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3
陆黔暗自盘算,明知他不过是场面话说得好听,暗地里又不知是如何怨恨,究竟该报得多些,还是少些?说不清是何种心思作祟,总不愿据实相告。一边应付道:“果然不愧是凌小爷,任何事儿都瞒不过您,这……还是出于担心您安危罢了。人手也算不得太多,约莫是……”玄霜道:“慢着,过来附在我耳边说。声音轻些,别惊走了人家。”
陆黔不及想他有何阴谋,既为取信于人,只好装作爽快,一步跨到他身侧,低声报出一个数目。究竟仍是虚报了几位,毕竟给人知晓,自己的生活随时处于无孔不入的探听中,都不会欢喜。
玄霜并无明确示意,嗯了一声,脚尖在地面轻点,眼珠定在面前的酒杯上,翻转几个来回。陆黔忐忑不安,视线不自觉的随他转动,也像个小孩子一般,将杯上图案纹路深刻入心,沿着线条缓慢描摹。刚觉出些趣味,玄霜忽将酒杯掷下,脚跟在地面一跺,提高声音喝道:“外头看风景的几位大哥,都给我下来了!”
一瞬间房中静得出奇,却无一人现身。玄霜冷笑道:“啊哟,看来如今我发话是不管用了。陆大人,你也做个表示啊,来管管你这群属下,功过自该报以相应奖惩,当无名英雄又有什么趣味?”
陆黔满心无奈,玄霜看似亲热,实则更是笑里藏刀,忤逆他意,可实在没什么好处。大声道:“没听见么?你们隐蔽的功夫不够到家,给人家瞧出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大势已去,各位都下来吧,听凌贝勒处置。”
话音落地,几乎便在同时,屋檐各处“嗖”“嗖”降下数道黑影。穿着统一服饰,外衣取房檐相近之色,内衫则是一身夜行衣。众人在门前挤挤压压,一齐屈膝半跪,道:“参见凌贝勒!”声如洪钟,无形中营造出了几分气势。
玄霜笑道:“外头实在没什么好过,白天赤日炎炎,晚间又是天寒地冻。我在屋里守着炭盆子烤火,有吃有喝,各位大哥却在房顶受苦,真有些过意不去。大家也耐得住性子,竟能始终撑了下来。就算同我讲一声,进来坐坐,也不妨事。正好这儿还有些吃剩的点心,欢迎各位,过来品尝。”
众人望着点心,一齐大力摇头,惊惶后退,就如其中下过毒一般。玄霜叹道:“难得我有心待客,你们却不肯卖我这个面子。可惜,可惜!不过陆大人,这笔账可有点儿不清不楚,你方才报给我的是一十八人,但我逐一点下,怎地却是廿三?或者我的算术学得不过关?”
陆黔也没想到这群人竟一个也没耽下,齐刷刷的现身领命,好在他脑子转得快,当即应道:“是这么回事,正式受命的确是一十八个。但因此事并非绝密,给旁的侍卫听到,也不肯落后一步。多出来的五人,都是未曾向我报知,自行前来。”
玄霜道:“原来如此,那真是忠字当头,诚心可嘉。吟雪宫的也听好了,往后办事,若都能如陆大人下属这般自觉,还有什么办不成,更有何人配做咱们对手?”话锋一转,道:“我想瞧瞧,这五位各是何人,也好叫他们出来做个表率,我再许下几钱银两的奖赏。陆大人,请你先转过身去,未经我许可,不得回头。”
陆黔不知他在弄什么名堂,满不情愿的转过了身。以背示人,明知对方只是一个小孩子,以及自己的一群属下,竟仍是阵阵心慌莫名。这是交战之大忌,他多年来谨慎遵守,蓦然生变,却比常人更难适应。高高竖起双耳,以耳代目,留心着身后动静。双手五指相扣,暗自备足起势。
玄霜道:“我一向赏罚分明,却也并非盲目受人操纵。在此之前,我还要确认那五人身份。来人,取纸笔来。”
不多会儿,便有下属捧了一大叠白纸前来,逐一分发给众人。玄霜道:“每人将食指到桌面的砚台上蘸一下,待会儿我一说开始,如果你是那额外的五人,就在纸面中央打一个勾,如果不是,就保留白纸一张。大家实事求是,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用管别人如何。我自有法子辨明真伪。”
然而这群人同受陆黔调派,哪分什么正兵、杂兵?如有五人能冒领这份虚名,平白无故得着奖赏,实令余人难以甘心。因此定要争抢着画钩,远远超过五张,一旦数目难以持平,就要给玄霜送上门来的话柄。陆黔不能转头,只听他宣布规则,就已猜出了暗藏的小花招。这固然骗不倒自己,但对那群不生大脑的下属,可不敢打包票。
听着背后挤挤挨挨,众人已排着队到桌前蘸墨,好半晌才陆续回到原位。玄霜一声令下“开始”,身后立时鸦雀无声。这在陆黔听来,更在无形中昭示着不祥,无奈他身不能转,口不能言,一切都唯有干着急。
在煎熬中犹如已过了几百年,又听玄霜道:“好,如今究竟是哪几位画下了钩,答案揭晓之前,谁都不知道,也包括我。请各位将纸张折起,揣入衣上口袋。”众侍卫无论是陆黔的下属,还是吟雪宫的看客,都如做游戏一般,嘻嘻哈哈的分外快活。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玄霜道:“好了,陆大人,可以转过头来了。”
陆黔当真是迫不及待,一得恩准,立即将头别了过来。明知玄霜不会给他看见丝毫端倪,仍是忍不住东张西望,能找出一点隐藏的线索也是好的。然而果真不出所料,双眼瞪得几欲抽筋,依旧是一无所获。
玄霜笑嘻嘻的道:“陆大人,你总不会派些自己也不熟悉的人来保护我吧?否则对我的安全,你可太不负责任了。为防有人冒领功劳,我不得不防范的严密些。现在就请你来指认,哪五位是多出来的?”
