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家
3 家
房子盖的很快,不到半个月地基、防水、竖梁和圈梁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像拼积木一样把厚厚的木板装上去。
“看这地基、看这柱子、看这上好的木头,这是我盖房子以来建过的最结实的屋子。”工头兴奋地说,“我都想住在这房子里。这简直是艺术品。”
“还要多长时间盖完?”风海对房子的基础很满意。“用不了几天就要上冻了。”
“剩下的活不用水泥,冬天不耽误盖房子,要想盖的好那就慢工出细活。过年之前让你住进去。不耽误你过年。”
他们站在平整的地基上。
“看这地基多平,铺上木地板绝对不会吱吱作响……你把房子盖这么好,真打算住一辈子?”
“谁还经常换房子吗。”风海微笑说。
“我看你不像在这里久住的人。”包工头凑到跟前。
“怎么看出来的?”
“脸上写着呢。”包工头神秘兮兮地说。
“我应该在什么地方住?”
“说不清,反正不会在这住一辈子。我这人感觉很准的。”包工头看看周围,凑到风海耳边,说,“你看到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了吧,就刚刚过去的那个。”
“哪一个?”风海四处看看。
“就那个穿花裤子,梳着大辫子,长相白净,三十多岁,右脸有一个痦子,媚眼如丝、骑车子的女人。”
“你的眼够厉害的,人家骑车子从这走过去,你都能看这么仔细?”风海哈哈笑起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人有外遇。”包工头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
“这话你就问错了,你应该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第六感超强的。”
“你在这干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村子里你还看出了什么?”风海问。
“多了去了,你们村主任和好几个女人关系不一般。村东头老张家儿媳和婆婆面和心不和。你女儿不是亲生的女儿。你老婆有很多故事,不是一般的人。虽然你们很恩爱,但是你们不像是能白头到老的人。”
“噢,仔细说说。”当说到阿菜,风海变得严肃起来。
包工头觉得说下去不合适,笑嘻嘻地说:“开玩笑的,你没看出我在开玩笑吗?”
“我没开玩笑,你说一说。”
“我说过嘛,我只是感觉,感觉而已。你何必当真呢。”包工头满脸赔笑。“我这人,坏事就坏在这张臭嘴上。”
包工头无趣地走开了。风海坐在地基上,看着四周的水泥柱子,那光秃秃地柱子让他感到的不是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房,而是已经被拆除掉的破壁残垣。
“我们脚下肥沃的土地,也只能容下悲剧的种子,结出悲伤的果实。”阿菜的话在耳边响起。当初他们开车一路北上,阿菜站在座椅上把身子伸出窗外这样说。仿佛是为他们的关系定下终局。
“悲剧是什么?”风海问。
“悲剧就是终有一天以悲惨的方式结束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将有一个悲伤的结局,如果不是悲剧的结束,那只能说明两点,或者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悲剧。”
“你说的故事是什么?”
“是我们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阿菜回答。
“如果死是结束的话,那岂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剧?”
“对啊,人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只是悲剧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是悲剧吗?”
“又有谁不是呢?又有什么事情不是呢?”阿菜说。
“为什么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悲剧呢?”风海感觉到忧伤从心底冒出来。
“因为这是命运啊,你知道命运吧,就是早已注定却又无法改变,每个人必须接受的生活。”
“既然都是悲剧,我们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的活着呢?”风海问。
“你不过是为这一刻活着而已,曾经发生的事你无法左右,即将发生的你不可预知且无法到达。你只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你希望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不是悲剧,希望下一刻你会感到幸福,也许会变成现实,但那终究不是最终的结局。你会因为下一刻不是幸福而死去吗?不会;你能够因为悲剧的结局而死去吗?不能。即便下一刻感到悲伤,即便最终结局是悲剧,你也希望活着,盼望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一瞬间是幸福。你只能活在这一刻里,却不能活在下一刻中,当这一刻不是结局的时候,你就不会死去。这就是人的悲哀。”
“你可以去信仰宗教啊。”风海说。
“无论有没有信仰这都是一场悲剧,如果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能去你想去的地方,那现在死去好了,何必还要承受人间的苦难。如果相信我们只是肉体,死后也就没有了灵魂,我们还要演完这场悲剧有何意义?”
