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与刀
不等走到饮玉镇上那家客栈门外,黯淡阴沉的天空,便是忽然的飘起了窸窣小雨,打乱了街道上来往不停地人群。
雨幕不大,始终窸窸窣窣,却是很快打湿了少年的衣衫。他沉默的蹲在客栈的屋檐下,视线有些恍惚的望着远处。路上行人渐少,却多是赶路匆忙,溅起了泥泞的雨水,落在少年灰旧的麻衣上。
他缓慢的探出手臂,摊开手掌。任凭屋檐上滚落的雨水砸在自己手心里,既冰冷又刺骨。
“你看上去,不太像是云滇的人。”
少年缓缓抬头,神情淡漠的扫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柳拜骨。见老人嘴角含笑,手中捻着两枚铜钱,满脸好奇的低着头,反复打量着少年后背上那两把造型奇特的短刀。
柳拜骨指了指客栈内,轻声说道。
“屋里还有客房,你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至于余家三人,我已经安顿下来了。等过几日他们伤势好些,我会吩咐下人送他们离开这里,毕竟南诏寺那些家伙,行事作风实在有些的不耻,我怕日后再闹起来,会把更多的人给卷进来”
少年低垂着头,挥了挥手甩去指尖上的水珠。
“多谢了。”
柳拜骨笑了笑说道。
“谢我?我救下他们三人,只是不愿意让南诏寺的人,再坏了饮玉镇的规矩而已。这些年里,南诏寺也做了太多越界的事情,虽然大多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可能警醒一下他们,想来也应该是会收敛一些吧。”
窗外珠帘,雨幕渐密。
少年沉默的站在一旁,十指揣在袖中,安静的望着隐有水雾翻滚的饮玉镇,忽然的开口问道。
“老先生是煌夷山的山主?”
柳拜骨笑了笑,有些自嘲的说道。
“至少现在还是的。不过也应该熬不了几年了吧,终究还是老了,有些事也变得力不从心了起来。可这些小家伙们,总是不让人省心,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最不缺的就是他们这种自负盛气凌人的傻子。”
少年笑了笑,轻声说道。
“若是没了义气、骨气、胆气,那还算是江湖人吗?”
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的柳拜骨眯起双眼,捋了捋雪白胡须,忽然的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侧着头,望了柳拜骨一眼,神色平静的答道。
“孙江郎。”
客栈内,店小二点起了一盏油灯,挂在了门梁上。昏黄残破的灯光,摇曳不停的将孙江郎苍凉的身影,投射在抹着白漆的石墙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热茶,一声不吭的望着窗外越发浓密的雨幕。
大概是觉得无趣,孙江郎低下头捧着手心里的茶杯,重重的叹了口气。
“你这两把刀,是从哪弄来的?”
孙江郎回过神,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坐在对面的柳拜骨,轻声答道。
“这把白刀叫白龙,是我一朋友送给我的。这把黑刀叫煌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遗物,从未出鞘过。”
柳拜骨微微有些惊讶道。
“你就这么一个人两把刀,闯荡江湖?”
孙江郎认真的想了想,才开口说道。
“我七岁就下山,步入江湖里,算起来也有快十年了。”
柳拜骨不解的问道。
“一人走江湖,不怕?”
孙江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开口说道。
“习惯了,也没得选。”
柳拜骨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我以前有个儿子,骨子里多是义气。年轻的时候潇洒风流,非要和南诏寺那小姑娘成亲,结果是闹得是人仰马翻。我那儿子还有那南诏寺的小姑娘,也是无奈之下私奔江湖,打那以后也就再没了音讯。这些年里,我也一直都在打探关于他们的消息,可到如今还是毫无头绪。他总说仗剑江湖的人要相忘江湖才行,他说做不得那御剑飞仙的大侠,至少也要去过那神仙伴侣逍遥日子。”
孙江郎低着头,反复把玩着手中茶杯,轻声说道。
“天高任鸟飞,说来最是让人羡慕。可命数难强求,才是真的。”
柳拜骨善意的笑了笑,忽然问道。
“你又打哪来?”
孙江郎答道。
“从西凉地来。”
柳拜骨又问道。
“那这是打算去那?”
孙江郎仍是平静答道。
“江湖之大,何处不能去?”
