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草原上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前几日还是烈日当头,晒得人头晕眼花,转眼间铅灰色重云一层层笼下,风雪即至。
一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身披银泥色氅衣的卷发青年骑了一匹黑马, 在几千亲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驰出土城。
无人前来相送, 身后唯有旌旗猎猎飞扬的舒卷声。
朔风迎面刮过来,卷起阿史那勃格的衣袍,他望着眼前茫无涯际的草原,就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一样,看不见自己的来路, 也看不见自己的归处。
身在异乡为异客, 他在这片土地出生、成长, 只因为血统原因,注定永远都无法融入么?
不能回头。
他狠狠夹一下马腹,迎着苍凉的夕晖晚照, 驰向远方。
一盏茶的工夫后, 天已经完全黑透,铅云压得极低, 鹅毛大雪撒落下来, 簌簌有声。
一行人默默冒雪赶路, 没人出声抱怨或问询, 掉队就代表会被彻底抛下。他们结伴前行, 如一群流浪的孤狼。
第二天他们终于找到休憩的地方,短暂的修整过后,继续赶路。
齐州、青州局势复杂,当地还有割据一方的残存势力,没有人保证他们抵达齐州时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十天后,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饱含恐惧的惊呼声。
副将飞驰至阿史那勃格身边,指指河对岸,声音发颤:“阿郎,你看前方……”
阿史那勃格勒马山崖前,眺望河对岸。
夕阳西下,即将封冻的河面折射出一道道璀璨霞光。远处早已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亦被夕晖映得艳红,山峦起伏连绵,似盘龙卧虎。河岸南面的水泽中,玄色旗帜被风扯得刺啦啦作响。丈高的荒草丛中,透出一抹抹整齐的鸦色——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衣,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手执长|枪、大刀,红缨如血,杀机毕露,身影几乎和周边融为一体。
这支队伍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埋伏在河岸边,等的就是自己。
副将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到处都是……漫山遍野都是……他们军容严整,打的是节度使的旗帜,一定是周使君的人!他们肯定早就跟着我们了!之前他们不现身,等我们人疲马乏时才出手……跑不了,跑不了啊!”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的部下纷纷勒马。
风声鹤唳,一片肃杀。
阿史那勃格拨马,走到阵前,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他不可能背叛义父,即使他才刚刚被义父逐出土城。
此处波澜壮阔,山河雄壮,葬身此处,倒也不差。
他身后的几千兵士慌乱了一瞬,明白他的决心,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上他,长刀出鞘。
风声呼啸,绮丽的暮色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僵持了近半个时辰后,河对岸的军士吹起进攻的号角。
恍如狼哭鬼嚎的呜呜声中,两军同时迈开步伐,沉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轰隆轰隆,宛如雷鸣。
阿史那勃格身先士卒,冲入战阵,手中的佩刀在夕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鲜血飞溅,河面很快被染红。
惨嚎声、砍杀声、刺耳的刀剑相击声……
对方养足精神,埋伏已久,而且人数远超于自己,阿史那勃格拼尽全力,也无法冲出重围。
这是一场没有赢面的战斗。
对方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山呼海啸一般冲入他们这几千人的队伍,片刻间就将他们的队形绞得支离破碎,张开血盆大口,把溃散的兵士吞噬殆尽。
阿史那勃格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慢慢地只剩下他一人孤身作战。
最后一束夕光沉入群山之间,天色漆黑,北风狂卷而过,雪花无声飘落。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周,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敌军。
枪|尖如林,刀影闪烁。
他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握刀的手腕早已伤痕累累,大腿皮开肉绽,背上、肩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箭。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箭尖带起凛冽的风,阿史那勃格迟缓地扭过头,举刀格开这一箭。
下一刻,斜刺里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肩背处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栽倒马下。
义父,儿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边泥泞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闭上眼睛。
黑马低头舔舐他的脸,企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个月后。
阿史那勃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楼船内。
楼船一共四层,高十余丈,每一层都有士兵把守,守卫森严,旗帜飘扬,甲板宽阔坚固,能行军走马,就像一座水上堡垒。
透过窗格往外看去,河面上并不止这一艘楼船,他粗略数了数,一共有五艘这样的威武楼船在宽阔的河面上西行,遮云蔽日,气势宏伟。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义父李元宗身边,长于北方内陆,还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壮阔景象,默默看了许久。
有兵士进来,请他去见他们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举步跟上对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楼船每一层建有防卫的女墙,士兵们正在架设进攻和防御器械,合力将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墙和夹墙之间的空处。
军士们有条不紊地来回奔忙,长靴踏过甲板,咚咚响声和河水拍打楼船的哗啦声此起彼落。
河面雾气笼罩,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边,面向波涛汹涌的大河,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负手而立,身姿笔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缓步走过去,“苏郎。”
周嘉行回过头来,扫他一眼,眸光如电。
一个淡淡的眼神,却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见隔得并不算远,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样了。
不止是多了颊边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从前是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如一把刚出炉的剑,赤红血色中透出渴饮人血的杀机,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锋芒尽敛,所有戾气尽数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上位者的沉稳威势。
让人不敢直视,也让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着周嘉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们服从于强者。
现在,周嘉行无疑就是强者。
他心头恍然,立刻改了称呼:“周使君。”
