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 143 章
诸节镇陆续接到从长安发往各地的诏书,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 不同节镇之主做了同一件事:怒摔书案。
周嘉行太毒了!
他居然能够忍得住诱惑,不当皇帝!
好吧,他不当就算了,他还不让其他人当!
现在长公主登基, 下旨要求诸镇出兵讨伐河东军,他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当然不去,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推了这差事。
然后呢?等周嘉行收复河东, 下一步矛头就对对准他们!理由不用找,一个抗旨不遵就够了。
但让他们出兵帮朝廷攻河东, 他们不甘心!
帮河东军对抗朝廷,他们又没有那个实力和胆量……
权衡利弊过后, 诸节镇只能按兵不动,暗地里诅咒周嘉行, 希望他兵败如山倒。
当然也有积极响应朝廷号召的节镇,这些节镇被其他势力打压, 处境岌岌可危,与其投靠河东军, 还不如效忠于新朝。
正所谓天无二日, 土无二王,家无二主, 尊无二上。长公主占了大义, 名正言顺, 民心所向,新朝乃正统,又有周嘉行坐镇,俨然不可撼动,这时候不投,不是傻么?
和暴跳如雷的各地节镇之主一样,诏书送抵江州时,周家族老也气得发指眦裂,差点撕碎诏书。
周嘉行就这样舍弃了自己的姓氏——他不称帝,那不就代表周家先祖永远不可能被追封为帝?
他们不相信有人能够大方到连帝位都不要,商议过后,决定派人进京打探情况,看能不能说服周嘉行的幕僚去劝他改变主意。
……
做皇帝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做什么不用自己操心,还没开口呢,身边一堆聪明人早已经帮你预备得妥妥当当。
宫中最聪明、最机灵的女官、内侍簇拥在周围,登基以后,九宁反而比以前更清闲了。
当然,如果像李曦那样多疑,或者像李昭那样多思,时时刻刻都在提防身边的人,生怕聪明人设计陷害自己,那么就会真的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面对身份上的转变,九宁决定以不变应万变:难得糊涂。
想勾心斗角,可以,先把正事办好了。
忠心什么的,她不强求,只要臣子能干实事、肯干实事、是有真才实学之人,都可以任用。
她下旨放了周嘉行抓起来的那三个人,哪怕这三人此后数次上疏对她冷嘲热讽。
随他们反对去吧,反正她已经是皇帝了。
和她的宽宏相比,反倒是被授予舍人一职的雍王李昭开始展现出他决绝狠辣的一面。
之前他就想过要整顿朝政,改革税法,力矫之前的种种弊政,讨伐藩镇,平定天下。但是当时的他只能调动几十个内侍、亲兵,连几个宦官都斗不过,更别提去讨伐藩镇,而且他对民生了解不深,所有计划只有空想,其中大部分空想还过于理想化。
和周嘉行达成共识以后,李昭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花了十天时间整理了一道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阐述自己的构想,呈送至九宁案头。
九宁命回京的多弟在第二天的小朝会上当众读出这份奏疏,满朝震动。
李昭不想错过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加上被周嘉行和九宁给刺激到了,手段比以前更加激进,他头一个整顿的就是自己的宗室——皇族。
土地和人口是国家富强的根本,想根除病根,税法必须加以调整。
此前周嘉行在自己治下的鄂州等地取消权贵的免税特权,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名下拥有土地,都得向朝廷交税。
那时周嘉行治下并没有皇族,李昭在看过记录鄂州这几年税收的文书过后,选择拿长安城中那帮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皇族开刀:以后甭管是什么皇亲国戚,占有朝廷土地,那就老实交税吧!不交?抄家。等补齐该交的税再放人。
这道奏疏经由大臣们传出大明宫,然后迅速传遍整座长安城。
其次,李昭还建议在重开的科举考试中采取糊名制度。
另外进士科、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明经、明法、明字等科中只需要保留经、义等科,像诗、赋之类的考试可以取消。朝廷取仕挑的是治理民生的人才,而不是让官员整天去吟诗作赋、研究音律。考试的时间、地点、内容、科目也应该确定下来,成为固定考试。
以前的科举考试,以进士科、明经最重要,这两者中,进士出身的官员大多仕途通顺,最后极有可能位居宰辅之位,明经次之。而其他小科出身的官员往往终其一生都只是个小吏。
所有考试,考官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籍贯、姓名。考生如果在考试前已经名扬海内,即使考试发挥不理想,也会被考官录取,考生中盛行“请托”、“投献”之风。考试不是最重要的,考生们更热衷于在考试之前得到考官的赏识。
李昭认为以后的科举考试应该采取糊名制度,严惩舞弊行为。
大臣们一片哗然。
李昭连皇族都敢动,下一步肯定会朝世家贵族下手,满朝文武都属于权贵阶层,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不答应!
