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归宿
7 归宿
淮南英走后,风海开车到枫树林找李建国,他要告诉李建国淮南英离开的事情。
风海开着崭新的标志汽车,沿海岸一直驶向枫树林,以前崎岖不平的小路已经被平整的双向柏油路代替。左侧是火红火红的枫树山林,右侧是湛蓝色的大海,湿润的海风吹过来舒适惬意。枫树林就在平坦的谷地,风海佩服李建国的眼光,那块土地早晚都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地方,成为有钱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升值何止十倍百倍,李建国拿下那块土地是明智之举,问题是他应该急于开发,只要再等十年,就可以坐等收钱了。
转过一个弯就进入枫树林,此地三面环山,南面向海,山林被红彤彤的枫树染红,一层层像油画上的颜料,赤红的枫树林和蓝色的海洋遥相辉映,宛若人间仙境,几百米外就是柔软的沙滩,闪着金色的光芒,海水冲刷着柔软的沙滩。风海贪恋的看着美丽的风景,谷底的平原上则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巨大的机械停在凹凸起伏的地面,野草和枫树全部铲平,露出红的土壤,几乎所有的楼房都开始动工建设,全线开工,如此大规模的建设风海从未见过,需要的资金也可想而知,即便是银行也不会贷这么多钱给公司。深深的隐忧袭上心头。
风海把车开到板房旁边,径直走向李建国的房间。李建国的房间和所有的房间一样简陋,办公室和住房是一间房子,坐落在枫树林最好的位置,一眼就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风海踩着烂泥走到门口,屋子里只有李建国一个人,他正低头看图纸,穿着灰色工作服,近一年没理的头发一缕一缕从头上垂下来,长长的胡须变成灰白色。他又变回了包工头时的样子。李建国抬起头看到风海,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风海会到这里来。平日里他和风海之间的联系仅限于电话,内容也仅限于为枫树林项目注入资金。
李建国高兴地拉着风海来到窗前,他指着窗外的大海说:“看,大海就在眼前,等项目建成了,我们站在楼上就能瞭望大海,吸一口就能闻到大海的气味。”
“和现在看有什么不同呢?”风海问。
李建国兴致未减,他迫切地想让风海知道自己很快就建好一座城。
“淮南英走了。”风海打断李建国。
“什么?”李建国惊讶地看着风海。
“淮南英走了,她丈夫来找她,为了躲避她的丈夫偷偷地走了。”风海简短地说,他没有将详细经过告诉李建国,告诉他也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李建国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子里。
“她走的时候你给她钱了吗?”李建国问,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补偿的方式。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风海转身向外走,突然他转身对李建国说,“对了,租的那个院子和后面的那块荒地我们已经买下来了,董事会决定翻新公司的办公楼,建成10层的写字楼,公司后面的那片荒地建成一个公园。”
对于买下多少地,盖起多少房子李建国没有反应,小声念道:“她走的时候应该给她些钱的。”
风海走出屋子,在空旷的谷地上站了一会,回头,李建国仍呆坐在椅子上。淮南英的离开让他备受打击。风海跳上车,汽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工地的烂泥中,太阳照射着大地,工地上人们渺小的身影和机械隐没在蒸汽中,水汽蒸腾的枫树林犹如一片荒木横生的森林,风海感觉自己犹如行走在沼泽之中,他意识到,自己将始终行走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就是淹没在时代中的人们的命运。
风海没有回公司,而是找了一个酒吧。自从小林死后,公司里再没人去过酒吧,现在风海倒想去感受一下。来到酒吧街,他把车停在酒吧门口带着欧洲风格的黑色路灯下,路灯的灯管已经被人打碎,闷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酒吧里传出轻柔的钢琴曲,听上去很美,风海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是谁的音乐,他印象中所有的钢琴曲都出自一个外国的长长卷发的男人之手。所谓的酒吧不过是放着几把高脚椅的房间,昏暗的大厅里闪烁着几盏彩灯,大概是白天的原因,里面只坐了几个客人,服务员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只露出黑黑的头发。身后的酒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洋酒,古怪造型的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风海坐在高脚椅上,服务员下意识地拿过杯子给风海倒了一杯酒。略带甜味,配着轻柔的音乐,风海想借酒消愁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只想在这里坐一坐,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他突然想起了淮南英,想起她紧紧靠在自己怀中,想起她乞求般的神情,想起她失望的眼睛,现在她会在哪里,又会做些什么?她还会感到恐惧吗?想象她落寞的穿过拥挤陌生的人群,想象她独自走在阴云笼罩的荒野上,想象她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间。接着他开始嫉妒,嫉妒她开始了新的逃亡,嫉妒她去的地方,嫉妒她可以抛弃一切。他开始思念淮南英,就像思念心中未婚妻那个模糊不清的形象,更像是思念曾经有过的归宿。他又想起梦中的那片雪原,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自己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他从那片洁白无瑕的地方走到杂乱不堪的工作地,从灵魂走向肉体。他拿起酒杯喝下一口酒,很快被它所吸引,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喝了几杯之后,他觉得自己将对它产生依恋,并将长期与它为伴,眩晕中的风海为找到伙伴沾沾自喜。接着风海感到胸口闷热,他想借着酒发泄心中的不快。
