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这院子很大很空旷,院墙是黄土和不规则石块砌成的, 靠墙放着破木桌子和几把小板凳, 旁边有锄头、镰刀、耙子等工具,另一侧地上晒着打蔫的野菜和萝卜。
冯大姐将他们带进一间厢房里, 说:“这是我那傻儿子的地方,不知上哪儿疯玩儿去了, 还没回来。要是不介意的话,两位兄弟就和我这傻儿子凑合一晚,让闺女跟我住。”
李道打量着这间房,没吭声。
顾津刚想应好,冯大姐又斟酌着开口:“要不……你们兄妹仨都住这屋, 一会儿让我儿子回来跟我住?”
李道:“那麻烦了。”
顾津拿眼尾偷偷瞄他,没有插话。
冯大姐看看三人, 笑了笑,“家里还有张折叠床,给你们支屋里?”
顾津说:“谢谢冯大姐。”
大姐一挥手,一脸和气的看着他们:“谢什么,跟自己家一样, 别拘束啊。”她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
“大姐。”顾津惦记着李道没吃饭,跟上几步, 有点难为情地开口:“您这儿有没有吃的, 我们路上没碰到餐馆……饭钱再另外给您……”
“什么钱不钱的, 几碗面能值几个钱。”大姐笑着说:“我这就和面去。”
最初看见冯大姐时, 她正站门口张望, 和刚才的话一联系,顾津猜到她是在门口等儿子。
顾津说:“要是方便的话,您告诉我厨房在哪儿,我自己做就可以。”
“你会?”
她点点头。
“那行。”大姐求之不得,拉着顾津手臂熟络地走出去。
厨房在主屋的外间,一个砖砌的大灶台,上面放口铁锅,旁边横块板子,摆着油盐酱醋和几个碗盆。
冯大姐给她放好面板,端来面口袋和几枚鸡蛋:“那边还有葱和青菜,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好歹将就一口能填饱肚子。”
她再次道谢,大姐便快步出去了。
顾津边四下打量边洗手,从前在洛平老家,家里的厨房跟这差不多。
那时母亲已经走了,顾维做饭,她就搬个小凳坐下面摇风轮。
一个不会做,一个不会摇。
两人时常被黑烟抢出来,饭菜也带一股串烟味儿。
想起这些,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几天来情绪上发生着变化,抗拒,悲恸,接受,逃避。
顾津不愿再想顾维,曾经目睹的每一个惨烈画面都是种创伤,越想越难愈合。她努力把关于他的记忆封存,不给大脑留太多空隙去怀念,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还得活着。
顾津稍稍吸口气,甩了甩手,从墙边拿个盆子开始和面。
擀面皮的时候李道走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他刚洗过澡,身上是股老式紫罗兰香皂的味道。
顾津忍不住回头,发现他紧贴自己身后站着,她踮起脚,鼻子凑到他下巴上嗅了嗅。
李道:“狗啊。”
“想起我奶奶,她以前就用这种香皂。”
“辈分还长上去了?”
“你又不是我奶奶。”
“是就坏了。”他在她嘴上飞快啄了下:“需要帮忙吗?”
“自己可以的。”下唇微湿,顾津不由抿了抿。
李道手指快速地拨弄几下头发,冰凉水珠落在顾津脸上,她缩肩躲开:“真讨厌。”
李道笑声愉悦,掐了把她的脸,去旁边坐着,不打扰她。
顾津继续擀面皮,擀到她想要的厚度,再撒一层面粉,卷起来,用刀切成小手指粗细。
锅里咕咕冒泡,水开了,蒸腾的热气将灯光熏染得更加昏黄柔和。
李道在后面盯了她一会儿,走上前,帮她把切好的面条扔到大锅里。
“吃西红柿?”
“吃。”李道拿筷子搅着面。
顾津迅速切好西红柿,放到锅里一起煮,只撒了些盐花,慢慢等面熟。
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做手擀面。”
“后来学的。”
之前和尚家伟谈恋爱,她是付出真心打算和他过一辈子的,他是西北人,爱吃面食,她甚至为此特意报了烹饪班。
李道转头看她一眼,没吭声。
顾津也看他一眼,没往下说。
她往锅中打两个荷包蛋,快熟时又扔了把青菜叶,最后装碗,撒葱花。
香味飘满整个厨房,刚端上桌,小伍带着狗鼻子闻味跑过来。
顾津给两人一人一大碗,每碗上面一个荷包蛋几片青菜叶,她之前吃了面包,面前只有一小碗。
李道这回没让,挑起面条狼吞虎咽。
顾津端碗看着他,这男人饿透了,吃饭的样子完全没美感,腮帮子鼓着,低垂眉眼,不大会儿额头就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顾津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举手投足过于真实,以至于让她从心底冒出不切实际的满足感。
整个厨房静悄悄,只有吃面条的轻微动静。
顾津把锅里剩下那些盛给小伍,自己的分给李道。
李道抬了下眼:“你不吃?”
