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十连战
岛上岁月不知年, 方漓原以为自己会无聊, 不想一旦沉静下来, 看着剑器慢慢成形, 慢慢与自己心神相系, 竟是沉迷其中, 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岛上的药田收过两回, 又荒废了很久, 直到严野找上门来,方漓才知道, 过去了十五年, 剩下的参与过任务的人都没有发现异状, 而各界中也没有发现新的魔石, 就仿佛幕后黑手突然改了主意一般。
而研究工作也一直在进行, 只是成效不大。
现在确认,没有真正有效的办法将它封印,只能不断更换禁制才行。各大门派一开始可谓精诚合作,短短三五年间, 已将封印方法改进了七十多次。但之后不再出现新的魔石, 众人便懈怠了, 更不愿暴露自家的独有之秘。私下里更是不乏一种认知, 觉得荒漠界已然是搬迁一空, 再发现魔石, 便一起扔到那儿去, 废了那一界也就罢了。
如今各个被隔绝的修士陆续出关,天璇宗自然也要放自己人出来。无离岛外的大阵已撤,严野就是来通知岛上的师徒二人的。
“你们可真行啊。”严野摸着自己的胡子,小口小口地喝方漓给他冲泡的蜜茶,看着慢,实际上一会就没了,又向师侄女亮杯底,眼巴巴地等她再来一杯,嘴里还在说着,“别人都出来访亲拜友,一解被困多年的郁气了。你们师徒俩倒好,一年不出来,两年不出来,我这三天两头地过来看看,总算把你给等出来了。”
方漓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给他换了个大杯,又调了一杯蜜。
“师父还没出关吗?”
“他打算修炼到天荒地老了!”严野没好气地说。
“哦。”方漓也不奇怪,“那,我朋友阿无有没有来找过我?”
严野有些同情地看着她:“没有。”心想年轻人之间是不是闹矛盾了?
方漓吃了一惊,十多年了,阿无都没有来,难道他家里这回真的把他扣下了?
“师伯,我得去阿无的住处看看,师父这里麻烦你照顾一下。”方漓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那是自然,你去吧。”严野说罢又想起一事,笑道:“你想看热闹么?去了之后不急着回来,去千衍界看一场热闹吧。”
卖了个关子,看方漓露出询问之色,严野才说起原委,却让方漓又是揪起了心。
原来就在上月,聆月宫的孟铭也出关了,已是晋升元婴,令聆月宫上下欣喜不已,还准备寻由头办个聚会,一方面给聆月宫自禁了这么些年的人热闹一下去去晦气,一方面也是广而告之,聆月宫下一任的宫主如今也是元婴真人了。
不想孟铭却对此毫无兴趣。甫一出关,她谢绝了同门的宴请邀约,携剑出宫,直上徐山派,向徐山派提出了十连战的要求。
所谓十连战,是各大门派一个公认的规则。如果有人与某门派结仇,却无处追究,或是无法追究,便可在元婴或元婴以上的修为时,向此门派提出十连战,由对方派出十名境界相当之人与之作战。
败不必说,黯然离开,甚至留下性命,旁人也不能说这个门派以多欺少。但若胜了,胜者就可在各大门派见证下,直述与此门派的恩怨纠葛。
一般来说,正道门派还是要脸皮的,如果真是他们没理,最后总会交出那个害师门丢了大脸的罪魁祸首。但如果是这人无理取闹,各大门派也有公断。
有时候也并非有具体的仇人。曾经有一人,当初拜师于某宗,因资质一般当了个普通的内门弟子,那宗门门风不正,他受了不少欺侮,后更是被门中长老的子弟欺负得不像话。
此人一怒之下叛门出宗,就此不知下落。多年后却是得了奇遇归来,向原先的门派提出了十连战,且战而胜之。最后带着一身伤,在擂台上傲然说出当年纠葛,直言自己并不想对当年那些人寻仇,只想在天下人面前出一口恶气。
这个门派面上无光,最后是含糊过去,不再追究他叛变之过,关起门来又将也已成了元婴真人的长老之徒重重的责罚了一番。
孟铭这样身属另一大派的修士,尤其还是未来聆月宫宫主的身份,与徐山派如果有仇,确实很难寻仇,一个不慎就会成为两派之间导火索,让虽非同盟,但关系也还可以的两派成为世仇。
所以她选择了十连战的方式,也并不奇怪。
大家奇怪的是,她与徐山派有什么仇怨。或者说,她与徐山派的谁结下了仇怨?
知道她经历的人猜到了些什么,方漓听见后更是瞪圆了眼睛。
她想的不是为什么会去十连战,她想的是,原来还有这种方式!