“我常常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地方。”
风海回头看到李玮消瘦的饱经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窝疲倦而憔悴,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不同。那个从中缅边界偷渡的人男孩,世界里只有黑白色的人,一个和他一样没有归宿的人。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孩子们在田野里奔跑,大人在田中劳作,男人身上背的不是枪,而是农具,女人怀中抱的不是逃亡的家当,而是孩子。我的梦里没有声音,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哭喊声,没有喇叭的宣传声,没有一丝声音。那个世界很安静。”
李玮喝下一杯白酒。风海拍拍李玮的肩膀。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打仗被地雷炸死了,母亲走了。算命先生说我一辈子注定没有家,我不信。十七岁那年我从缅甸逃出来,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也不知道去哪。我一路向东,逃到越南,在越南被抓了两年的黑工,后来又逃出来,遇到一个蛇头,他说我应该去香港,那是人间天堂。于是我坐偷渡船去香港。就在离岸很近的地方,船沉了,我来到了这里。其实我觉得很幸运,没死在缅甸,没死在黑工厂,没死在海上,现在还能拿到公司的股份,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我还有什么奢求。”
风海给李玮倒上一杯酒。
“如果说现在生活之外的一切希冀都是奢求的话,那我应该有所奢求。我在果敢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为了钱活着,也没有人说为了幸福活着,因为那太遥远,独立和自由是我最常听到的口号。我们果真是为独立和自由而战吗?什么是独立,什么是自由?人们说:独立就是有我们自己的国家,自由就是不用受别人的压迫。我们为什么要争取独立和自由,因为我们被压制束缚,我们的身体被束缚,但这不代表我们的精神也是被束缚的。人们说,当你的身体被关进笼子里,你的思想能飞上天空吗?大概不能。我们生活在狭小的区域,走不出那块地方,因为一旦我们走出去,就不会有人承认我们的存在,就好像我们必须待在那个地方,从生到死。天空是全人类的天空,大地是全人类的大地,为什么我们要被限制在那块狭小的地方。”
李玮喝下一杯酒,靠在高脚椅的靠背上,眼睛盯着吧台后面根本看不清的钟表,似乎前面所说的只是序曲,接下来才是重点。
“可悲的只有我们吗?简直是说笑。除了我们还有多少人不是可悲的呢?我们所说的独立和自由不是指的肉体的独立和自由吗,那些身体享受独立和自由的人又有多少获得了精神的独立和自由呢?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很穷,常常开不了课。为了能给学校挣些钱买教材,给老师发工资,老师常常带我们去罂粟田摘罂粟。有一天学校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很多军人,我认识他,在报纸上见过,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很大的军官,把他送到美国读书,他穿着很旧的西装,干净利落,看上去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说,以后所有的学生再也不用去罂粟田干活了,学校的费用全部由军队负责,我们这一代人争取的是身体的独立和自由,而你们这一代人的目的和追求则是为了精神之自由。我问老师什么是精神自由,老师说就是能够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他说有些事情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但是我就想弄明白。我们每时每刻都担心炮弹会落在我们身边,希望填饱肚子,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不要打仗,不要听到枪声半夜就逃到山里,这些都实现了,就是我所谓的自由。它们占据了我的大脑,没有一丝空隙。那精神的自由呢,我每天都可以想,可以思考,这算精神的自由吗?可是我所思所想仅限于在大山中看到的听到的。我甚至不能想大山的外面是什么。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大山的外面还是山,海的外面还是海。书上说,山的外面有城市,城市里有很高的楼房,有能照亮天空的霓虹灯,有行驶的飞快的汽车,有很多的人。我能想到的仅限于这些。但是它唤起了我的向往,这算不算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当我还忍饥挨饿的时候能去幻想外面的世界这算不算精神的自由。精神的独立和自由与身体的独立和自由能严格区分开来吗,当我身体被禁锢还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吗。我常常想什么是精神的自由,我们的精神不依附于他人这是独立,我们能心无旁骛的思考这是自由,可是谁能够真正不受到他人影响呢?我读了别人的书,看了别人的电影,听了别人的歌就必然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哪怕是年幼时学习说话也会受到别人的影响。那么说没有纯粹精神独立和自由,真正的精神独立和自由是什么呢,我脑子充满迷惑。我们那里的老人说,想要找到天堂就要去远方,如果要找到真谛就要去读书。我正是为此而来。”
