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猫鬼之二
时间是大中祥符年间，荷月。
荷月为六月，或是因为荷花生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萧子都的宅邸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因为疏于打理，很多野草已经长的很高，甚至连棣棠和木香也完全掩盖住了。
花期早就过去了，各色的绿叶交叠一处，显得十分凌乱。
但，在墙角一处，却有一片新开垦的土地十分平整。因为才锄过不久，野草也只是破土冒出一些嫩叶。新土中间种着一株牡丹，这是萧子都不久前从启圣禅院挖掘带到这里的。
和那些埋没于杂草从中野花相比，这株牡丹尤其醒目，即便是花期已过，只剩绿叶，却依然在那片属于它的净土中独领风骚。
也许是入秋，也许是来年的春天，当这里的杂草不断长高，并漫过牡丹的绿叶时，它也一定会像其他花草那样变得默默无闻。
巨大的紫荆树落下一片阴凉，因为没有风的缘故，即便身处其中，也依旧炎热难耐。
毕竟再过三五日，就到小暑节气。
姜汉臣坐在树下的苇席上，内着蝉衣，外着公服，不住的挥着扇子。因为白魅就坐在他的身旁，即便已经汗流侠背，他也不好意思脱去公服。
萧子都就坐在他的对面，身穿紫色襕衫，右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懒洋洋的靠着紫荆树的树干。
在他视野的远处，正是小院石径旁的池塘，水中荷花开的正是时候，一朵朵珠粉红花傲立于绿叶之上，娇艳欲滴，犹如仙子。
“这荷花真美。”姜汉臣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赞叹说。
“即便再美，过了六月，也是一塘残荷。”
“子都，你为何如此的悲观。美丽就在眼前，我们只要用心观看，赏心悦目，不是很好吗？”
“但荷花毕竟只是六月花神，属于他的季节就是这么短，和人一样。”
“这又怎能算一样？即便韶华易逝，老之将至，人们年轻的时候也有二十载。这二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二十年很多吗？当哪一天你从梦中醒来，就会发现，即便二十载，也不过是匆匆一瞥。”
“你不要那么消极嘛。”
“我并不消极，只是感叹。”萧子都啜饮着杯中美酒，略有怅然。“在这期间，无论你做什么，不过都是沧海一粟。”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要做了吗？”
“最好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去想，安安静静的喝着美酒。”
“但这毕竟不能算是生活，你有朝廷的俸禄，即便不去干活也能活的很好，但那些百姓就不同了，如果他们和你一般每日休闲，田地很快就会荒芜了。”
“唔，大概如此。汉臣竟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大宋的降魔师是打算要有一番作为了吗？”
“不，是珍惜当下，把酒言欢。有汉臣陪在一旁，喝酒才算是人间美事。”
“这……”
看着萧子都逍遥自在的样子，姜汉臣默然无语。
短暂的沉默之后，姜汉臣又问：“在清裕山的时候，你说三五十年后，那里会被黄河水夷为平地，这是真的吗？”
“应该不会错。”
“真是一个奇男子，居然能知道三五十年后的事情。”
“就算是五百年后的事情，我也知晓一二。”
“五百年？！”姜汉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那该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
“不能说，这是降魔师的戒律。”萧子都意味深长的说。
“想不到你也会有自己的戒律。”姜汉臣悠悠然的笑着说。在他看来，像萧子都这样法术通天又无忧无虑的人，必然是能活成神一样的人，世俗的一切已经都无法羁绊。
“这算是生存法则。荷花要遵循季节的法则，就不能在冬天开花。汉臣要遵循善良的法则，就不能做出恶事。我是降魔师，也有自己的底线。”
“你真的以为我做不出坏事？”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也杀过人。”
“那是在战场上，各为其主，无关善恶，必不能算是坏事。”
“除了这，我还向皇上隐瞒了一些后宫的坏消息。因为事出有因，我一直为此忐忑不安。”
“是关于那个男人的？”
“你不要在我面前这样称呼皇上。我可是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每日都要陪王伴驾，守护皇上的尊严。”
“汉臣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那我就答应你，出了这道门，皇上还是皇上。”
“那进了这道门呢？”
“还是随意吧，就算我说狗尾草，只要你清楚我说是谁就可以了。更何况，我说‘那个男人’也不算什么难听的称呼。”
“子都，你……”
“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
姜汉臣满饮一杯酒，看着酌酒的白魅，定了定神说道：“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我故意向皇上隐瞒，而是皇后的私诏。”
“唔，是王后啊，那快说来听听。”