以后她也要挑战!
她知道为什么。如果不是徐山派纵容,不是徐山派维护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允许其他门派弟子踏足洛国管闲事,仪国的修真者早就能把战争中被掳的百姓救回去了。
她也要像娘一样,现在不能改变修真界的规则,也要在各门各派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不作为和放纵害苦了多少人!
又何止是徐山派。方漓暗暗决定了,等她修炼到元婴,她要换一个门派挑战十连战。
还有这场挑战,她一定要去,必须要去!
向严野问了时间与地点,牢牢记住,方漓只觉时间紧迫,匆匆与闻讯而来看她的朋友们打了招呼,就直奔元山而去。
元山的小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阿无真的不在,而且很可能一直没有回来。
方漓别的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家族有什么祸事,把阿无拉回去顶锅。
丢弃了多少年的弃子,这时候必然是算作家族的一部分了,真是让她想起来就又气又急。偏偏阿无对家族又很重视,上次相聚,虽然歉意都写在眼睛里了,可到底没告诉她,他的家族到底是哪一支大妖。
方漓在屋里屋外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又给阿无留了一封信,认真地把自己的近况说了,又告诉他魔石的危险,让他在妖域也要小心,遇事别逞强。
写完,方漓叹了口气,看看满是灰尘的桌子,决定将屋子打扫一遍。正将信放到一边,她突然顿住了。
她想起来一件事,上次来时她写的信呢?
这回她将床底墙角都找了一遍。门窗是好好关着的,不会飘到窗外,屋里也哪都没有,阿无回来过?
可为什么没有再留给她信呢?
方漓将屋子清理干净,本来想在墙上留下辟尘符,但又不想破坏阿无一直住的家,哪怕是一点改变也不想,最终还是算了。
她又住了十来天,抱着一线希望等阿无回来,但阿无始终没有消息。时间要赶不及了,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赶往千衍界。
千衍界是徐山派和聆月宫都没有占到地盘的一个小千界,所以孟铭提出十连战之后,由与两派都没有明面上太过亲近的竹溪派牵头,选了这处作为斗场。数得上的大门派都派了人来观战,同时也是公证。
因为孟铭的身份,这次观战的人中,很多甚至是各家的掌门宗主亲自来了。方漓赶到时,对竹溪派负责接待的人亮了身份,人家一看,就给她指了路,叫她去找洛宗主。
原来天璇宗的宗主洛星尘,也是亲自观战的一员。
方漓寻到了自家阵营,再一看,师父也在,更是欢喜,挤过去牵住了师父的衣袖,眼巴巴地盯着师父,问:“师父,你看孟前辈赢的机会大吗?”
任苒知道这个徒儿对孟铭有一种特别的关注,看她这种作态,也不奇怪,想了想,诚恳地说:“不知。”
因为徐山派要出战的好几个人,他也没见过人家出手。既然没见过,又从何判断。
可见小徒弟蔫巴巴地低下头,“哦”了一声,往山上看去,抓着他衣袖的手却忘了松。不但忘了松,还在拧巴,快把他袖子拧成洗脸巾了。
任苒摸了摸徒弟的头,说:“不怕。”
方漓抬头看师父,茫然:“我没怕。”
任苒垂目看自己的袖子,方漓顺着他目光看去,脸一红,赶紧松手,两只手去抹,试图把皱巴巴的袖子给抹回原状。
任苒任她抹了一会,抽了手出来,方漓两手顿在空中,尴尬地收回去。任苒却又拍了拍她,重复道:“不怕。”
这回方漓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师父,我不怕。”
要是孟……孟前辈有危险,她就去帮她。比试而已,谁说一定要分生死。她要好好看着,一定不能让徐山派的人占了便宜不饶人,胜了还要伤人性命。
“她是聆月宫少宫主。”任苒看徒弟的手已经绞成一团了,实在不忍心,又说了一句。
方漓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对啊!”