李玮手指划着桌上的酒滴。
“你认为什么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你是独立的吗?你是自由的吗?”李玮问风海。
“我想我应该是自由的。”风海想了想回答。
“你确定你的精神是自由的吗?或者说你的民族是自由的,当你没有国家,你的民族没有文化,你还能说你的精神是独立和自由的吗?世界上没有圣人,只有凡人,圣人只存在于历史中。我该信仰什么,该学习什么,换一种说法,我的精神要依附于谁,我该向谁皈依。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可是世间又没有纯粹的不受约束的独立和自由,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文化和精神之归宿,那才是所谓的精神之独立和自由。”
李玮迷茫地看着酒柜里形状各异的酒瓶,似乎那就是各式各样的文化,他也希望能造出那样的文化,但是,却感觉渺小而无能为力,他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而已,就连从哪里开始自己的工作也不知道。事实上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让风海感到惊讶。他从来没听说过李玮读过什么书,甚至不知道他是识字的。
两人从中午一直待到四点多钟,大概已经没法办再喝下去了,他们摇摇晃晃走出酒吧,街道上热闹起来,人们从街上穿过,如同从世间穿过,消失在人群或道路尽头,如同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空气潮湿寒冷,带着咸咸的味道,突然风海闻到了一丝透凉的气息。是雪的味道。风海心中暗叫,他抬头望天空,阴云密布没有飘下雪花,只是带着雪的气息。
回到公司已经是傍晚,风海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空空的荒野。中午的酒还让他感到眩晕,刚刚想到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一阵风吹过,荒草像海浪一样起伏划过,接着又恢复了平静,那枯黄的野草仿佛长在心中,空寂、孤独,我该去向哪里,所谓的归宿也不过是长满野草的荒地,那所谓的城也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李建国把心中的城搬到了现实中,更确切的说是自己帮李建国把它搬到现实中,最初只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为了让这一些人生存下去,后来的事情却是自己所无法控制的。自己唤起了李建国心中的欲望,就好象是唤醒了他心中的野兽,将他所有的理智吞噬。风海有些懊恼,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帮李建国创建公司,现在会怎么样,所有人消耗掉李建国的财产后一哄而散还是艰难地挣扎维持生计,人们又回到被李建国收留之前的生活。所有人都感谢风海帮李建国成立公司,让公司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富人,但事实是真正的功劳属于李建国,得益于他成立公司前还没有耗尽的财富。风海如同变魔术一样,让李建国的财产无限膨胀,让每个人都获利。即便如此,风海仍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群之外,即便是钱也没办法和他们靠的太近,钱对于所有人来说不过是身上可有可无的装饰。淮南英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提到那百分之一的股份,其实她可以卖掉,让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却只把它们当作自己生活在这里的附庸,一旦打算离开这里,就会连一件衣服的价值都比不上。这让风海感到难堪,就仿佛为大家辛辛苦苦拿回来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只是垃圾,不过他更像知道在他们眼中什么东西更有价值,那似乎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自己始终没有进入到那个圈子里,一个看不到,无法形容甚至是根本就不存在,却把自己隔阂在外的圈子。让他看不清周围的人们。
