会生疑!”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将军了。”

李昭轻描淡写道。

杨涧暗暗松口气,只要圣人不闹脾气,什么都好说。

“请大王稍等,末将先派人去探探情况,半个时辰后出发!”

李昭点头,目送杨涧转身离去,拿起雪庭的亲笔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待信纸化为灰烬,转身,吩咐藏在屏风后的心腹:“去请陛下。”

内侍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神色惴惴,低着头道:“大王,陛下……陛下不肯走。”

李昭皱眉,“不要惊动杨将军。”

众人齐声应是。

李昭出了梢间,穿过回廊,走进一间由几位中郎将亲自带人层层把守的明间前。

里面传出内侍们耐心劝告的声音。

而被劝的李曦很不耐烦,大骂内侍们居心叵测,说到激动处,拍案大叫:“反了!你们都反了!”

守在门边的青年男子和李昭交换了一个眼神,推开门。

李昭走进去,环视一圈。

内侍们正手足无策急得满脸油汗,看到他进来,如蒙大赦,“大王!”

李昭示意他们退下去。

内侍们巴不得这一声命令,立刻躬身退下去。

李曦坐在窗前榻上,脸色阴沉。

见内侍们听李昭指派,他嘴角一翘,略带讥讽意味。

“朕的好弟弟,你看,朕说什么,他们一句都不听,你一个眼神,他们就老实了。”

李昭走到榻前,坐下,问:“陛下要留在梓州任人鱼肉?”

李曦咧嘴笑:“朕这个皇帝当得憋屈!没人听朕的,所有人都想取代朕!朕就是一个没人理会的可怜虫,不管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与其继续东躲西逃,不如就安心待在梓州,至少梓州刺史对我还算恭敬。”

李昭道:“这样你就能满足了?当一个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的傀儡?”

李曦脸色沉下来,冷笑:“不满足又能怎么样?朕当这个皇帝,没有一天快活过!朝臣瞧不起朕,百姓瞧不起朕,藩镇瞧不起朕,内侍宫人也瞧不起朕,还有你!”

他抬手,指尖直直指着李昭的脸。

“你是朕的从弟,你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可你也瞧不起朕!你不用狡辩,朕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朕!”

他哈哈大笑,挥落案桌上的碗碟盘盏。

“你们根本没把朕当皇帝!没人听朕的话!”

他怒吼,笑容忽然一收,表情有些狰狞:“你瞧不起朕又怎样?只要朕一天不退位,朕就还是皇帝!你永远取代不了朕!”

李昭神情冷峻,一言不发。

到了这个地步,李曦居然还怀疑他,认为他这些年的辛苦筹谋,只是为了抢他的皇位。

等李曦终于发泄完,他冷冷地道:“阿兄,契丹南下,国难当头,你不思保卫江山,不和朝臣商议,抛下阖宫妇孺,自己偷偷逃出长安……这样的君王,怎么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就算真要逃走,也不该走得这么窝囊!

李曦冷笑:“江山又不是朕的,朕只是个傀儡罢了,朕为什么要死守?”

李昭闭一闭眼睛。

“因为你是天子,是皇帝,是李家子孙。”

李曦脸上的讽笑僵住,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烛火,似笑非笑。

李昭语气平静,缓缓道:“随我去成都府。藩镇忙于互相吞并,战乱不断,有再多李司空那样的人物,也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风光得意一时罢了,难以长久。纵观天下,手握实权而又真正有雄才远略、有霸主之相的,不超过十人。蜀中沃野千里,物阜民丰,远离中原,我们暂时去成都府躲避战祸,积攒实力,等中原生乱时再出兵平乱,届时不怕人心不归!”

李曦撩起眼皮,看傻子似的盯着李昭看了半晌,讽刺道,“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我们手中没有可靠的军将,没有忠心的兵士,就靠你我二人,去了成都府,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受罪罢了!”

李昭单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

他神情无奈,一字字道:“阿兄,你是天子,我是雍王,我们是李家子孙,我们的身份,就是千军万马!”

李曦怔住。

李昭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年藩镇吞噬彼此,哪一个不是打着忠心于朝廷的旗号!当年我逃出长安后,身边只有十几个忠心内侍,为什么我能煽动别人起兵?为什么我总能找到愿意听从我指挥的军队?为什么即使有些藩镇想要对我痛下杀手,最后还是只能放弃?因为我姓李!武宗族侄,堂堂雍王!”

