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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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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市往平康坊去,行人更加稀少,进入平康坊则如同另一时空,玉臂招展,处处香肩。只是在外招徕生意的这些女子都有点粉褪花残的意味,大概有点身价的都不屑于当街揽客吧。

走深处去,一些规模不小的什么楼什么院,要高冷一些,都是一些小厮在招呼相熟的客人。

继续前行,人声稀疏,连山停了下来:“娘子,到了。”

明夷狐疑地看着眼前这毫不起眼的宅子,若不是挂着“行露院”三字,她只以为是个民宅。没人揽客,也没有张灯结彩的意思。

连山叩门,从门缝中送上一张名帖。门才吱呀打开,一个神色倨傲的婢女微微欠了欠身,请明夷进入。

明夷回头,见连山还在门外,向她点了点头,目送她进去,心里莫名有些悲凉。这个空间里,连山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今也不能相陪。

来不及多想,婢女已经带她走过一个清冷庭院,眼前豁然开朗。莺声燕语,烛影摇红,这才是青楼该有的样子啊!

厅高阔明亮,却并不喧闹,中间的高台上琴声流淌,围座的各席男子小声耳语,时而唤婢子过来招呼。桌上摆着小巧精细的酒具和果品,明夷随倨傲的婢女走过随意一瞥,见杯中酒嫣红可爱,心里好奇却不好意思问。

明夷被带上一侧的楼梯,楼下目光炯炯纷纷射来,一些并不忌讳的“耳语”难免飘到明夷耳边。

“行露院还有年岁这般大的女子?是教席吗?”

“你初来长安不知,明娘子可是行露院的常客,哈哈。”挤眉弄眼的男人回答。

一脸不屑的也有:“方丧父就来此寻欢,真是不成体统。”

新客有问:“行露院难道也接女客?莫非花魁亦有腻友?”

“听说殷妈妈与她相熟,破例让她男宠宿于院中,常来**。”

越说越不堪入耳,明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连山难道还不够?还在妓院里藏男宠,这明娘子胃口也太大了。还是连花魁也一并吃了?一两个男人好说,这对她来说有点勉为其难了。

浮想未毕,婢女已替她推门,邀她进入:“明娘子稍等,待刘参军到来,灵儿吩咐开席。”

自称灵儿的婢女还是面无表情,自顾自退了出去。

这间包间不算宽敞,餐桌之外并无太多余地,墙上挂着仕女图,角落焚着香,是清淡怡人的气味。

桌上比楼下丰盛少许,一壶两盅,四件点心,四件果脯。明夷等得百无聊赖,干脆自斟自饮起来,也实在是好奇这酒味。

果然是那种嫣红美酒,闻来有玫瑰香气,口中微微酸涩,有果味,比现代的葡萄酒要香甜些,酒精度应该很低,更像农村自酿的果酒。对酒失去了兴趣,她又心痛起来,待客的餐前点心就如此多样,这一餐不知道一贯钱能不能搞定。还有什么男宠?是不是就算不用也要给个零花给个台费之类?

头昏脑胀,一声门响,灵儿带了一名男子进来。

那男子皮肤偏暗,中等身量,方脸垂眼,相貌温和。着深绿纱罗圆领袍,革带束腰,坠着透水青的瑞兽玉佩和一只鼓鼓的钱囊,束发幞头,一脸书生气不像武官倒像中年儒生,看似三十上下。明夷深呼了口气,还好还好,虽然不是连山那样的花样美男,总也是干净整齐,不倒胃口。

灵儿静静退出,男子坐下,端着的身姿突然散了下来,笑盈盈看着明夷,想了想,又收了笑意,作忧心状:“令尊身后事可办妥?闻听明夷逢变故,我原本应当全力襄助,无奈家中悍妇相阻,唉……”

男子说着,越发忧愁,杯中酒一饮而尽。

明夷惴惴着,听来两人之间似乎真有些不干净,所以对方媳妇儿那么大意见,还直呼其名,很熟稔的样子,又不能不回应,谨慎回道:“刘参军有心就好。”

男子眉头打了结:“之前听人说你失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是连人都不认得了。你我兄妹一般,从来不拘泥俗套。唉,怪不得你,我们以往都直呼名讳。”

明夷心上重石放下了,兄妹啊……大概最多也就是暧昧,给刘恩朝斟上酒:“明夷思觉尚未恢复,恩朝兄见谅。”

刘恩朝从腰间解下钱囊,将皮质的钱囊送到明夷手中:“我可是倾囊相与了,你也知道,我手头可活动的钱银有限,今晚恐怕要明夷做东了。”

明夷手上一沉,除了铜钱,里面似还有些圆形的东西,也不好当着人面打开验证,心中翻滚,唯恐这点赠与还挡不住这桌酒席。

刘恩朝倒是细心,笑道:“里面有几颗为兄腰饰上拆下的金珠子,应该能换几贯钱花。”

明夷顿感此人形象高大威武起来,顶着河东狮的压力偷偷给她金子,这是什么样的恩情啊!真乃蓝颜知己,万一要以身相许,她也认了!