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让人觉得眼前这少年稚气未退,言语轻狂,难免有几分老气横秋。
可再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少年,见他神色平静不见半分悲喜,砥砺心性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难得。就像他说过的那些,只是听上去便让人觉得轻狂的笑谈。或许对他而言,也早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一辈子活在江湖里的柳拜骨,第一次觉得眼前这来自西凉的麻衣少年,让自己又恍惚的,看到了江湖曾经的一面。
那个还未死透,仍是让无数人飞蛾扑火的江湖。
恰逢连夜雨,饮玉镇上的阴雨天常常是说来就来。诡谲多变的天气,繁茂的林地,朦胧不清的水雾,也成了饮玉镇上常见的一幕。
先前路过饮玉镇外的时候,偶然在镇外的山头上,遇到这余家这三兄弟,说起来,但也算是还有一些的交情可言。
可也好笑,这三个的家伙,本是一群弃恶从善的山贼。说是弃恶从善,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混不下去,想要重新出山罢了。只是一辈子没怎么做过坏事的余家三兄弟,当真是山寇中的小奇葩,不偷不抢不杀人,哪怕是掳掠了钱物,都只是谋一小份,剩下的都是要还给人家的。
可山贼就是山贼,无论所做所行之事是对是错,都改变不了他们山贼的身份,免不了要被人唾弃遭人白眼。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后悔了。
孙江郎捧着手中热茶,瞧着客栈外阴雨不停的天空,手指轻轻敲打在檀木大桌上。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趣,手中的热茶也是早已冷掉,孙江郎收回了视线,望着忙碌在客栈中的店小二,忽然摆了摆手轻声问道。
“小二,从这往北走,什么时候能赶到长安?”
手里提了一块抹布,一身脏衣,双眼却是精明放光的店小二,侧着头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是苦着脸摆手说道。
“也没去过长安啊,这哪知道得走多久?不过听路过的一些商人们说起过来着,若是赶路快一些的话,大概是得一个月的功夫才能赶到长安吧。客官是从长安来的?”
手指摩挲着掌中茶杯,孙江郎轻声说道。
“在长安有些认识的人,想着要是路过的时候,就去看一眼。”
店小二一脸羡慕的说道,
“哎呦,那您岂不是行走江湖的大侠了?”
孙江郎望了店小二一眼,疑惑的问道。
“怎么,行走的人就个个都是大侠了?要不哪天你也去走一走,说不定也能混个大侠当当,名震四方,”
店小二连连摆手,一脸愁苦的坐在一旁。
“哎呦,这一辈子没走出过饮玉镇,没见过外面的世面。所以听人说起过外面的事,就觉得一直羡慕的紧。好在是没走过江湖,也就没那么特别的念想了,只是心中总是惦记着这么一回事,便总觉得自己放不下了。”
倒空了手中茶杯,倒满了一杯热茶。
孙江郎沉默的望着屋外,远处的稀疏人群,忽然的轻声说道。
“没见过最好,见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了。有念想就是最好不过了啊。”
柳拜骨走下了楼梯,望着坐在窗前的孙江郎,走上前坐在了一旁。店小二匆忙是起身,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手里提着的茶壶翻滚着热气,模糊了他那张瘦瘦的面孔。
提了一壶冷酒,暖了心肺。
柳拜骨长长的吐了一口热气,将那还剩半壶的冷酒推给了孙江郎。
“我得走了。”
老人挑起眉头,好奇问道。
“怎么,才来饮玉镇上,就急着离开了?”
孙江郎平静说道。
“此地我本就不该多待,再留下来怕是会惹来更多麻烦。柳山主既是帮忙救下了余家那三人,我也就无须担心他们,只是南诏寺的那两名禅师,刚刚已经离开了小镇。看他们神色,应该是不会善罢甘休,多半是搬救兵去了。”
柳拜骨摩挲着下巴,轻声笑道。
“你有打算了?”
孙江郎点了点头。
“余家那三个家伙,没什么本事,这辈子怕是还不起柳山主的救命之恩。可无论结果如何,这个人情,我都得替他们还了。”
见孙江郎也不饮酒,柳拜骨只能是将那半壶冷酒倒在自己手中的杯中。。
“你这个小家伙,真是有趣极了。”
柳拜骨痛快的将那半壶冷酒,一饮下肚,口齿有些不清的笑道。
“最难还的,往往是人情。”
孙江郎平静的说道。
“这次回西凉,我会替老先生找到您儿子的踪迹。”
柳拜骨哈哈大笑,几乎是老泪纵横。
“说什么呢小家伙,我那个儿子早就死了,你这般费力气,不过是白折腾一场而已。”
可孙江郎却是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只是柳拜骨擦了擦脸上泪痕,抹开了额前白发,满是皱纹的面孔上,忽然间多了一些沉重的悲痛。
“我虽然找不到他,可我知道,几年前的时候,他就死在了西凉。只是我总是自欺欺人,想着他还活着,该是多好。”
老人家老泪纵横,却是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他沉默的望着坐在面前的少年,手指犹豫的抵触着少年的眉心。
却又忽然恍惚的愣了一下,僵硬的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指。
柳拜骨挥了挥手,喊着店小二又提了一壶冷酒,端来一小碟花生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孙江郎对面。
老人已是古稀之年,就算是命数再高,又能再活几年?
“算了,我与南诏寺的恩怨你就不用管了。那余家的三个小家伙,我会安置好他们的,你也不用觉得亏欠了我这老家伙什么,毕竟这事本就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和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子,长得是真像啊。”
孙江郎沉默的站起身来,缓缓的握紧了手指。
“无论是否孑然一身,有些事情,总得放得下才行,可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有些事情,是决不能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