这个身份,徐山派不想跟聆月宫关系破裂甚至结仇,就一定不会伤她性命的。
这下她才算有心情东张西望,寻找熟人,等待十连战的正式开始了。
任苒也悄悄地松了口气。他知道方漓对孟铭的关注,来之前就专门问过师兄。他也知道师兄交游广阔,说不定会认识徐山派的人,能了解胜负的可能。
哪知道严野对胜负判断不出,却是笃定地跟他说孟铭就算败了也不会有危险,分析了一通之后,还很奇怪地冲他笑,问他怎么关心起孟师妹来了。
任苒当然不会瞒着师兄,老实说了,严野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也不知是为什么。
场地也是竹溪派选出来的,在千衍界见鹤山,一座不出名,不处于什么灵脉灵穴的普通山峰。这是怕尽管有多少人在旁看着,元婴真人打出真火了下手没个轻重,毁了什么灵山宝地。
见鹤山被竹溪派在接到消息后的一个月中加急整修,现在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山坡,已没有一棵树,视野极为开阔。
山坡上开凿出阶梯,每隔一段即辟出一个平台,此时徐山派的人已经飞身上前,一人站了一处,也不管旁人眼光,在平台上坐下,静静等候挑战。
最下面站着的人,有知道的已经在互相议论起来,任苒虽然性子孤僻不喜欢热闹,但当了这么些年丹华峰的峰主,认识的人自然也不少,虽然不是个个认识,但第一个正好是他知道的,遥遥地见了,便告诉方漓:“徐山派长老弟子,范华,火灵根,擅符术,十人中能排于二三之位。”
方漓忧心忡忡地望去,心想徐山派怎么第一个就派出了这么厉害的人?
严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跟任苒说:“第一个就派出了范华,徐山派也是怕丢脸啊。”
被十连战挑战这件事本身,就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就算赢了,也会落人口舌,不知道要被议论多久。败了,就更加脸上无光。尤其这回挑战的还是另一个大型门派的少宫主,徐山派上下重视得不能再重视。
“挑出来的这十人算是元婴初期境界最强的,唔,中间有几个稍弱一点,徐山派也是煞费苦心了。”严野本来是自言自语,用眼睛去瞄任苒。
任苒一点反应也没有,严野咂了咂嘴,暗暗奇怪,难道他这木头师弟不是对聆月宫的孟师妹动心了?
还不等他再用话“勾引”一二,方漓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师伯,为什么说他们煞费苦心?”
严野笑道:“当然是因为中间那几个稍弱的存在了。元婴初期境界说起来一样,动起手来还是有高低的,这个你懂吧?”见方漓点头,他又道,“十连战这种事,只要被挑战了,怎么说都是难看。徐山派不要面子的么,真派出十个顶尖高手迎战孟少宫主,私下里修真界能笑他们两百年。这么掺上几个修为弱一点的,也显出身为大派的风度不是?就算输了,说出去也好听一点。”
原来如此,落方漓耳中,她就一想法,徐山派真狡猾。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她娘的压力也会小一点。
元婴初期挑战十个元婴初期,方漓想着就觉得难度比天还大,真的非常佩服了。
如果她也想做到,要怎么办呢?她低头思索,自己的优势仅仅是修炼时间可以比别人多,但是这样只能让自己境界提高。要想加强战力,只能在剑修之道上多下苦功。
如果能像师父一样,她拼着境界受损,服药激发潜力就能以剑意越级伤人,对付十个元婴初期的人那就不算太难了。
剑意啊,她现在只摸着一点边,还得努力。
严野暗暗奇怪,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师弟对孟少宫主有多关切,反而是方漓特别关心?
心里想着八卦,也没耽误他继续说。
“刚我说谁来着,哦,范华。他第一个上,实力算是前三的,又擅长符术。聆月宫就是以符文阵法闻名,让他上可以与孟少瞎宫主多纠缠一段时间,消耗她的实力。下面的人就轻松一点。最后守关的两人就是实力最强的,算是保底,要是真让孟铭冲到最后,就靠他们守住徐山派的面子了。”
正说着,耳边议论声突然一静,随即又更大了,方漓又抓住了师父的衣袖使劲拽——孟铭步出人群,凌空踏了几步,落在了最下层的平台,与范华站了个对面。
范华保持了风度,微微欠身:“虽然不知徐山何处得罪了少宫主,但范华忝为徐山派弟子,理应为师门出战,若有得罪处,请见谅。”
孟铭对上徐山派之人也并没有因有怨在身而恶声恶气,相反仍是一贯的虽疏离却温和有礼的模样,同样微微欠身,说了声:“徐山派的师兄,请了”。
这让观战的人议论得更多了。这实不像是有仇怨大到要用十连战来削人脸面的地步啊。
孟铭一人挑战十人,也不做面子上的客气了,上手就是抢攻。聆月宫特有的符剑信手一划,范华便觉身周空气凝滞,连行动都有了几分不便。
这很容易破解,但也令他反应慢了一瞬,接着孟铭得理不饶人,符剑划地为阵,指向范华时不是雷术攻击就是火术烧去。
范华好在是特意安排在第一个的符术高手,战前就知道孟铭虽然修炼时间不及他,但身为聆月宫少宫主,又是出了名的天资惊人,战力与符文造诣只在他之上。因此并不轻敌,也并不因落了下风而慌张。
他只记住来前师长的告诫,这次一战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师门的脸面,输不要紧,不能死缠烂打赢得恶心,输得更恶心。重要的是在保持体面的同时,尽量拉长时间,消耗孟铭的实力。他擅长符术,最适合做这个。
孟铭提出十连战也不是脑子一热冲动行事,除了一些天才剑修,或是一些获得奇遇异宝的幸运儿,能够完成这项挑战的人,可能性最大的也就是符修了。
像孟铭现在这样,借助符剑和事先准备,不断描画符文作出攻击,对自身灵力的消耗相对来说非常小,如果实力足够,恐怕真能被她站上山顶。
尤其是,他们徐山派以炼丹见长,在符文阵法上确实不如聆月宫。
范华算是佼佼者了,见招拆招,勉力维持,但观战者多是各门派的高手,已断定他必败无疑。
严野就忍不住在评判了:“范华心性不错,第一个出场,仍然不急不躁,以后前途无量。”
他座下唯一的女徒弟黎怀本来也在观战,听了师父评点,抱着剑跟方漓吐槽:“你看我师父的口气,跟人家也是一个辈份,听起来像长辈一样。”
严野用力咳了一声,以示自己听见了。然而黎怀一点也不怕他,回头还问:“师父,你嗓子痒吗?”