未待明夷拉着刘恩朝的手感激涕零,灵儿带着仆役进来,四盘硬菜一股脑上了。一盘晶莹剔透的切鲙,摆成盛放姿态,也就是如今的生鱼片。一盘子炙鹿肉,香气四溢。一盘子蒸制的带皮羊肉,微微膻气,小碟子配着蒜泥姜末,用来蘸食。一盘子猪肚和鸡胗切了花儿做成的羹汤,撒着胡椒。另外又送来一盘肉馅儿的蒸饼,类似于包子,一盘雪白的桂花糕,甜口。

明夷自从穿越而来,除了病中喝粥,几乎餐餐和面片儿汤较劲,压根舍不得吃点荤腥。这几盘菜一上,肚子兴奋到咕噜噜叫唤。刘恩朝听了去,也不点破,抿嘴笑。

明夷尴尬,岔开话题:“不是说殷妈妈安排了三位花魁娘子吗?怎么如此端架子,还不上席?我叫灵儿来问下。”

起身要开门,被刘恩朝一把拉住:“明夷是和为兄说笑吗?我怎瞧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已和殷妈妈说了无需作陪,我们兄妹两清清静静喝酒说话就是。”

明夷笑道:“真想看看那位师娘子是何种天姿国色,能令恩朝兄青眼相看,情有独钟。”

刘恩朝收了笑意,凝神看着明夷:“如果不是长相实在一模一样,真怀疑你是不是明夷。”

明夷伸向猪头肉的手停顿片刻:“大夫说再过些时日,明夷的神智自然会恢复。”

刘恩朝缓缓把目光移开,夹了块羊肉到明夷碗里:“多吃点,早日恢复才是。”

明夷松了口气,总觉得刘恩朝有欲语还休的意思,也并找不出什么话题,干脆让对方多说一点:“不如说说你我相识以来的事,一来兴许有助唤回神智,二来也避免我不知觉,做错说错。”

明夷如此说,已是考虑到既然二人相熟,刘恩朝肯竭力相帮,互相难免有不能与外人道的机密,或许只是一些八卦艳闻,但刘恩朝既然畏妻,定会小心为上,告知一切,好叮嘱明夷勿有错口。

果然,刘恩朝掂量片刻,表情慎而重之:“无论你记得多少,我只问你,你我确是刎颈之交,是否无疑?”

明夷摸了摸钱囊,深深点头:“可同生死,共患难。”

刘恩朝吁了口气:“那就好,我就从七年前开始说吧。”

明夷撕了块鹿肉,边听边吃。

“会昌元年,我本是幽州户曹参军,谨慎为人,闲散度日。却逢幽州军乱,节度使被杀,朝廷智取,引得军中内乱,百日方定,由张仲武出兵平乱,任节度使。

我虽明哲保身,远离派系,也难免被疑,不得重用。次年,在长安跟随长兄生活的老母病逝,加之郁郁不得志,我以丁忧辞官,赴长安居丧。

我在长安本还有一些土地屋舍,原本娶妻活儿不在话下,但仕途无望,壮志难酬,难免心中郁结,加之交结了一些江湖朋友,向往千金散尽的豪气,日夜饮宴寻欢,甚至眠花宿柳,多少钱财都经不得如此挥霍,终于家财殆尽,兄长也与我断了往来。

我就是在这时候与师娘子相识,当时我陪同朋友列席一场酒宴,场面不小,长安地面宴请来自益州的江湖第二大帮派桃七帮帮主,免不了要请师娘子出席抚琴助兴。宾客未到,陪客中一莽汉就和师娘子起了争执,他以为师娘子是寻常烟花女子,言语轻薄,欲上下其手。我那时终日宿醉浑噩,不知轻重,看不过眼,便出手阻拦,可我这拳脚哪及武林中人,未过几招就内伤昏厥了。

待我醒来,已在师娘子房中。后来我才得知,桃七帮新帮主是陶老帮主的女儿陶三娘,与师娘子是旧相识。陶三娘到来之后,将轻薄之人狠狠教训,折去手脚,主人家向师娘子奉上大笔黄金才了断此事。这也不难推想,如若师娘子不是背后有江湖势力,又怎能在平康坊如此自在,什么客人都敢往外推。

师娘子欣赏我仗义,并直言我相处的那些不过江湖杂碎,与之为伍,害人害物,堕了自己的品性。一语惊醒,我亦悔当初。师娘子欲赠金与我,被我退却,便为我安排前程。桃七帮在长安亦有产业,师娘子荐我掌管帮内一家旅社,我甚为感激。而与你相识,也是拜师娘子所赐,说你有经商手段,可为我益友良师,你我一见如故,兄妹相称。”

刘恩朝叹了声气,饮尽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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