他一口气说了几句话,脸上泛起不自然的薄红。

同情他的,会适当给予援助,金银财宝,忠勇护卫,随他挑。

想利用他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待他更为热情,同他结盟,以他的名义招兵买马,笼络人心,壮大势力。

而那些不想搭理他的,也不敢太轻慢他,更不敢杀他,因为杀了他后患无穷,没有一点好处。

他们只能赶走他,就像周都督那样,逼他去其他人的地盘。

兵强马壮是在乱世立足的根本,但想走得更顺、更远,政治的重要性绝对不可忽视。

有时候,政治上的运作,比战场上的交锋更重要。

不然,李司空为什么得意这么多年,就是不肯称帝呢?

因为李司空看似不着调,其实心里很清楚,时机还没到。

不管哪个藩镇强大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使者奉表天子,找朝廷讨册封,为的是什么?

他们要名正言顺。

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而是政治资本。

……

李昭长叹一口气,忽地一笑。

“这是乱世,乱世不缺投机者,阿兄以为所有人都是靠兵马取胜的?”

不破不立,乱世就是一个资源重新分配、旧的豪族衰落,新的豪族崛起的过程。

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喜欢乱世,因为乱世没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束缚,乱世之中,处处是机遇,不论是高贵的世家公子还是卑微的平民百姓,大家各凭本事,每个人都很可能成为人上人。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的人凭武力强大。

有的人凭运气一步登天。

有的人凭眼光去豪赌。

有的人凭谋略坐收渔翁之利。

英雄不问出处。

这就是乱世。

而乱世的开启,也象征着辉煌的王朝已经走向末路。

李昭道:“国祚将尽,群雄并起,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但也有能经营一方的偏霸之主!不是所有割据藩镇都像李司空那样兵强马壮,或者像江东豪族一般家族世代积累,富可敌国。乱世出英雄,只要能把握时机,昨日田舍郎,转眼就能成为坐拥一方的豪强!远的不说,你可知道邓珪是怎么成为梓州刺史的?他出身草莽,少时就是个偷鸡某狗的无赖,未发迹以前靠走街串巷贩货为生,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只因偶然获得前任节度使的赏识,被赋予协助平叛的重任,恰好叛军被河东军围困,让他捡了个便宜,官升三级。前任节度使身亡,群龙无首,东川官员内斗,他当时人言微轻,没有胜算,又一次抢占先机上书朝廷,贿赂宦官,联合朝中大臣,成为东川之主。”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有人的地盘是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有人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也有人没兵没卒,只因为眼光精准就能巧取豪夺,摇身一变成为一方霸主。蜀中、西南地僻,是最好的割据之地,如果堂兄不愿回长安,可以考虑去这两个地方,我们身边只有几千卫士,不可能压制得住实力强大的藩镇,绝不能落入其他藩镇手中!”

李曦眼神闪烁,没有吭声。

李昭掩唇咳嗽几声,道:“但东西川地理位置特殊,而且杨节度使没有称霸之心,只凭堂兄你的身份,加上这几千卫士,我有八分把握可以控制西川!”

不止可以控制西川,还能进一步攻东川,届时掌控整个蜀中,只等契丹退兵,中原形成权力真空时,他们就可以发兵收回长安!

到时候,何愁手中无兵无将?

尽管李昭信心满满,李曦仍然犹豫。

他瞥一眼李昭,眼睛微眯:“阿弟,你计划得这么好,这么有把握可以凭借我们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东、西川……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我曾经派人暗杀你,我无能懦弱。你不必管我,等我死了,你大可以去找杨节度使,让他拥护你登基。你比我聪明。”

刚才说了太多话,李昭面色发白,喘得厉害。听了李曦这听似真心实意实则全是试探的话,嘴角一扯,笑了笑。

没想到李曦还是在怀疑他。

“阿兄。”

李昭抬起头,直视李曦。

“我天生不足,时日无多,登基没有意义,这是其一。其二,皇室不能再出变动,否则各地藩镇可以顺势推出他们选定的傀儡,为继承权互相征伐。这样局势只会更加混乱,没法保证你的安全。其三……”

李昭顿住了。

李曦自以为难住他了,冷笑:“还有什么原因?”