顾津说:“饱了。”
他喝口面汤,执筷子的手忽然停了停,“明天几号?”
小伍说:“六号。”说完也突然想起来:“明天津姐生日。”
顾维在时,一直念叨着要给顾津过生日。
如今日子到了,人却不在。
小伍暗道自己说错话,忙抬起头看李道,又看顾津,却没在这两人脸上看出多余情绪。
李道说:“明天给你过生日。”
顾津说:“好。”
小伍见两人无恙,赶紧说:“津姐,明天我有礼物送给你。”
顾津又说好。
几人正闲聊,门外突然一阵闹嚷声。
李道指了下对面的两人,示意他们噤声,细细去听,外面喊有人落水了。
先前在门口张望的冯大姐也不知去向,远远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叫声,听着惊心。
小伍说:“不会是冯大姐那儿子吧?”
李道埋头继续吃,“吃吧,不关咱的事儿。”隔几秒,又忽然放下筷子,“你们别动,我去看一眼。”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去,原本静悄悄的小村落闹腾开来,妇女老人惊慌失措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李道随手拦住个老乡问情况。
对方拍着大腿:“冯桂玲的儿子溺水了,还在水库里扑腾呢,得赶紧过去救人。”
李道抬头扫了眼周围:“谁去救?村里没男人?”
“都出去打工了,没剩几个。”说完拂开他继续跑。
李道在原地站片刻,终究抬腿跟过去。
高塔村以后山顶矗立的高塔而闻名,山脚那片地域过于低洼,经年累月,形成一个天然水库。平时村里孩子去水库里洗澡摸鱼虾,从未出现过溺水情况。
冯桂玲的儿子叫王小春,生下来智商有缺陷,时常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捉弄。今天他们拉着他比闭气,谁在水下待的时间长谁算赢,奖品是从城里带回的酥糖和猪肉脯。
孩子们把王小春骗下水,本来都习水性,也没想到会出事。
有个男孩站岸边当裁判,喊道:“上来一个……又上来一个,王小春你坚持住,再挺一会儿糖就是你的了。”
就这样,王小春身体没进去,越飘越远,这时节晚上水仍是凉的,他脚抽筋,本能张口呼救,水呛进肺里,当即在水库中央扑腾起来。
孩子们一看出事了,心中害怕,赶紧跑回去找大人。
冯桂玲看见小春不断挥舞的手臂,哭喊着要往水中跳。
几个妇女拦着她,“老王家的,你不会水,跳下去到时候救你还是救孩子。”
冯桂玲双腿瘫软地滑坐在地,哭声撕心裂肺。
这村子男人确实少,有两个已经跳下水,还有人跑回去拿工具。
冯桂玲一声声叫着儿啊儿啊你坚持住,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你爹交代,我也不活了。
水中那孩子的动作变迟缓,胳膊和脑袋冒水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冯桂玲一惊,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啊”地尖叫。
身边“扑通”一声响,有人跳进水里,砸起巨大水花。这人手长腿长,动作大刀阔斧,像一支长剑破开水面,在盈盈月光下,朝水库中央快速游去。
顾津和小伍就是这时赶来的。
她只来得及捕捉他的背影,那影子就从岸上消失了。
顾津心中一惊,停住脚步。
小伍靠了声,踢掉鞋子就要往下跳。
顾津没让,紧紧握住他的手。
远处那孩子最后一次冒头,便没有再出现。
李道离他消失的位置越来越近,上身一拱,扎进水里。
岸上的人都朝那边望着,七嘴八舌,又喊叫又大哭。
顾津脑中嗡嗡作响,不自觉捏紧小伍的手,指甲抠入他皮肤。
小伍暗暗呲牙,却没抽手,回握着她:“姐,你别紧张,我哥水性好。”
顾津却像没听见,如顾维离开那个夜晚,满眼的黑。
黑色的湖水,黑色的天幕,黑色的山峰,黑色的树木……他像被一个浓稠的黑色口袋吞噬了,掉进深不可测的湖底。
先前下水那两人体力不支,已折身往回返。
冯桂玲感到绝望,哭声更刺耳。
李道冒头换了口气,又一次潜入水,这回许久都未再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津浑身发冷。
她茫然四顾,水面在月光下只荡起微弱涟漪,缓缓归于平静。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目睹死亡,就像顾维一样。
那感觉绝望、悲恸、痛不欲生,她无能到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让时间稍微慢一点,更无力回天。
一次就够了,她不想再经历。
顾津双腿一软,撑着小伍蹲下来。
这时,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浪花。
顿几秒,有人大声喊:“小春,是小春!”