而且科举考试采取糊名制度,考官批改试卷时不知道考生是什么人,万一这名考生平时一无是处,却在考试中走了狗屎运,难道就该录取他吗?又万一有些考生平时文采飞扬,人品才学都是佼佼者,偏生不巧在考试中发挥失常,就这么让他名落孙山,岂不是浪费人才?
几场考试就决定一名考生的前途,未免太草率了!
李昭和反对他的大臣当场辩论:不糊名的话,考生在考试前争相讨好考官,考官以自己的喜好去决定考生成绩,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糊名制度确实有它的局限性,但这是最公正、最客观的考试制度。
大臣们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以前幻想过如果李昭能够登基就好了——当然他们只是想想而已,周嘉行不可能允许。然而众人敬仰的李昭成为舍人以后立马翻脸不认人,专门和他们对着干,今天逼着他们交税,明天逼着他们交出选官权,冷不丁又要查他们家的田亩,他们胆战心惊之余,还得替子孙着急上火,以后越来越多的寒门之子将崭露头角,挤掉的就是他们子孙的位子……
大臣们没法理解李昭,觉得他肯定是疯了。
当大臣和李昭吵得脸红脖子粗时,身穿圆领锦袍、束玉带的九宁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含笑做出认真倾听状。
实话说,她也被李昭给吓着了——这位堂兄可能认为自己活不长,又因为李曦死在他的忠仆朱鹄手上,于是索性抛弃一切顾虑,将全部精力投之于改革吏治之中。谋士们提出的一些利国利民但肯定会遭到大臣抵制的新策,都被他写入奏疏之中,据说他已经给自己准备好棺材。
李昭疯狂的同时也很有分寸,专注吏治,绝不会去动商业、军事,因为这两方面一个周嘉行更在行,另一个他不敢碰。
九宁一开始还担心周嘉行主持改革得罪太多人,会遭到世家反扑,现在好了,有李昭在前面吸引仇恨,朝臣们几乎要顾不上周嘉行了:周嘉行掌权,他们只敢私底下议论,不敢真下手,但李昭以前他们同一阵线,现在居然反过来撬自家人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得先把李昭给解决了!
越来越多的大臣上疏弹劾李昭,还有人故意在民间散布流言,说要拥护李昭登基,以此让九宁和周嘉行忌讳李昭。
不管大臣们怎么闹,九宁不动如山。
这天小朝会,大臣们坐在凉爽的大殿内,又因为糊名制吵了起来。
身体孱弱的李昭端坐于簟席上,一个人雄辩群臣,说一句,喘几口,说一句,再喘几口,上气不接下气了,休息一会儿,接着驳斥反对他的大臣。
大臣们面如猪肝,恨不能李昭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
李昭面色苍白,宽大的官袍罩在身上,愈加显得清瘦,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但他偏偏就是硬提着一口气和大臣辩论。自新朝改元以来,不管小朝还是大朝,他每次咳嗽着来,咳嗽着走,硬是场场都到,比谁都准时。
大臣们欲哭无泪:奉御说雍王命不久矣,为什么雍王还活着!活着就算了,他为什么还那么认死理!平时看着病恹恹的,随时可能倒地不起,一到上朝的时候就精神了,那双眼睛跟烧了两团小火苗一样,看人的时候精光闪烁,不说话就够吓人了!
殿中气氛和前几场辩论一样,剑拔弩张。
九宁依旧保持沉默,并不偏向李昭,也不帮其他大臣,优哉游哉坐在那儿欣赏被李昭给气得倒仰的大臣们精彩的脸色。
大殿外侧的武官和官阶较低的官员们也装聋作哑,默默坐着看热闹——这些人是周嘉行提拔的。
九宁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是宣布婚期,第二道旨意自然就是封赏功臣。跟随她的人升官进爵,周嘉行的人也被破格封赏官职,这些人都是后起之秀,尾巴还没翘起来就被李昭和其他大臣每天例行的雄辩给吓到了,一个个老老实实旁观两帮人马争斗,没敢太过张扬。
总之,李昭以一人之力搅乱一池春水,承受一半大臣的怒火和另外一半大臣的忌惮,朝中大臣被他吸引走全部注意力,以至于九宁登基以后遇到的阻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九宁浮想联翩,时不时走一下神,坐累了,悄悄动了一下,目光慢悠悠在众人脸上划过。
被她看到的人立刻坐直,全身紧绷。
李昭刚刚将一位侍郎给辩得哑口无言,捂着胸口不停粗喘。
以卢公为首的大臣冷眼看着他,目光复杂。他们曾和李昭共进退,但是李昭现在妨害他们的利益,已经从朋友变成敌人。
政治上的对敌是没法让步的。
九宁看李昭像是真的喘不过来了,挥了挥手。
旁边的内侍忙躬身应喏,快步走到李昭身边,轻拍他的背,帮他舒缓。
新任枢密使起身道:“陛下,此事关乎国本,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草率。”
九宁淡淡唔一声,让内侍宣布散朝。
“雍王留下和朕一道用膳。”
大臣们对视一眼,眉头轻皱,陆续离去。
九宁挪到内殿阁子里,叫奉御来给李昭诊脉。
奉御天天骂李昭,今天也没有例外,给李昭看过脉象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大王得小心调养……”
李昭垂眸听着,没说话。
等奉御走了,九宁细看李昭的脸色。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昭笑了笑,“不碍事,臣天生不足,药从来没断过。”
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九宁坐下,宽大的织金长袖扫过长案,道:“改革弊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李昭叉手站在她面前,等她摆手示意,才跟着落座,一笑,说:“谢陛下体恤……”
顿了顿,看着面前案上精致的菜肴,语气缓和了点,“能够有机会做这些,我很感激……这就是治我病的药了。”
九宁知道劝不了他,就像周嘉行每天忙这忙那闲不下来一样,李昭也是闲不住的人。
用完膳,头戴纱帽、穿女官官袍的多弟捧着一叠卷册走进内殿,“陛下,这些是内殿省送来的。”
九宁让她放下。
李昭喝口茶,扫一眼那些卷册,脸色缓和,轻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办完李曦的丧礼,接着就是新君大婚,婚宴在大明宫举行,按九宁的意思,一切从简,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自然是一片歌功颂德。内殿省却不敢怠慢,精心准备,生怕办砸了差事。
九宁看李昭一眼,微微一笑。
李昭:“陛下笑什么?”