阿弟一肚子心机,会那么好心?他肯定还有隐瞒!

李昭挪开视线,望着角落里静静燃烧的灯烛。

……

很小的时候,李昭被带进宫里,和李曦一起作伴,当时宫里还有其他旁支皇室子弟。

那时候已经有人说他像武宗。

奸宦曹忠最怕武宗,每天派人盯着李昭,想下手除掉他。

李昭不敢喝别人递来的茶,不敢吃其他殿的吃食,每天只有和李曦一起用饭时才能勉强吃饱饭。

偌大深宫,没有人能保护他,他虽然贵为亲王,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短短几年间,陆续有皇室子弟因病暴亡,连被送上皇位的也难以逃脱魔爪。

最后只有他们兄弟俩活了下来。

有一次,李昭夜里噩梦惊醒,看到监视自己的内侍投在窗扉上的影子,吓得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种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上,对方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杀了他的恐惧感,幼小的李昭还无法承受。

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王府世子。

李曦被李昭压抑的呜咽声弄醒了,拍拍他,小声道:“阿弟不要怕,他们选我当皇帝的话,我就和他们说,让你陪我玩,这样他们就不会害你了。”

后来,李曦说到做到。

他不敢违抗曹忠,就想办法把李昭带在身边,和他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夜里也睡一起。

看到内侍按曹忠的吩咐送吃食给李昭,他也要拿起来尝一尝,把内侍们吓得面无人色。

奸宦曹忠见他们兄弟感情好,怕手下人不小心失手毒杀皇帝,又听宫中奉御说李昭活不久,这才慢慢放松对李昭的看管。

……

往事历历在目。

然而,物是人非。

……

那年差点死在长安,李昭曾无数次回想,试图从过去的回忆中找出蛛丝马迹。

他不明白,李曦是什么时候变的?

那个虽然懦弱但会保护他、和他相依为命的堂兄,怎么会下手杀他呢?

……

李曦看着李昭,还在等他的回答。

李昭没看他,缓缓站起身。

他背对着李曦,双手微微握拳。

“其三,我若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阿兄,以免夜长梦多。”

如果他登基,那么李曦必须死,这样才能稳定人心。

但他不想杀了李曦。

无情如他,阴险如他,也不会对曾经保护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

所以,在听说契丹南下时,他立刻召集人手北上。

一是看准蜀中的特殊性,想探一探杨节度使是否真的忠心。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来救李曦。

他知道李曦胆小如鼠,很可能撒腿就跑。

原本他想劝李曦留在长安,可惜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长安时,李曦已经跑了。

还好他了解李曦,等在他西逃的必经之路上。

……

李曦猛地睁大眼睛,呼吸粗重。

“不可能!”

李昭放弃自己登基这条路,竟然是因为自己?

绝不可能!

呆了半晌后,李曦喃喃道。

李昭没有回头。

信不信,是李曦的事。

他走到那盏莲花铜烛台前,负手而立。

“阿兄,我给你两个选择。”

李曦面色沉下来。

“第一个选择,去成都府。”

李曦轻哼了一声。

李昭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肯定不屑这个选择,语调愈冷地道:“第二个选择,回长安。”

李曦愣住,脸色骤变。

“你疯了!你要我回长安,不是让我回去送死吗?”

刚才还说不想他死,现在分明是赶他去死!

李昭回头,看着李曦,眼底暗流汹涌。

“阿兄,我们一起回长安,收拢逃兵,坚守长安,保护城中百姓,轰轰烈烈和敌人对战,死得像个李家儿郎,像一位君主!”

既然拯救不了这个腐朽的王朝,那就从容赴死。

而不是窝囊地死在哪个藩镇手里。

然后被后人一次次无情地鄙夷嘲笑。

李曦愕然。

他明白,李昭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他不肯去成都府,那么李昭可能真的把他送回长安!

