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裁衣
送走父亲, 崔清又在书房里坐了会儿, 此时入夏, 蚊虫繁多,窗户上糊了细细密密的纱,房间里熏起驱虫的艾叶、藿香, 在屋子里头还好, 若到院子里去, 特别是树下, 哪怕挂了驱蚊的香囊,不消片刻, 准要被咬得满头包。
黄鹂提着食盒顺着走廊来到院子里, 正值傍晚, 一群细小的长脚蚊打着旋儿在斜阳里转圈,她袖子护着食盒, 快步避过去,叫着院子里打扫的丫头, “一会儿记得拿艾叶熏一熏, 蝇帚子赶走那串蚊子, 可别让它们从纱眼里钻进屋去, 若是咬着娘子, 我让你们好看。”
她说话声音脆生生的,小丫头们都答是, 黄鹂快步走上台阶, 正要掀帘子, 反被竹帘子掀了一脸,墨香门里招呼她道,“早听到你的声音,都是小丫头,你好好地说话,何苦吓她们,快进来。”
“你当这儿是家里呢,”黄鹂赶紧进门,嘴巴依旧说着,“不吓一吓,也不怕她们骑着你头上。”
她一面说,一面将食盒放在小几上,里面的吃食一样一样摆出来,只拿出了一盘子,黄鹂和墨香便都有些惊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怎么了?”厅堂里没动静,正在屏风后整理衣物的林妈妈绕出来,往几案上一瞅,登时也愣了。
无他,这菜式比起之前崔清吃的,要丰盛得多。
以往孝期食素,主食大多胡饼、汤饼、蒸饼之类的面食,有时食用稻米饭、胡麻饭,偶感身体不适,便用粥,菜式大多葵、韭、芹之类易得之物,非常清淡。
然而,眼前的菜虽素,但光色香便比从前高出一筹,绿的葵,白的藕,紫的茄,削得如丝般薄片,在青瓷盘上摆出一幅夏日泛舟图,青瓷原色为底衬,铺上一层白藕,上覆一线绿葵,紫色的茄子剖成一半,正是最好的小船。
一看摆盘,便知动了十足的巧心,葵用水焯过,不失原色,藕与茄早煮过一遍,食盒里一小盒蘸汁,闻着有姜蒜酱油的味道,十分浓烈。
其它三个小菜也费了心思,崔清差点以为大厨换了个人。
“难道他们是想用美食诱惑我留下来?”她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
[糖衣炮弹必须要抵制啊!]叶雨时顺口调笑着发一条弹幕。
崔清盘坐在坐垫上,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藕片,略尝一口,没啥味道,她端详着腾到小白瓷盘子里的蘸料,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没吃几口晚膳便叫人撤下去,晚上叫林妈妈拿块点心垫垫肚子,翌日,早餐的粥如平常一样,只是多放了些蔬菜,吃完后,有丫头传话过来,说杨夫人唤她去前院。
婆母有召,崔清自然带着墨香过去看看,刚进院子,便看到四个面生的婆子候在走廊下,身上衣料合身而考究,说话举止也很守礼,不像是做粗活的。
杨夫人的大堂帘子两侧掀开,隐有笑声飘荡而出,崔清拾阶而上,一眼看到摆在厅堂内的各色衣料,三位妯娌早已到齐,正在说笑交谈,她关切地问候三嫂几句,对方只说没有大碍,崔清不再多问,坐回自己的位子。
没等多久,两名小姑子也到了,翡翠这才言道三嫂前些日子里受惊,今日府内事事多舛,夫人便开了库房,给大家做几身夏装,也好去去晦气。
因在孝期,诸人都不能穿花色鲜艳的,既是借着三嫂的名头,自然让她先选,三嫂的眼睛只往布料上一转,随手挑了一匹浅丁香色的绫布。等大嫂和二嫂挑完,崔清依模画样,选了匹藕白色的纱罗。
她们可以穿其它颜色浅的衣服,崔清可不敢,她是夫丧,重孝,万一穿错颜色,被人嘲笑指点事小,崩了人设事大。
等两个小姑都选好了,翡翠去廊下换婆子们进来量尺寸,问样式,好在她们自带花样子,崔清只要挑一个即可。
[等等,有个女人手上有茧子,]在众多感慨女人选衣服好麻烦的议论中,一条弹幕滑过,[其他人都没有。]
崔清一见这条弹幕,下意识地往婆子的手上瞧,可惜距离太远,她看不太清楚。
[做衣服的手绝对不会长茧子,]这条弹幕的主人紧接着说出他认为的可疑之处,[否则她们粗糙的双手会毁掉一匹贵重的布。]
的确,叶雨时放大图片,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一个低头顺眼举着托盘的婆子手上,她衣服考究,发髻整齐,姿势合礼,然而她的手——特别是虎口——布满一层厚厚的茧子,这个地方的茧子,绝对不可能是拿绣针磨出来的。
崔清看到这条消息,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她们想干什么?”她瞥了一眼翡翠的脸色,对方看起来很正常,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一群婆子里混进一个并不属于这里的人。