九宁道:“我觉得雍王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操心妹妹出嫁的兄长,所以笑了。”
李昭怔了怔,没有说话。
九宁把卷册挪到一边,取出一份密折,让内侍拿给李昭。
李昭接过密折,翻开,手指蓦地一紧。
密折上写的是朝中部分大臣不满九宁以女子之身继位,暗中密谋推举他为帝。时间地点写得很详细,可见写这份密折的人不是栽赃陷害。
李昭神色凝重,放下密折。
内侍将密折送回九宁面前。
九宁拿起密折,示意多弟搬来火盆,将密折丢进盆中,付诸一炬。
“堂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些人想挑拨你我,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李昭眼帘抬起,直视着九宁,半晌后,“你不怕密信上说的是真的?”
九宁摇摇头,“堂兄一心为国,我自然不信这上面写的,不过堂兄还是得提防些。”
李昭收回视线,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眼看她时,目光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他起身告退。
九宁让多弟送他出去。
李昭的亲随上前搀扶他,小声问:“大王,陛下是不是怀疑您?”
故意拉近关系,又拿出密折警告,给一个甜枣再打一巴掌,这是警告的意思吧?
李昭慢慢走下长廊,迎着灿烂的日光,摇了摇头。
“不,她不是怀疑我。”
明明白白告诉他有人在借他的名头行挑拨之事,不是威胁,只是单纯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心里有数。
亲随忧愁道:“就算陛下信任您,那帮人这么以您的名义造谣生事,大将军肯定会心生不满。”
大将军说的是周嘉行。
李昭低头,手按在胸前衣襟上。
九宁把武宗的手札送给他了。
是她劝说周嘉行留下他的。他以前没有好好待她,她却不计前嫌,支持他改革吏治。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堂兄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吧?
他咳嗽一声,抬头,继续往前走。
……
九宁小睡了片刻。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在她身边躺下了。
她现在是皇帝,外边金吾卫把守,敢直接走进内室躺在她身边的人,除了周嘉行,再无别的可能。
“二哥。”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
周嘉行躺在锦榻外侧,眼睛闭着,神色疲倦。
即将率军出兵讨伐河东军,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上朝的时候都不见人。
九宁盘腿坐着,低头看他,含笑轻声道:“今天上朝时,李昭把卢公气了个半死。”
周嘉行轻轻嗯一声。
看他实在疲累,九宁没说话了,想了想,爬到另一边搬来毯子,展开,盖到周嘉行身上。学着他照顾自己时的样子,轻轻拍两下。
“你睡吧,我出去一会儿。”
她给他盖好毯子,说道,抬起腿,想从他身上爬过去。
手刚抬起来,被周嘉行扣住了。他依旧闭着眼睛,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揽住她肩膀,“留下来陪我。”
被他轻轻一按,九宁跨出去的一条腿尴尬地搭在他腿上,整个人趴到他身上,膝盖曲起,刚好碰到一个不该碰到的地方。
九宁心道不好,瞪大眼睛。
从来不会喊疼的周嘉行眉头紧皱,闷哼了一声,全身都抖了一下。
听他的声音,好像挺疼的……
九宁心虚地收回膝盖,“二哥,我不是故意的……”
周嘉行睁开眼睛,布满红血丝的眼眸望着她。
九宁朝他嘿嘿一笑。
周嘉行面无表情,翻身将她压在枕上,眼神幽深,“都说我不做皇帝……其实不然,我可以做皇帝。”
九宁听出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张了张嘴。
这时,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多弟的声音响起:“陛下,三郎和都督来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