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叔母后
在西虬,人人相传天泽公主(我的封号)是狐仙转世,这皆因我母后临盆之前做过一个胎梦,她梦见一只九尾银狐双手捧着一枚金玺笑盈盈朝她走来,那金玺上还刻有八个大字曰:“承恩天地,惠泽众生”。那九尾银狐将金玺交到我母后手中,便消失不见了。母后惊醒之后,腹痛不已,很快就顺利产下了我。
当时西虬鬼神之说盛行,九尾狐在西虬子民心中乃是祥物。父王得知母后做过此梦,心中大喜,只觉我是上天赐予西虬的宝物,定会为西虬带来吉祥。为顺应神意,给我取名狐玺,封天泽公主,还将此事昭告天下。
我出生时通体雪白,仅眉心正中着一颗芝麻大小的朱砂痣。幼年便显现出不凡的姿容与天赋,三岁能文五岁能赋,精乐器,通音律,天生能双手同书梅花小篆。
这七年来,叔父王与叔母后又对我精心栽培,命我从太子之师,拜读诸家之说,虽然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偏要我一个女儿家如此博学多识。
如今我已到了豆蔻之年……
可怜那些被送往盟国和亲的公主,病死的病死,被冷落的被冷落,只有申元公主一人还算过的去,虽不受宠,但去年产下一名公子,也算有了依靠。
据说最凄惨莫过于病死的那位,她自嫁过去就因思念家乡亲人而日夜哭泣,因此遭到国君厌弃,到死都未被宠幸。后终日流泪而积郁成疾,终客死异国他乡,死后既不准被葬入皇陵,也不准母家安葬,最后被扔在郊外乱坟岗,被饿狼生生吃掉。
想来真是悲惨至极。
我跪拜在地,身体微颤,不敢直视。
她见我如此慌张,神色更为得意,丢我一声冷笑:“在西虬谁人不知公主狐玺有惊世美貌和神赐才学,确凿凿是个稀罕人儿!也无怪太子虽为你堂哥长兄,也被迷得神魂颠倒,迟迟不肯娶妻纳室。可我儿承锦身为太子,素来恭孝有礼,你若不曾百般勾引,他何以至此?今日竟因你不肯娶我母家侄女,还口出恶言诋毁,又当着一干宫人的面儿来忤逆我这个生生母亲!哼,你还敢自称愚拙?我看你小小年纪却是有着天大的本事!若留你长在宫中,待太子羽翼丰满,强纳了你这妖媚,怕是我也无力阻挡,这**岂不成了你的天下?”
我听她字字尖酸,句句刻薄,话语间百般侮辱之意,心中深感愤怒和委屈,早已泪盈于睫。真想站起来告诉她是她那心肝儿子自己自作多情,我司徒狐玺就算嫁给平民莽夫,也不愿嫁她的太子儿子!
可怒归怒,怨归怨,此时势单力薄,又要顾及长幼尊卑辈分,若因一时冲动顶撞了她,吃了哑巴亏不算,再令叔父王误解了我,那就没了回旋之地。
臧儿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叔母后身影,还需再忍一忍,我心里碎念,抬起头,正声说:“代夫人大可不必劳神,狐玺从来不曾对太子有意,还请代夫人明鉴。狐玺早前因得太子明示心意,已主动疏远太子一年有余。狐玺不过是王室孤女,承蒙叔父王和叔母后不嫌弃才有今日福泽。太子乃储王,狐玺自知配不上太子,更不及您母家侄女万万分之一,狐玺实不知究竟是何处令太子会错了意。但今日之事既因狐玺而起,狐玺愿为此事向夫人赔罪。狐玺可保证此生都与太子无任何瓜葛,请代夫人高抬贵手,不要让狐玺离开宫中离开叔母后。狐玺愿终生不嫁,在叔母后膝下承欢,直到独自一人老死宫中。”
说到这里,我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忽然听到门外有人传报:“王后到!”
代夫人听到传报,薄薄两片朱唇陡然一声冷笑:“来的可真是巧!”