“我嗓子痒也没见你倒杯水给我喝过。”严野虎着脸,没好气说。
黎怀毫不在意,把抱着的剑举了举,表示她在与剑沟通感情,没有手空出来倒水。
真是白收了这个徒弟!
修真界同辈人之间年纪差很大并不奇怪,像严野,他已经晋入化神期,完全有资格这样评点一个元婴初期的“年轻人”。也就黎怀向来爱跟师父对着干,以把师父气得保持不住仙风道骨的模样为乐。
“我师父就爱装,明明挺不讲究的人,出去不熟的人都夸他飘逸出尘,都是装的。”黎怀继续跟方漓说“悄悄话”,不管她师父在背后吹胡子瞪眼。
方漓偷笑,然后看了看她师父。任苒感觉到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化神。”
她师父也是化神真君了!方漓捂住了嘴才没叫出声,师父这也太低调了,出关就直接来观战,恐怕门内都没多少人知道他这次闭关已经突破了!
方漓就更相信师父的判断了,眼见这场比试,就是她也看得出孟铭必胜,她还是忍不住又一次问师父:“她会胜吗?”
任苒也没有不耐烦,不知第几次回答:“会。”
“还会比徐山派预计得更轻松。”严野接着说。
他也暗暗诧异,聆月宫这个可以说是半路异峰突起的继承人,真是比世人以为的更加天资出色,百年难见。尽管都预料她会胜,但是看徐山派的安排,大家也都认为,这场会是一场恶战。
不料孟铭几乎没消耗多少灵力,仅仅以符阵困人,就逼得范华的精力全用在破阵上,她好整以暇,逮着空子攻击一二,就逼得范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不过徐山派让范华上阵确实没有选错人。尽管到如此地步,范华仍然不急不徐,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抢出一线生机,破去孟铭布下的迷阵、幻阵,甚至竭力抢出机会反攻。
虽然一样是拖时间,但他拖得并不狼狈,反令人心生佩服。
天璇宗宗主洛星尘也在观战,看到现在,内心不禁惊讶,看来今天,孟铭真的有可能打通十连战,在山顶诉心中不平啊。
而聆月宫有这样一个继承人,看来未来也不可限量。天璇宗新得了一个小千界,前景大好,但他的几个徒弟虽然同样天资出色,但还称不上百年难遇的天才。门内两个他看好的天才,个性却又都有所欠缺,不适合担任一宗之主,这令他多少有点遗憾。
看来天璇宗大兴,还得再积累几代人才行。
不提众人如何议论纷纷,或是私下忖度,范华身在场上,感触最深。
他现在已经没什么战意,倒是宁愿孟铭能通过挑战,将怨愤之意一次发泄尽,让徐山派知道该如何弥补和应对。
惹上这样的强敌,对门派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徐山派长期以来,一直压着元山那边几个大门派一头。但聆月宫可是那几个门派联盟之首,如果下任宫主心中有怨不得出,对两家的关系绝非好事。
这样想来,他已经不想再按早前商定的战略再拖上一阵,且此时他虽还有余力,但实在也不能再消耗孟铭多少实力。
此人的本事,真正是超过了师长们的预料啊。
一念即此,范华决定违命,朗声道:“孟少宫主,在下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