[别怕,不管她来干嘛,总不会在这里对你动手,]骗子先生冒头安慰道,[这个女人的伪装技术实在太差了,你看她身体端着重重的托盘,站得笔直,普通人站军姿两分钟都摇摇欲坠了,她站了足有三分钟,一点也没变。]
[而且刚才一个丫头进来的时候,她反应极快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另一条弹幕接上,[这是经历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才能培养出来的本能。]
[对,她的手虽然托着托盘,但是右手手肘在三分钟内往腹部微微靠了至少五次,这是手上没有武器,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大佬们纷纷给出自己的观点,[由此可见,平常她的武器应该放在右边靠腹部的地方,这么没有安全感,她的武器肯定不在身边。]
[还有,她站得笔直,右边肩膀却比左边要低一些,对一个武者来说,不可能忽略这么明显的体态破绽,除非她右半边上身曾受过伤,很有可能是背部或者肩部。]
一条条一道道疑点清清楚楚地摆出来,崔清瞥了一眼弹幕里指出来的婆子,那婆子登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那目光如剑般锐利,见她之后才一愣,露出个应景的笑容,她心尖一颤,差点没立刻扭头回去,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端庄的微笑,眼见对方挪开视线,崔清才松了口气。
“可怕,”她安抚着自己受创的小心脏。
[不要怕,]弹幕仿佛被那小眼神挑衅了般,不约而同地鼓噪起来,[要不跟我学几招,认准要害,哪怕一块小石头都能取人性命。]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敢动手的,你身边不要离了人。]
[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在郡公府里杀人,]叶雨时科普华国历史道,[一旦崔清不明不白死在郡公府里,崔家人会和郡公府不死不休的,何况崔清的爸爸在长安,他们就算想要杀人灭口,也不会在府里这么做。]
“这个婆子是婆母叫来的,”崔清嘴里苦涩,“没有婆母的默许,她进不来郡公府。”
不知道杨夫人为何避而不见,难不成她心底还有一丝恻隐之心?
量身、取样子的时间并不长,十点不到,几人各自散去,她和二嫂同行一段路,明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里依然与观众们商量这婆子的目的。
“就算我家人要来接我回家,”崔清满心委屈,“也不用对我下手啊,刚死一个儿子,又死一个儿媳,她不怕吗?”
[或许他们有办法可隐瞒,]弹幕道,[毕竟李唐宗室,说起来,和皇帝还是亲戚。]
“那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府里呢……?”崔清猛然想起那枚玉印,“莫非,是那块印?但是它藏得很隐蔽,除了林妈妈谁都不知道,啊,林妈妈。”
[不一定是林妈妈泄露的,]弹幕冷静地警告她,[他们查其它地方查不到,当然会留意到你身上,加上你家人催得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只不过,这块玉印未免也太重要了吧。]
为了一块普普通通、只写了李玦名字的玉印而当着崔清父亲的面对她下手,足以可见这块印章关系重大,连婆母都默许了。
[那个女人是来认人的,]一条弹幕果断地说,[我以前……动手之前都要认一下目标,免得波及他人。]
崔清的心狂跳起来,任凭谁得知自己被杀手盯上,恐怕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走神太严重,二嫂还唤了她几声。
“昨日见过你耶耶,高兴坏了?”二嫂回头问她,一笑道,“方才你来之前我和大娘子还商量着呢。”
“商量什么?”崔清反应过来,接话道。
“可巧芙蓉花开了,”二嫂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说邀你们一家,出府去逛芙蓉园。”
崔清身子一颤,不知为何,一句印在心底的话浮现出来——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