先前回来那两人又入水,游过去接应李道。
几人上岸后,一群人簇拥着围住王小春,伍明喆也跟着探情况,懂点医理的给那孩子做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
折腾很久,小春上身一挺,大口呕水,终于喘上这口气儿。
冯桂玲抱着儿子痛哭,所有人终于松一口气,张罗着赶紧把人弄回去。
等人走远,李道脱下湿透的上衣,拧了一地水。
他只穿一条牛仔裤,赤着足,一挥头发,水珠在月光下划成一道弧。
李道朝顾津走去,没觉出反常:“蹲这儿想什么呢?”
顾津没反应。
李道低头看着她,顿几秒,弓身,在她头顶轻弹了下:“傻了?叫你没听见?”
顾津突然抬头,扬臂就是一巴掌。
这巴掌可给李道打懵了,他原本要蹲下的身体僵怔住,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怒火蹭蹭往上冒,在接触到她眼泪那刻,心又一软。
“敢打我?你不想活……”
话没说利索,顾津拉下他脖子,嘴唇猛地贴上去。
李道没反应过来,睁眼看着她。
她就像一只小野兽,在他唇上又啃又咬,疯狂冲动,毫无章法。
李道吃痛,意识到自己被她强吻了,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觉得这女人越发无法无天,再不管教,要在他头顶作威作福了。
他想笑,大掌拢着她的背,刚想还回去,她却离开他的唇,脑袋向下挪,狠狠咬住他侧颈皮肤。
李道脑中“嗡”一声炸开,压不住浑身乱窜的火苗,他第一反应是把人赶紧拉开,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会委屈了她。
他闭了下眼,捏着她脸颊迫使她松开嘴。
顾津却再次冲来,又吻回他的唇。
李道直身,“你先等会儿……”
顾津踮着脚,几乎吊在他身上。
或许受用得缘故,他动作不如以往敏捷,左右都躲不开,良久,身体先妥协,心也开始摇摆不定。
还未想通,动作已先行。
李道一把将人拽下来,咬牙切齿地低喃:“你自找的。”他贴着她的唇,声音温柔却冷酷:“顾津,你自找的。”
小伍跟人群走到半路,突然发现李道和顾津没跟着。
他一拍脑门,赶紧跑回去找两人。
水库旁没有人,地上只扔着李道的湿衣服,小伍叫了几声,也没人应。
他拎起衣服,顺着水库沿岸向前走数米,不见一个人影,心想他们可能从别的路回去了,转身也要走。
忽然之间,对岸林中传来些奇怪响动,时断时续,若有似无,似乎是低泣跟求饶。
伍明喆愣几秒,不由咽了口唾沫,半大小伙子,隐隐知道那是干什么,想逃开,却管不住自己的腿。
他悄悄往前走两步,一探头,血液全往脑顶冲。
林中叠站着一对人,正是他哥和顾津。
月光很淡,不太清晰。
只看一眼,小伍心中直叫罪过,赶紧撤回身体,悄声退出来。
他往回走时腿是软的,心说自己真是胆儿肥了,如果被李道发现,一准儿扒了他的皮。
飘飘忽忽回到冯大姐的院子,村里人已离开,王小春脱险了,坐在院中木凳上,傻呆呆地望着他。
冯大姐见小伍进来,赶紧迎上去:“小兄弟,你哥呢?他救了我儿子,我得好好感谢他。”
小伍干笑两声,心说我哥正当神仙呢,还多亏你那儿子给创造机会,他得感谢你们才对,却说:“他和我姐去车上取东西了。”
“贵人呐,我家傻儿子捡回一条小命真是谢天谢地谢贵人。”冯大姐后怕地拍着胸口:“我等他们。”
小伍说:“别等了,他们没时候回来。”
“不就取趟东西?”
“可能也要遛一会儿。”
“大晚上遛弯儿?”
“没来过农村,好奇呗。”小伍编不下去,咧嘴笑笑:“您先睡吧,给留个门,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冯大姐想了想:“也好,那大姐明早给你们做顿好的。我家后院的羊正产奶,给你们蒸一锅白馒头,再喝点鲜奶怎么样?”
白馒头、鲜羊奶……
小伍脑中像弹幕一样反复飘过这六个字,不受控制地发散思维,联想到某个画面,暗叫完了完了,有阴影了。
他红着一张脸,嗯啊应答了声,迅速跑回房间里。
这天晚上,伍明喆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