李曦不禁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片刻后,他颓然地垂下脑袋。

“去成都府。”

声如蚊呐。

李昭听到了。

他知道李曦会这么选,因为李曦怕死。

虽然这个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但李昭此刻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相反,他有些失望。

仿佛又回到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殿中所有宫人、内侍都是曹忠的走狗,他孤苦无依,谁都不敢信任,每天饿得头晕眼花,看着食案上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想象自己正在品尝那些吃食,越想,肚子越饿。

这是一条寂寞的路。

没人陪他走。

……

不久后。

九宁收到杨涧的信。

杨涧告诉她,他已经顺利将李曦和李昭带出梓州,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大概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成都府。

九宁眉头微挑,看完信,立刻铺纸给周嘉行写信,叮嘱他最近不要和其他藩镇起冲突。

她没有瞒着周嘉行自己在做什么,并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写信给他,同时提醒他一些他可能会疏忽的事。

周嘉行明显很受用,第二次回信时破天荒写了五句话,而且一句比一句长。

最让九宁惊悚的是,她居然从信封里倒出几颗殷红的相思豆!

问了怀朗,怀朗完全不知情。他只负责传递书信,送信的是其他人。

所以,相思豆肯定是周嘉行放的。

九宁嘴角微翘,不觉笑出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周嘉行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暗示她?

他肯定不知道关于相思豆的另一个传说。

九宁写好信,抬头,看到她让多弟镶在山形笔筒上的相思豆,决定这一次也给周嘉行送点书信之外的小玩意。

东翻西翻,没找到相思豆之类的物件,其他东西也不好塞进信封……

九宁到处找了一遍,眼前突然一亮,抓起一把铜钱塞进信纸里。

距离上一封信送出去还没几天,九宁又主动给周嘉行写信,怀朗不由得浮想翩翩。

莫非公主开始想念郞主了?

还是公主在担心郞主,所以忍不住写信问他近况?

没等怀朗继续东想西想,多弟捧了一簇鲜嫩花枝走进书房,道:“殿下,杨家四郎送来的。”

怀朗盯着那簇花,翻了个白眼。

九宁封好信,回头,扫一眼多弟手里的花。

“好难得的花,庭院里的草还没发起来呢,哪里摘的?”

多弟答:“好像是杨家暖房供的,杨使君喜欢清供,暖房养了不少花,一年四季都鲜花不败,府中几位郎君也喜欢钻研这个。”

九宁喔一声,随手指一指花几上的铜瓶:“插那儿吧。”

低头继续看其他信。

怀朗收好九宁写给周嘉行的信,走出屋子,没有立刻走,站在廊下等着。

不一会儿,水晶帘一阵晃动,吱嘎一声,多弟开门走了出来。

怀朗迎上去,压低声音问:“杨家郎君常常送花给公主?”

多弟眼珠一转,点点头,说:“几位郎君天天都送不同的花给殿下赏玩插瓶,还有送吃的,送蜀锦,送书本,送纸鸢……”

她说得越多,怀朗的脸色越难看。

九宁容貌出众,觊觎她的人不少,现在她又即将公布身份……像杨家郎君这样每天献殷勤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郞主该怎么办啊?

怀朗双眼一眯,决定给郞主提个醒。

现在他只能庆幸,还好九宁向来不爱搭理这些事。杨家郎君再卖力,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不可能动摇郞主在九宁心中的地位。

……

九宁确实像怀朗想的那样,完全没注意到杨家郎君们含蓄背后的深意。

她以为这都是杨节度使吩咐的。

直到这天,杨节度使接到杨涧的信,得知他们就快到成都府了,立刻派人通知九宁,请她一起看信。她赶到杨涧的书房,刚好和迎面走过来的杨四郎撞了个正着。

看到杨四郎一瞬间红透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神,九宁忽然反应过来。

她一时有些茫然,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认识才多久?彼此根本不了解,而且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九宁往旁边让了一下。

杨四郎也刚好往旁边让一下,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脸更红了,红得能拧出汁水来。

九宁眨眨眼睛。

好吧……谁让她生得美呢?

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原因。

九宁若无其事,只当没看到的模样,和杨节度使见礼。

杨节度使笑道:“再过几日圣人和雍王就能平安抵达,殿下也能安心了。”

九宁微笑,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

看完信,杨节度使命人送九宁回房。

目送九宁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杨节度使脸一沉,吩咐左右亲随:“去外面守着!”

亲随知道杨节度使这是要教训儿子,不欲让自己听见,忙躬身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杨节度使和儿子杨四郎。

“痴心妄想!”

杨节度使没和儿子多废话,狠狠瞪一眼脸上还一片晕红、痴痴望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的杨四郎,骂道。

杨四郎回过神,知道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了,脸上红红白白。

既尴尬,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大人。”他拱手作揖,有点不好意思,强作镇定,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确实仰慕公主风采。”

“别想了,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

杨节度使干脆道。

杨四郎怔了怔,眸光黯淡,“是不是因为大哥?”