陆黔心头大震,本以为他戏耍那群侍卫,已算是玩够了,哪知还远远不能满足这小鬼的心眼。如今不仅牵连上了自己,更是以如此尴尬的方式,实是欲哭无泪。在众人面庞上逐一扫过,然而玄霜也随他同向,面朝着人群,这叫他们即使有意暗示,也无从发起。连看数遍,总也下不了决心。
玄霜又时不时催促道:“陆大人,好了没有?”陆黔当时聚众下令,每日里只管听人回报,究竟去了多少,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连刚才的一十八人,也是他顺口胡诌。
此时骑虎难下,只得狠狠一咬牙,挑选了五位看来稍有陌生,却生得满脸正气之人,看去也像是些懂得忠心护主的料。为防稍后尴尬,抢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道:“我也记不大清,不过……似乎是这五位。”
玄霜道:“甚好,请五位上前一步,到这房间中央来。”那五人依言上前,列作一排。玄霜道:“对陆大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万事皆有例外,还得再做一次确认。请各位将口袋中的白纸取出,横摊在胸前。”
陆黔心脏“咚”的一声大跳,两相交证,必败无疑,更将横添无数尴尬。眼睁睁看着五人将纸张取出,倒有四张是白的。然而垂死之人也要做一番挣扎,不等玄霜开口,抢先在额头上重重一拍,道:“哎,最近为雪儿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脑袋不好使,连人也记不清了。”
玄霜道:“却也可怜。唔,小善子,你给我死出来。几时投奔陆大人去啦?怎地也不同我讲一声?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又不会怪罪于你,还是你成心拿我当外人看待?”
那纸前画了单钩的侍卫走上前来,果然是个太监,尖声尖气地道:“奴才小善子,给凌贝勒请安。奴才奉旨保护凌贝勒,这才同那几位大哥混在一块儿。如此算来,奴才算不算多出来的那个?”
陆黔一时间几乎绝望,就差没抱着头,蹲下身去忏悔了。玄霜至始至终,一直是嬉皮笑脸,就如满意地看着一群依他命令行事的猴儿。又道:“陆大人啊?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赢。想同我斗,你还嫌嫩了些。”
陆黔给一个小孩子当面教训,实已颜面扫地,道:“不错,不错,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担心雪儿……”玄霜道:“哼哼,如此大公无私,担心别人的老婆,好了不起啊?”陆黔面色顿时又胀得如猪肝般发紫,假如此时地上裂开道缝来,头一个钻进去的,想必是他。
玄霜见他实是尴尬不已,已然受足教训,随手一摆,叹道:“算了,谁让咱两人交情好呢?什么是兄弟?就是关键时刻,能为对方赴汤蹈火的朋友,而不是相互算计的。看在你一片诚心份儿上,待去见我师父,你也随我同去便是。只不过有一点得事先讲明:他为人向来喜怒无常,连我这个做弟子的,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可不能怨我。”
陆黔大喜,犹如在炼狱煎熬后又重新活了转来,自是连称不敢,同时千恩万谢。
这一回玄霜终于不再同他捣蛋,展开几张信纸,研究一番,便确定了大致去处。他这几日看似贪图享乐,实则也未闲下工作。
李亦杰托放在陆黔处的几封书信,是一早塞了给他的,信中动过些特殊手脚。在不知者看来,自会依照惯例做解,最终得出几个错误的推论,在原地兜兜转转,绕回起点。唯有玄霜懂得辨识,好不容易在房中破译出地图奥秘,便在暗中做了出发准备。因等正式成行,两人身边都没带什么东西。
一路跋涉,陆黔连一句都不敢过多抱怨,唯恐给他动怒,改变了主意。最终到得一处废弃的“堡垒”,那正是玄霜随着江冽尘同来灭过的某处大户人家之一。站在门槛前,从怀中取出个小筒炮火,点燃后甩上天空,发出个信号。没一会儿庄中也放出另一串烟火相应。
玄霜低声道:“我一个人进去,你先在外头等,定要耐心些。”陆黔心有不甘,但想状况未明,贸然跟入也无法帮到他忙,全为南宫雪,忍气作罢。
玄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破落的小园中。富家山庄地域辽阔,四下里仍能见往日种植下的诸般花卉,经数月前一场血洗,满门尽诛。人犹如此,草木何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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