“不久前，我在皇上的寝宫外值守，一个宫女找到了我，说是皇上有事召见。我就随她入了宫。我曾经随王伴驾到过福宁宫，所以对里面的路径也算熟悉。可是那个宫女并没有直接把我带去皇上的寝宫，而是提着灯笼带我拐了几道弯，来到一间偏殿。”
“……”
“偏殿内燃着两盏烛火，放在整个大殿内并不算是通明。因为殿里的人就坐在灯烛旁边，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人，正是皇后。”
“唔，王后居然在深夜召见你啊。她是不是……”
“子都不要胡思乱想。王后召见我，只是想求我为她办一件事。而这样的事情，对于皇后身份的她来说，实在是做不来。”
“……”
“近一个月来，后宫接连失窃，而且所丢之物都是皇上以前御赐给皇后的东西。第一次丢了鸬鹚杯，第二次丢了避寒金钿，第三次丢了舞鸾青镜，第四次丢了映月珠环。”
“一共丢了四次吗？”
“是啊，到现在为止，已经四次了。而且间次相隔都是十二天。”
“最近一次是哪天？”
“十日前。”
“唔，那天应该是壬子日。之前那三次就是庚子日、戊子日和丙子日了。”
“应该就是吧。”
“因为丢了御赐之物，犯了后宫的禁令，所以皇后才找到了你。”
“是，她不希望皇上知道这件事，更不能直接委托大内的禁军，怕是引起风言风语，所以，皇后就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在暗地里帮她调查一下，缉查凶手，找回御赐之物。”
“我听说那个男人很怕王后，即便是丢了，他也不敢跟那个女人计较吧。”
姜汉臣听了，又皱起眉头，“你为什么总喜欢用男人女人来称呼这两位天下至尊呢？！即便是皇上确实有些畏惧王后，也不能放任那些御赐的宝贝失窃啊。如果哪一天真的被皇上发现了，这也是重大的罪过。”
“喔，王后也是一个厉害人物，连她都知道汉臣是一位忠诚可靠的人啊。”
“不过，我觉得王后好像更看重你？”
“我？我大概都没见过那个女人。”
“可是她却听说过你的传奇，并且知道我经常来你府中拜访。临别的时候，皇后对我直言不讳的说，‘如果将军找不到，那就拜托去找一下那位住在马行街的降魔师吧。’”
“这还真是一个狡猾的女人，她居然会利用你来找我。”
“离开寝宫后，我亲自调查此事，可是几日下来，竟然毫无头绪。”
“能够接触到这些宝物的人应该不多吧。”
“是啊，皇后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虽然很多，但能进入内殿的并没有几个。我亲自审讯了他们，并没有什么结果。我想大概真的不是他们。”
“有贼么？”
“大概是吧，再过一天就是第十二日，如果那个盗贼还敢来的话，我想应该就在那天。如果那天还捉不到贼人，就只能依靠你了。”
“那天是甲子日，汉臣可要小心了。”
姜汉臣听了，得意的笑着说：“不过是个贼人，能有多大的胆量。往日，见多了你的伎俩，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如果去偷东西的不是人呢？”萧子都淡然问道。
姜汉臣听了，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子都不要吓我，你以为这样说话，我就不敢在夜间走路了吗？你还是太小瞧我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
“不必，我自己的事，一定要自己解决。”姜汉臣紧握挂在腰间的宝剑，似乎已经下了足够坚定的决心。
“祝汉臣成功。”
萧子都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知是酒香袭人令人陶醉，还是出于对自己朋友的尊重，萧子都欣欣然看着姜汉臣，脸上荡漾着得意的微笑。
“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姜汉臣干掉杯中酒，战意已燃。
一片紫荆树叶飘飘然落下，正好落在了萧子都的身边。
“明明没有风，为何会有落叶？”
“如果我说这片叶子是我跟紫荆树索要的，你大概不信。就当做是万物的自然法则吧，即便是夏天，落叶也是再正常不过。”
“我情愿相信这是自然飘落。”
“你没有错。”
萧子都捡起绿叶，略一端详，伸出手指，用指尖在杯中沾了几点酒，然后就在绿叶上龙飞凤舞的画了起来。
因为绿叶并不算大，萧子都所书的字又反复相叠，到了最后，叶上只留下一片凌乱的酒水，什么字都分不清了。
姜汉臣不识汉字，自然也不知道萧子都在绿叶上写了什么。
当绿叶递到他的手中时，酒水已干，绿叶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绿叶还是绿叶，只是平白多了一分美酒的香气。
“汉臣务必妥善保管，放在身上，它可保你明夜太平无事。”
“子都故弄玄虚，这不过是一片紫荆树叶。”
“绿叶是绿叶，可当我在上面写过咒语之后，它就成了符咒。”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令我夜安，昼日亦安，一切时中，诸佛护念。”
“你这算是为我祈祷吗？”
“不，这是《佛母大孔雀明王经》的经文。”
“子都多虑了。大丈夫抓个贼人还用着佛祖保佑？！”
姜汉臣慨然一笑，扔下绿叶，潇潇洒洒出了萧子都的宅院。
“这家伙真是个勇敢的汉子。”萧子都看着姜汉臣离开的背影赞叹说道。
白魅拾起落在席上的绿叶，“先生，这叶子……”
“就麻烦你去走一遭，在汉臣睡着之后，夹到他的帽子里即可。”
“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