周嘉行微微颔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会有人送你下船。”
阿史那勃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场大战,他力竭堕马,被周嘉行帐下的猛将皇甫超俘虏,然后被送到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刚刚能下地走动,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
敌强我弱,他的部下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兵败被俘,他没有怪他们,乱世之中,服从于强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半个月,不断有部下过来游说他,劝他和他们一起投降,他没有答应。
现在,周嘉行说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笑道:“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那晚纵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预知危险,想必对到底是谁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会等在他往齐州行进的路上,等他疲累时发动攻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静静旁观,就能找到打败他的最佳时机。
周嘉行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却承继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养,在中原长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愿意真心接纳我。苏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断义绝,你母亲是来自极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随粟特商队穿行于茫茫大漠,走遍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苏部,江州,还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帘,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对泛着湖光的冷静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声调平静,“我也在中原长大,我读书,学习,认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着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边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缓缓道:“这个衰老的帝国曾经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外族,他们强大,自信,友好,宽容,他们的君王智勇兼备,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他稳定动荡之局,开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后来他们没落了,他们开始内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长大,我知道在乱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
风声呼呼过耳,河面上吹过来,隐约有几丝腥气。
周嘉行转头,看着阿史那勃格,平静道:“值此乱世,退则独善其身,达则与群雄逐鹿,收复河山,平定天下,自己亲手结束这乱世局面,到那时,你到底是谁,由你自己来决定。”
晨辉破云而出,笼在船头甲板上,五艘巨大的楼船破开水浪,穿行在淡金色朝霞中,如腾云驾雾的游龙,雄浑霸道。
阿史那勃格久久说不出话来,喉头滚动了几下,胸脯剧烈起伏。
他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在说空话。
联合河东军打退契丹后,周嘉行没有丝毫松懈,这几艘楼船,肯定是他为将来南下准备的。
北方有宣武、河东,南方有镇海、武威、清海……这些强大的节镇,将来都将迎来周嘉行治下的数十万大军。
周嘉行的崛起才刚刚开始。
沉默半晌后,阿史那勃格叹息一声,声音发涩,艰难道:“苏郎,我败在你手上,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不过我终究不能背叛我义父。”
周嘉行面色不变,微微颔首,道:“我放你离去,他日我亲自领兵去取齐州、青州。”
阿史那勃格闭一闭眼睛,朝他一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可以求死,但死没有意义,周嘉行当他是朋友,他不能辜负朋友的情义。
走到舷梯前,阿史那勃格脚步一停。
“苏郎,我很羡慕你,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嘉行很坚定,这种坚定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像山一样浑厚雄壮,无可撼动,不论他遭受多少苦难,被多少人讥讽轻视,他依然如故,从不为别人的践踏而迷茫。
阿史那勃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苦恼仿佛都随着这一声叹息远去了。
他转身走远。
周嘉行没看他,朝着河面的方向,眼眸低垂。
幕僚陈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皱眉道:“郎主,阿史那勃格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就这么放他走了,岂不是可惜?”
周嘉行摇摇头,道:“放他走,才能真正收服他。”
他了解阿史那勃格。
陈茅恍然大悟,原来郎主这是在欲擒故纵。
“郎主英明。”
尽取徐州,打通往北的通道,接下来就是回鄂州巩固地盘,取淮南,定荆州,再然后,就是挥师太原,直取河东。
十年之内,平定天下有望。
不,不用十年,如果郎主和长公主成亲,那么还能更快……
陈茅热血澎湃,默默退下。
朝霞汹涌,一缕日光破开茫茫水雾,罩在周嘉行头顶上。
他手指微曲,轻握船舷,嘴角轻轻一扯。
眼前浮现出那日目送九宁骑马走远的场景。
月色如银,天地间一片粼粼雪光,她梨涡轻绽,笑着朝他扑过来,乌黑的笑睫,星子一样的明眸,笑靥灿若春华。
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心底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念头。
即使是骗他的,他也无力去抵抗。
一转眼,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骑马远去。
只要他抬抬手,身后千军万马,拦下她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他却放她走了。
坚定如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自信强大的。
周嘉行缓缓握拳。
寒风吹在脸上,冷如刀锋。
他却觉得胸腔间热血沸腾,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在静静地燃烧,克制,而又猛烈。
他试过了,下一次绝不会再心软。
……
离开长安的时候,秋高马肥,北雁南飞。
道旁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从马车内往外看去,群山遍野皆秋色,如云似锦,满山流丹,一片浓淡深浅的金碧辉煌。
九宁走得悄无声息。
南下会经过许多局势复杂的地区,她不想路上横生枝节,留下几个心腹,让他们制造出她还住在大明宫的假象,带领人马,悄悄离了长安。
为节省辰光,她骑快马出行,一路马不停蹄,连夜赶路。
多弟和雪庭都劝她不必这么折腾。
她坚持骑马。
周嘉行那边一直没有信传过来。在他快取得大捷时,她告诉他自己会回江州一趟,周嘉行当时说他要回鄂州修整。两人算是约定好一起南下。
但是契丹撤兵后他突然没有音讯了。
反常即妖。
九宁怀疑周嘉行是不是要瞒着她做什么,他那人就这个脾气,一段时间没音讯,肯定是闷着干什么去了。
连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路边的景色不再是重复单一的荒芜山野,南方即使隆冬时节依然漫山青翠,山岚如画。
九宁还真没心情欣赏风景,她之所以有闲情躺在马车里观看道旁绚烂的枫林,是因为——她连日奔波,不幸病倒了,只能乘坐马车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