那通传的声音刚落定,叔母后便已出现在我面前,她素来不喜艳丽繁复,可今日看上却去有些不同,整个人像是精心或刻意装扮过。穿了她平日不常穿的那件绯色参金百兽繁花图样的织锦曳地宽袍,下着玄色金边凤凰悦舞图样的裙,梳着凌云髻,戴着百鸟朝凤的金珠冠,无一处不彰显出王后独一无二的尊贵身份。
代夫人与我,还有一干宫人,纷纷向王后行礼,臧儿怯怯跪在一边,不时看我一眼,又冲我微微摇了摇头,大约是意会我保持沉默,不要说话。
待众人纷纷礼毕,代夫人便命秋兮奉上茶点,叔母后气定神闲坐在那软榻上,看也未曾看一眼,只命秋兮放下即可。
吃了叔母后的冷眼,代夫人表情略略有些不快,甩了袖子移坐在叔母后的右侧,明知故问地说:“姐姐平日很少出来走动,我这云福宫离姐姐的景寿宫又相对远了些,姐姐今日怎突发了兴致来我这里做客?”
叔母后清浅一笑,说:“我向来清静寡居惯了,不爱四处走动,各宫妹妹们除了去请安问好,也极少打搅,这点妹妹你是知道的。我何尝想有这种兴致?只是今日怕是不来不行了。我唯一的女儿,堂堂西虬的长公主,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被召入妹妹你的宫内,想必妹妹不单单是想请天泽公主来做客的吧?”
代夫人微微蹙眉,扬声笑说:“姐姐这话可就见外了,天泽公主既是您的女儿,妹妹待她自然要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只是今日之事和太子有关,因怕姐姐笑话妹妹教子无方,才没敢去惊动姐姐。不想,姐姐倒是消息灵通,不请自来了。”
我站在一旁,不禁侧目看了看叔母后,只见她并无愠色,眉目温和,气度端凝。故作吃惊疑问,又正声细语地说:“想来也无非小孩子间闹些矛盾,随他们去好了。狐玺和太子一同长大,兄妹情深,想必太子是不会计较的,若是冒犯了妹妹,妹妹即为长辈,理应担待一些才是。狐玺今年才刚满十四,尚不懂事。可太子已有十六了吧?妹妹可不要因一点小小的误会,弄的**人尽皆知,再传到王上耳中,恐对太子的前程不利啊。”
代夫人听罢,面色冷凝,硬声说:“王后姐姐是在提醒妹妹吗?那就多谢了。”
叔母后并不言语,只微笑着伸手拿起银勺,姿态优容地从面前那只莹润剔透的玉碗里舀一匙汤送进嘴里,并若无其事地赞许道:“妹妹宫里的桂花羹真是别有滋味,香甜清口,确凿凿的好。”
“姐姐若喜欢,妹妹可叫宫人每天送去景寿宫。”
“不必了,本宫向来对什么东西都是浅尝则止,再好的东西尝的多了,也就觉不出个好来了。什么时候想起这个味道,再来妹妹宫里就是了。差不多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叔母后说罢,又朝向我,说:“玺儿,随母后回景寿宫去吧。”
“诺。”
我低声应着,与叔母后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只觉眼睛潮热似有莹光,浑身被注入暖流。
出了云福宫,我轻声唤了声“母后”,很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停下步子,微微侧颊,神色颇为忧虑,发间金珠冠上的凤凰亦微微振翅,柔声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我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跟身后,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我明白叔母后是在担心。
好容易到了景寿宫,进了宫门,才意识到已有数日未来景寿宫了,根根廊柱上缠绕的绿萝叫我贪目不已,恍然觉得与刚才云福宫的华丽堂皇是两个世界,装饰虽是朴素了不少,但室内外的花草树木着实繁茂且妆点的妙趣横生,比我的茂兰殿还要生机盎然,满眼皆是绿肥红瘦,将这秋之萧索一扫而尽,仿佛置身园林仙境。
到了正殿,叔母后命臧儿和所有的宫人们退下,只留下我与她母女二人。我站在叔母后身后,静等着聆听她的教诲。
她微微转身,目光温润,却又直直地看着我,正声说:“玺儿,你是否亦对太子有情?”
我使劲摇摇头,满脸委屈之情,细声说:“玺儿对太子绝无半分男女之情,玺儿知道今日之事令母后也跟着受了委屈,都是玺儿不好,请叔母后责罚玺儿吧!”