“你现在需要一束阳光穿透你的心,驱散你心中的黑暗。”风海希望自己能带给阿菜那一束阳光,能温暖她的心。
“不可能的,太阳越耀眼阴影越黑暗。”阿菜失望地说。
风海拖着下巴,看着堆满建筑材料的院子。他打算将来在院子里种满鲜花,只有家才是容纳悲伤之所,驱散阿菜生命里所有的悲伤。风海知道用这样的方法,太过幼稚,但他想不出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够驱散阿菜心中的忧郁。他相信人心中一旦埋下野草的种子,就永远无法清除。
周末,风海带着阿菜和早春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选购东西,他们先到县城里的家具城。
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在家具城转了一圈,订了常用的家具。走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阿菜从一堆家具里面看到一把落满灰尘的黑色椅子。她驻足观看,默默地说:巴塞罗那椅。
“你认识这把椅子呢。”经理兴奋得不得了。“从我们开店以来从来没人注意过它,卖也卖不出去,现在把它放到角落里了,如果你喜欢,送给你。”
“既然它一直在这,又怎么能因为我喜欢就把它换一个地方呢。”
离开家具店,风海问:“你很喜欢那把椅子?”
“不是,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风海料想阿菜也许是想起了曾经大学中的事情,心中五味陈杂。一整天风海的话少了,阿菜的话也少了。
坐上回家的汽车,阿菜说:“那把椅子名字叫巴塞罗那椅,是欧洲一个著名设计师在世纪初设计的,在设计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只在书上见过。可是就像家具店的那把椅子,它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最后只能丢到角落里,落满灰尘。是因为我们的审美不同吗,我们不喜欢那样的东西吗?可是我们自己文化里的东西又留下了多了呢,甚至就连我们的习惯也慢慢丢掉了。有多少东西我们不但没有继承,反而把它们全部丢进了垃圾堆。最后我们只能如机械般地活着。那不是我们的命运,而是那把椅子的命运。我也只是叹息那把椅子的命运而已。”
“何必叹息那一把椅子,毕竟它又不是活的。”
“椅子尚如此,何必是人呢。唉,最后我们有所归属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盯着那些失去的和得不到的东西,然后以悲剧方式结束这一切吗?”阿菜忧愁地说。
“何必这样忧愁,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快乐起来,只要我们每一天过得幸福,即便最终的结局是悲剧,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活在这一刻。我们很快就能到达那个幸福的地方。”
“什么地方?”阿菜微微笑了一下。
“家。我们很快就有家了。有了家,你就有了归宿,有了归宿你就会快乐。”
阿菜点点头。
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房子也慢慢盖起来了。进了腊月,包工头说房子已经盖完了,等明年开春把院子修好就完工,今年先将就住着。
包工头带着风海和阿菜来到房子前面。
“完全用木头盖一座房子不可能了,纯天然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即便盖起来也很快就会坏掉。如果你们不喜欢,可以用木板把水泥柱子包起来。”
六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撑起开放式阳台,长长的一排阳台用木头做成栏杆,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房子高出院子半米,高高的水泥台阶通向阳台,台阶上面铺着一层木板,看上去犹如木台阶。走上台阶推开的木门,就是宽敞的客厅,墙壁和地板是整齐的木板拼接而成,散发着浓浓的松香。
“味道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这没什么害处,习惯就好。”包工头介绍说。
东面的房间是卧室,阳光穿过宽大的双层玻璃窗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方形的影子。透过窗户远眺,田野、青山尽收眼底,春天对面山上桃花盛开,可以尽情欣赏。西侧对应的两个相同的卧房。房子比不上砖瓦房高大,却比冷冰冰的砖瓦房更加温馨。回到厅堂,踏着木头楼梯上二楼,二楼只有两间并排向阳的房间,看上去这里更适合做卧室,眺望远方山峦,枯黄而苍凉,虽然现在一片荒凉的景象,春暖花开的季节必定是一片茏绿。想到那一片美景,风海微笑起来。东西侧房他们也看了一遍。