风海想起淮南英,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永远找不到自己了吧,她现在在哪里了呢?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吧?我让她失望了吗?风海感到一阵刺痛,就好象爪子在心上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是如此吧,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像淮南英一样离开,没有人留恋。想到这里风海刺痛的心变得失落。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风海的思绪,他有些生气。门是开着的,李玮走进来,他已经换掉了下午的衣服,穿着半袖T恤和长长的单薄的裤子,脚上穿着塑料凉鞋,是那种拇指和其他脚趾分开的那种,风海在街上看到过这种凉鞋,都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穿的,这让风海把李玮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风海还依稀记得下午他们酒吧里的谈话,那双拖鞋颠覆了风海对李玮的看法。不过这仍让风海感到亲近。
李玮拿着两罐健力宝,给了风海一罐。风海打开,滋的一下气从灌口冒出来,他喝了一口,昏昏沉沉的大脑被凉凉的汽水冰醒,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李玮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黑漆漆的荒野,他似乎想继续下午的话题,却不知道从那里开始。此时的风海很乐意听李玮说一说。枯燥的生活使他需要一点调味,想到这里他又感到羞愧,别人的追求却变成了自己的调味,这是多么龌龊的想法。
李玮始终没有开口,似乎他对下午的话题也失去了兴趣,也许是受到了风海的影响,或者说离开了那个环境也就不愿再谈起那个话题。
“我不打算再去香港。”李玮说。
“随便你去哪,你只需要弄一个身份就可以。”风海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未来这里会大不一样,人们会越来越幸福。”
风海说着他自己也无法判定真假的话,但他相信这是必然。
“我要回家,回果敢。”李玮一字一句地说。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宣布这样的决定。
“你辛辛苦苦从那里逃出来。”风海并不认为李玮说出来就会去做,说和做完全是两码事。“也许那里的人现在还希望像你一样逃来。”
李玮笑了笑,似乎在嘲笑风海使用了逃这个字,即便是在不久前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但现在他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是因为变得更加成熟,而是经过了更加深刻的思考。
“其实你说的对,我的确是逃出来的,辛辛苦苦逃出来,差点赔上性命。我为什么要逃出来,我被一些东西迷惑了,我不知道自己追求和向往的是什么。我更愿意为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而战,不,不是战斗,是开创精神独立和自由之先河。”
李玮带着满腔怒火盯着窗外,样子已经为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做准备,他已经准备好与强大的邪恶力量斗争。样子就像从电影中学来的,这让风海感觉有些幼稚,甚至怀疑他是否沉溺于电影中。风海相信,所有轰轰烈烈的开始都将会有一个暗淡的结局。可以料想李玮的精神独立自由这样空泛的口号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一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告诉一群孩子这样虚无缥缈的口号,让他们误以为自己能做到,而且是他们的责任,甚至于用改善他们的生活做诱饵。即便是那个年轻人对此深信不疑或者他有能力完成这项事业,也不应该引诱孩子去做马前卒,当一个人在年幼时形成了一种观念,坚信了某件事情,一生都难以改变。我为什么改变他呢。风海转念想。我以为荒谬的事情在他眼中也许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既然世间之事允许我视以为荒谬,为何不允许别人视以为真理呢。我又没经历过别人经历的事情,没走进他们的生活,更不了解那里的环境。
“如果我再问你下午的问题,你的精神是独立自由的吗?”李玮问。
“我想我不太清楚了。事实上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风海回答。他想证明别人幼稚的事情恰恰让他感到肤浅,他意识到生活不是对和错组合在一起的,对和错不过是世界的两个极端,他在不经意中走上了这个极端。
“我疑惑什么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真是让我头痛,我想了很久,大概从我听到这个词开始。我在想,我们的精神依附于别人吗?我们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吗?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受到了别人的影响,每个国家都受到其他的影响,但是,我们没有自己的文化,我们首先需要自己的文化,需要自己的历史。这就是需要我做的。我回去就是要做这一件事情。”李玮说出自己的设想,自己努力的方向。
风海突然觉得李玮的追求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
“去他妈那些所谓的民族独立和自由,去他妈的国家,我只关心精神的独立和自由,和政治有什么关系,那些政客的利益和把戏对我们这些百姓而言只是权利的游戏,我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那些政客从不缺少关心,而我们这些却过着悲惨的生活,也许你没有体会过食不果腹,没有体会过朝不保夕,没有体会过恐惧孤独,更没有体会过丧亲之痛。我们的痛苦在政客那里只是一笔带过的新闻,甚至不会被什么人记录下来。那些痛苦只能被我们体会过然后埋葬。难道那些苦难不应该成为我们的文化?不应该成为我们的精神吗?”