我说着,几欲哭出来。叔母后看着我,伸出温软的双手来握着我的两只手,柔声说:“好孩子,叔母后知道此事不关你的事。先前我只是担心你也对太子动了情,倘若这样,那代夫人必定不会答应,我便要想方设法先她一步在你叔父王那儿替你做铺垫,好成全了你和太子。现在看来果真只是太子一厢情愿。只是……”
叔母后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凝眉生虑。我亦觉得紧张,赶紧问:“只是如何?”
“只是,即便是这样,恐怕代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子虽怯懦有余,却也心地善良仁厚,又对你如此痴情。虽是堂兄妹,照西虬律法倒也无妨,何况他是储王,未来的王上。若非你不肯,我倒也觉得你嫁于他做太子妃是桩好事,要知道这世上最艰难之事,莫过于得到一个王上的真心……”
叔母后沉沉一叹,神色便黯淡下去,渐松了我的手,别转面孔,忧心忡忡,背过身去,忧声说道:“而代夫人为人阴狠,我只怕她会故技重施。”
我颇有大难临头之感,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去,泪如泉涌,哽咽着:“叔母后此言正为女儿所惊恐。今日在云福宫,女儿之所以百般忍辱,就是担心她会用过去那些个手段来对付女儿!女儿宁可一死,也不愿被送往别国和亲!求叔母后救女儿,不要让女儿也像那几位和亲公主那样或客死他乡,或幽寂于深宫,凄惨之至。”
我俯身叩首,早已泣不成声,内心之惶恐难以言喻。
叔母后此时亦是泪光闪烁,她弯腰扶我起身,柔声说:“我的好女儿,快快起身。你虽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却是我一手抚养长大,我待你之心早已如同亲生骨肉,母女连心,我焉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被人害惨了去。”
叔母后说着,一面为我拭泪,一面安慰我道:“你叔父王对你的疼爱超过所有公主,想来就算代夫人百般撺掇,他也不会忍心送你去和婚的。论才学论姿容,你皆可称惊为天人,在我西虬再无第二个女子能越你之上。纵观当今天下仅存的七国,要真论起来,能真正配得上你的王或储王寥寥无几,即便是当今最强大的幽国,听说他们的国君虽年轻有为,却也不过是个暴虐好色之徒。因此我必须要让我的玺儿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叔母后的爱女之言令我心中感动万分,可一听闻“幽国”二字,我即刻大惊失色,身体禁不住后退了几步,恐慌地念叨:“不,我决不能被送去幽国和婚,决不能,决不能。”
“你怎么了,玺儿?”叔母后见我神色恐慌,语无伦次,不禁紧张起来。
我回过神,颤抖而慌乱地抓住叔母后的手,像惊弓之鸟,哀求道:“叔母后救我,我不能被送去幽国和婚!”
叔母后轻拍我的手,认真地说:“不可胡言,怎么会呢,且不说我不依,你叔父王也舍不得啊,你可是他最最疼爱的公主!”
我知她不明白,忍不住扬声说:“可这次不同!”
“为何?”叔母后疑惑。
我便将今日在羲和殿外偷听到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
她听后沉默,凝眉沉思片刻,正声说:“此事只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对策。叔母后只许你一句,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哪怕是舍弃我这王后的位置。你且回去,这几日就呆在你的茂兰殿,哪儿都不要去,一切都等我的消息。”
我点点头,心中戚戚然,泪盈盈地离去。
臧儿一路紧跟在我身后,随我回了我所住的茂兰殿。
一回到茂兰殿,我就绕过前堂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发起呆来。臧儿做了个手势,示意一干人等静静地退在珠帘外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耳边反复回响起叔父王和外公说的那些话,前朝兴衰关系**荣辱,我自幼生在王宫,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却从未这般紧张过,确切地讲是种无助感。
那夜,我早早便睡下,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遂命了臧儿点了灯。恍恍惚惚坐起身,半躺在床上,抬眼呆望着那青铜盏上一抹忽明忽暗的暖光。看着看着,竟错觉自己就要融入那火光里,整个身子先是暖的,接着开始烈烫,再是灼髓般剧痛与煎熬,最后只剩下噼啵啪啦的声响,焚燃殆尽。
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也会如这烛火一般,看似明光流暖,却不知几时就会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