“你们可以在新房子里过一个好年了。”
“钱我会尽快付给你。”风海满意地说。
“盖完了叫房子,住进来才叫家。选个好日子搬进来吧。”包工头意味深长地说,“一年又快过去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东西都会变,只有时间不变啊。”
腊月初七,家具、家电、被子、厨具,他们在县城订购的东西全部送了过来。几十个人在鞭炮声中忙忙活活把东西搬到房间里面。人们走后,房子里剩下堆成小山的各种家具和拆了一地的纸盒。他们把沉重的四张木床分别放到四个房间里,把衣橱抬到二楼的两个卧室,把不多的衣服挂进去,把厚厚松软的棉被铺在床上。把冰箱、彩电分别放到各自的位置,最后把地上滚来滚去的饭锅放到厨房里。整个房间里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当他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把东西整理好,发现仍旧缺少太多的东西。
“你需要的东西永远不够。”阿菜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外面。“人的贪欲是没有穷尽的。以前我们只有一床被,一口锅,不也很开心吗。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多东西,仍觉得太少。”
“可是还需要买些必需品。”风海站在阿菜的身边。
“早春这孩子长大了,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噢,我没太在意呢。”
“你没见她照镜子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吗,前天夜里我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哭呢。”
“可能是想妈妈了吧。”风海想可能早春已经到了青春期,又不太确定阿菜的意思,不好继续问下去。
“不,她长大了。”阿菜看着远方说。
学校放寒假后,早春有时候和村子里的孩子出去玩耍,更多的时候是闷在收拾自己的房间,她向风海要了些钱,跑到镇上买来粉红色的床单、被罩,就连窗帘也换成粉红色。桌子上摆上一对漂亮的紫罗兰色的高脚琉璃玻璃花瓶,即便是没有花仍让人赏心悦目,每次进来风海都会多看那对花瓶几眼,书桌上摆放着心形的镜子,淡紫色的镜框和明亮的镜子浑然一体,整个房间散发着松香、阳光和说不上的淡淡花香。
“那是玫瑰花香水的味道。”阿菜说。
“她在用香水?”风海有些惊讶。
“我给她没收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早春的身上和房间里仍旧散发这那种香水味道。阿菜翻看了早春的房间,没有找到香水,她确信早春已经不再用香水了。为什么还有香水的气味呢?阿菜奇怪。事实上,早春只用过一次香水,但那味道自始至终就没有在她身上消失过。
腊月二十七,风海坐在阳台上切肉,他们买了半头猪准备过年,风海娴熟地切下排骨、五花肉、后肘肉、肥肉和骨头。仿佛早就掌握了这种技巧。也许失忆前我是卖肉的。排骨用来炖汤,五花肉用来包饺子,肘子肉用来炒菜,肥肉做成臊子,骨头用来做什么呢?风海变切肉边琢磨。
“我可以改名字吗?”早春走到风海背后。
风海放下手中的刀,用胳膊肘提了提掉下来的裤子,惊讶地问:“为什么?”
“这个名字不好听,太老土了。”早春埋怨。
“你想叫什么名字呢?”
“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打算改名字。”早春坚定地说。
“好吧,等你把名字想好了再告诉我。”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早春蹦蹦跳跳跑过来,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她郑重其事的宣布:
“我的名字想好了。”
阿菜惊讶地看着风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想叫什么名字?”
“晓春。”
阿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笑?”早春生气的说。
“晓也是姓氏吗?”
“对啊,我查过,有这个姓氏的。”
“你这是要跟着谁的姓氏呢?”
“这个我倒没想过。”早春低头小声说。“是不是不太好听啊?”
“那倒也不是,晓春和早春在意思上接近,可是你得跟着大人的姓氏啊。”阿菜说。“你为什么不跟爸爸的姓?”
早春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觉得阿秋这个名字怎么样?”