“快乐也应该被铭记。”风海说。
李玮笑了笑,昏暗灯光下的笑容带着苦涩。
“笑是不能称作快乐的。如果笑也算作快乐,那世界上就没有痛苦。以前我们家有一个邻居,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很瘦很瘦,薄薄的皮肤下包着细小的骨头,那时候我十七八岁,他常常跟着我进山采菌卖钱。他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有一年打仗,人们都往山里跑,到了山里人们发现他的姐姐没跟上来,于是返回去找,没有找到,不知道到底是被政府军抓去还是独立军抓走了,反正后来再没找到她。后来他的父母在田里耕地被飞来的炮弹炸死。家里就只剩孩子自己。一开始孩子还算正常,只是心情低落,有时候他在我家里住,或者我去他家陪着他。乡亲们也经常给他些粮食,我常常安慰他忘了过去的事情。后来他越来越爱笑,人们以为他变好了,慢慢地发现不对劲了。人们夸他,他笑嘻嘻的,人们骂他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就只是笑。人们说孩子脑子出了问题,可是也没有医生给他看病,就一直傻兮兮的样子。我逃出来的那天晚上,看到他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穿着灰绿色的军装,大概是他父亲生前从集镇上买来的旧军装,头发乱糟糟一团,看着黑漆漆的村庄微笑。我想和他告别,我走到他身边,他微笑的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抛弃了他,虽然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却为自己无情感到愧疚。我拉起他的手,很凉、很瘦,就像我当初拉着他的手进山时一样瘦弱,那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微笑的看着我,就像平时在村子里看到我那样。我说,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回来了。他依旧在笑,但是眼睛里含着眼泪,在黑暗中,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光。我也想哭,控制不住的想哭。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手。最后我挣脱出来,走出很远,我回头,身后一片黑暗,可是他的影子仿佛就在黑暗与灯光的交汇处,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停留在我脑海中,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想看看他现在还活着吗?还站在以前的地方吗?”李玮闭上眼睛,扬起头,仿佛看到黑暗中的瘦弱的身影。
“我在这里过得痛苦吗、快乐吗?我常常问自己,我可以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吗?我完全可以轻松的活下去,想办法拿到一个身份,娶妻生子,不去想曾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去想正在发生的事情,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一个普通人,和这里所有人一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去想那些沉重的话题,难道我们需要深沉的思考,心中的欲望,或仅仅是需要那份沉甸甸的分量,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太过沉重。我们自出生就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舍弃不掉的东西。那是命运给予我们的。用不着叹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我在越南被抓黑工,老板的孩子和我一般大,我们全身湿透泡在冰冷的海水捕鱼的时候,他穿着干净的西装,铮亮的皮鞋,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游艇上的遮阳伞下面隔着海面看着我们。太阳很大,很温暖,水却刺骨的寒冷。我体会不到阳光的温暖,就和他体会不到海水的刺骨一样。有钱人体会不到穷人的窘境,安居乐业的人体会不到流浪汉的自由,你所认为的好不过是想当然的好,因为我们把好的标准设定成标尺所能够衡量的,楼房的高度,钱的厚度,价格的长度,工具的速度。标尺所能衡量的也只有这些,而标尺所不能衡量的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别人嘲笑我们悲惨的时候,我们早已把金钱当成了负担。命运给予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我们拼命想摆脱命运的束缚,却忽略了不同人生带来的财富。我这样想是否因为站在一个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因为我读过书,我有机会逃出战乱的地方,有机会在这里获得财富,有机会坐在酒吧喝酒,有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谈话。如果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只能读两年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每天为了填饱肚子去捡破烂,去偷东西,白天在街头流浪,晚上在下水道里度日,我还会这样想吗?我还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让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吗。也许我甚至不会想到有人生这样的词汇。可是无论我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获得了财富,它都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伴随着我们生活。精神之独立和自由首先就是让我们能够认识自己,知道自己是谁,了解自己的精神,不被外物所束缚。”
“这大概是很深奥的哲学问题。是哲学家才做的事情。”风海说。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去想这些事情。但是,人们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想。”李玮说。
“也许你说的对。”风海看着漆黑的夜。无论什么时代都有人探讨这些问题,也许几千年前就有人为此而殚精竭虑,也许几千年后仍有人为此劳心。也许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回去之后我会做什么,也许我会当一名老师,我要告诉孩子知识之外的东西。让他们看到祖辈们看不到的东西。”
风海意识到李玮终将走上自己要走的道路,这是唯一的必然的选择。
几天后风海开车载着李玮去枫树林和李建国告别,李建国给他一个帐号,里面存着卖掉李玮股份的钱,有六十多万元人民币。
“说来说去,人们最放不下的就是钱,如果连钱都放不下,还有什么能放下?”李玮笑了笑,把钱退还给李建国。
客车晚上九点发车,他们六点钟就到了车站。三个人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一群鸽子飞过广场上空,哨声高低起伏在广场上形成错落的回音,突然把人们带进来空荡的世界,哨音唤来黑夜,唤醒了城市里的霓虹灯,广场周围渐渐亮起来,整个天空亮起来,遮挡住空洞的黑夜。时间到了,李玮坐上车。
古旧的客车摇摇晃晃驶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身影随着客车渐行渐远。他大概要辗转几十次长途客车才能到达故乡。风海仿佛看到李玮独自行走在漆黑的山路上,翻过一座座大山,夜很长,仿佛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