“关他什么事?”

杨节度使一怔,明白过来,脸色更臭。

四郎以为他想把公主留给杨涧,才会如此发问。

“竖子!你长兄从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有,他再顽劣,也不至于如此不晓事!”

杨四郎低头,望着脚下地砖,一声不吭。

杨节度使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你是不是在想,公主流落至此,我们家收留公主,是公主的救命恩人,有资格挟恩强迫公主下嫁?”

杨四郎脸色一变,忙道:“儿不敢!儿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只是仰慕公主、情不自禁罢了。

杨节度使哼了一声,道:“没有最好。我告诉你,公主可不是一无所有来投奔我们杨家的!”

杨四郎怔住。

杨节度使决定彻底让儿子清醒,及时遏制住他的念头,免得他糊里糊涂得罪公主。

“我问你。”他道,“公主到成都府的第二天,做什么了?”

杨四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问这个,呆了一呆,仔细回想,道:“那天我和二哥他们做向导,带公主游览坊市。”

“然后呢?”

杨四郎有些窘迫,“儿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杨节度使叹口气,“公主到的第二天,得知蜀中强盗横行,百姓常被匪患困扰,找到为父,说她的部曲可以帮忙剿匪,以报答为父,为父当时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应下来……”

事实是九宁不失优雅地吹捧了杨节度使一番,杨节度使非常激动,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第三天,九宁的部曲就出发了。

他们在一个叫炎延的沙陀人带领下,专门挑那些人迹罕至、官府不愿管的深山旮旯,像用篦子梳头发一样,陆续推进,清理掉附近所有为祸一方的土匪。

因为他们解决的正好是官府不想管的麻烦事,不止当地老百姓感恩戴德,连底下的官府小吏们乐见其成,主动给炎延报信。

炎延非常踏实,踏平一座匪寨,立刻通知附近驻扎的军队或者官府的人去清理寨子,拱手将功劳让人不说,还分文不取,连战利品都不要。

底下的官员们乐坏了,觉得炎延很可能脑子有问题,又或者是公主殿下太单纯,才会任劳任怨帮他们剿匪。

这事九宁没有刻意隐瞒,杨节度使早就知道,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长安的王公贵族家中基本都会豢养部曲、私兵,乱世时部曲能保护他们和家眷的安全,太平盛世时这些私兵就是他们发动政变的筹码之一。九宁是公主,身边有一群勇武的部曲,这很正常。

但很快,杨节度使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炎延不取分文,不在意功劳记在谁头上,简直是大公无私,老实得让人替她心疼。

然而就是这个“老实憨厚”的沙陀人,在一次和溪洞酋豪的不期而遇后,立刻拉开架势,将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溪洞,是山民聚居地区,当地蛮族分据各地,自封为刺史,人称溪洞酋豪。

他们作风彪悍,神出鬼没,有时候也会劫掠乡里。

杨节度使曾为溪洞蛮族头疼,但想着他们占据的只是些荒僻之地,不值得派兵去攻打,退而求其次,以招抚为主,只求他们不要闹事就行。

炎延无意间和其中一支蛮族起了冲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打,打得那支蛮族哭爹喊娘。

到这时都没人发现,原来九宁主动提出让她的部曲帮忙剿匪,只是为了训练炎延。

一直到几天前,溪洞蛮族举兵来投,表示愿意追随炎延时,众人才发现,短短数日内,已经有两千多人陆陆续续来投效九宁。

这还不算雪庭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亲兵。

那些亲兵是武宗分派往各处以备不时之需的,全是当年上过战场的精锐,连杨节度使都眼馋啊。

现在亲兵不算,还有本地蛮族争相投靠……

说到这里,杨节度使指指桌上那封信。

“圣人快到了,雍王同行,还有公主……这三位贵主,你一个都不能轻慢!”

杨四郎目瞪口呆。

杨节度使拍拍儿子的肩膀:“为父这是为你好。”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儿子。

和圣人、雍王相比,九宁是个女子,这是天然的劣势。

但也是天然的优势。

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和实力最强的人联姻。她是武宗唯一的血脉,光凭这一点,足可以为她的丈夫带来巨大的政治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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