早春想了一会点头答应。
“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姐姐呢?你看起来好年轻。”阿春边吃饭边叹息。
“不行,为了保护你,你必须叫我妈妈。”
“这和保护有什么关系嘛。”早春不满地嘟囔。
“我能不能在家里叫姐姐,有外人的时候叫妈妈。”风海说。
“不行,那算怎么一回事。”阿菜坚决不答应。
“求求你了,好妈妈……”早春趴在阿菜的背上软磨硬泡。
最终,阿菜没有答应早春的要求。
晚上,阿菜和风海关掉灯,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看着天空中一轮弯月和点点繁星的天空。
“真美啊!”阿菜说。
“天空美还是躺在这里赏月美,还是身边的人美?”风海问。
“都那么美。”
“我觉得你最美。”风海抚摸着阿菜的脸。
“以后不允许你任由早春胡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何必那么在乎,我们本身就不是她的父母。”
“但是我们在履行父母的职责。”阿菜郑重其事地说。
“兄长也可以履行这样的职责。”
“你不知道欲望是没有休止的吗?”阿菜问。
“这和欲望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父母的亲情之上,我们的关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牢固。所以不能胡来。”
“好吧。”
腊月二十九,风海在门前挂上两个红红的灯笼,小小的院子在火红的灯光下立刻变得鲜活起来,虽然明天才是除夕,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在村子里响起,在盆地中发出隆隆的回音,回音传到对面山上再反射回来,起伏错落,仿佛是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回响。炮竹声在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里没有停止。
夜晚风海站在院子里,凝视着红红的灯笼,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照亮他背后的天空,炮竹声咚咚敲醒人们的回忆。对于隐藏着故事的人来说,这层叠的声音不停地唤起心中的记忆。近了,近了,更近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消失在记忆中人和物都近了。嘿,不欢迎我们吗?看看我们还是以前的样子吗?风海不想和远去的那些人对话,可那些人仿佛就站在面前。看啊,你犹豫了。你躲进了山坳的角落里了。风海低头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一个都不少噢。
“风海,进来。”阿菜叫风海帮忙做菜。
阿菜的喊声打断了风海的思绪。他睁开眼睛,眼前只有红红的灯笼,他踏上台阶,回头,深蓝色的天空下空寂的原野和清晰的山峦仿佛夜空下影子,风海想去走过去,穿过原野走到那片山峦之中,然后也变成其中的一个影子。
“风海,快点。”阿菜催促风海。
风海转身回到房子里。
整整一天风海都沉浸在那些过往的呼唤中,由厌烦到沉重,由混乱到平静。
夜晚,等人们睡下,风海来到院子里,他坐在院子中的石头上。你们为什么要来?风海问。你看我们如此孤独啊?人们齐声回答。那是你们的事情,不要再来烦我。风海说。难道你没有孤独吗?对呀,我也很孤独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感觉而已啊。难道你活着不是为了感觉吗?这种事情不会有结果啊,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还有人需要我照顾啊。我们不需要结果啊。我需要啊。风海激动叫出声来。他环视四周,空空的院子里、空空的原野上只有他自己。突然那种孤独涌进了他的心中,如潮水一般搅动着他的内心。风海又坐回到地上。
不多时,阿菜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坐到风海身边。两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寒风吹过,刺骨冰冷。烟花燃尽,整个村子又恢复了安静。
“对面山上的桃花快开了。”阿菜说。
“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风海说。
“因为现在只剩你自己了。”
“你也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过去的事情并不都会变成记忆,有些变成了你心中的感情,有些成了你性格的一部分。无论你想起还是忘记,它都在你的生命里。”
“我失去的那些记忆也是如此吗?”风海问。
“也是如此。”
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在宁静的山村里持续不断。他们回到阳台上,坐在台阶上看着黑暗的大地渐渐被雪覆盖,变得明亮起来,红红的灯笼把院子里的雪照得一片明亮。
阿菜靠在风海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胳膊。
“我们回去睡吧。”
阿菜似睡似醒间喃喃地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多少机会享受这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