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 >一对拒绝死亡的老人 > 第4章 一毛钱的羞耻心

第4章 一毛钱的羞耻心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雨过天晴,祖母又坐在院子里鼓捣她的宝贝了。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新收的麦子三生有幸能够遇上它的主人——祖母。

祖父爱睡觉的习惯,不知惹了多少回祖母,祖母那忍耐的性子的养成,多少是祖父的功劳。祖父睡在里面,祖母坐在院子里,不时唉声叹气几声,已经成为他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小板凳跟着祖母移动。祖母的黄色老花镜又派上了用场,可是她那一双大眼睛还是眯成了一条缝隙。

祖母长满黑黝黝的干皮的两只手,不经意看,会把它们认作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尚未痊愈的伤疤。你不忍看,也恐惧上去碰它。有时,时间是一种慢性毒药,喝下去不痛不痒,结果却不忍直视。

她小心翼翼地将麦子里的杂草选摘出来,轻放在旁边,麦粒才在这样的循环往复的被人挑选的动作中,发出粮食应有的光芒。粮食头顶一片天,人靠粮,粮靠天。

入学后,我便回了自己家。祖母见我来了,纵使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还是抬头,眼睛隔过老花镜来看我。

我揣着羞涩,一毛钱的零花钱,总是难向她张口。祖母问有何事,我犹豫了。然而,能够吃上零食的欲望就像心头上的肉被猛然扎了一针。我蹲下身子与她站在麦堆的同一旁,并叫了她一声,声音微弱到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不,像是做了一辈子都难原谅的亏心事。

以为祖母没有听到,她却声音响亮地应了我。羞涩对于少年而言,只不过是个懵懵懂的新鲜词。不敢说的确不是因为羞涩,确确实实是恐惧被拒绝和被指责了。然而,我终还是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地随便说着什么话。祖母见我如此,便好似知道了我来的目的。

我向祖母提及一毛钱零花钱的诉求,她没有立即回我,也没有放下刚从一堆麦粒里捡起来的干草。她继续挑拣,挑选的更仔细了。

见祖母没有回应,我便也知趣地不再提起。只是看她一个接一个地将小麦堆里的干草向外送。问她被太阳晒得是否太热,祖母连忙拒绝。一阵一阵的对话,让祖孙本来再熟悉不过的关系,好似成了许久不见的熟人,不知怎么开口,也的确不知怎么对话了。尴尬、羞涩,一张滚烫的脸在太阳下能够擦出火花来。

尴尬不知持续了多久,祖母终于开口说话了。

要一毛钱干啥用?

买吃的。

买啥吃的,那东西不好吃。

好吃,小孩儿都爱吃。

吃以及吃从未吃过的东西,是此时少年人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探索一切未知并试图到达未知,是热情饱满的少年最想要完成的一次伟大的人生旅行。纵使前路无光,也要“燧人取火”。

她停下伸出去挑拣干草的手,将右手攥紧拳头,牢牢地放在地上,身体被一个结实的拳头死死地撑起来。站在大地上,突然来的眩晕让她身体摇晃了几下,摊开的左手顶在额头上,拍打几下,然后向房间里走。

我没有跟上去,却也羞于抬步。就要听到她的喘息声,比熟睡的祖父还要确定的喘息声。我在等祖母,不,一毛钱更能满足此时一个少年的欲望。

头上的太阳慢慢移动,用它炙热的冲动与热情,将大地上的每一个人的命运照成了不同颜色的光。没有光的房间里,祖母扒拉东西的声音已经响了很久。一毛钱藏的太深也太久,没有光,寻起东西来,便需要耐下性子,认真地做。

祖母从房间里出来时,祖父已经醒了。他问她在做什么,祖母没有回。她习惯了不回他,他习惯了等不来她的回应。

我蹲在麦堆旁,等祖母将钱递给我,她却喊了我。她将手里的一颗鸡蛋送在我面前说,鸡蛋比一毛钱买的东西更多。我说,现在人家只收钱,不能用鸡蛋换东西。她没有听,将鸡蛋塞进我的手心里,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挑拣麦堆里的干草。

我站在她旁边,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鸡蛋。太阳已经移到头顶,在它的光辉照耀下,欲望将人扎得心疼。有些欲望很小,却像一根刺,就要将人的心跳斩断。

我攥着鸡蛋便向学校的卖部跑。路上一条已经干枯了的河将人与学校分开。我停下来,不想走,一条没有水的河也能成为阻挡人行走的绊脚石。满身的尴尬与羞涩,让人抬不起双脚。我蹲在泥土里,把玩被捂热的鸡蛋。

一个刚好能够藏下鸡蛋的土坑,已经被人当作玩具,铲的不成样子。我将鸡蛋放在里面,是对它们的成全。泥土撒在上面,就像盖上了一层棉被,如果再给它们一点时间,鸡蛋为种,泥土为产房,更多的鸡蛋或许可以换来更多的东西。

蛋生蛋的玩笑被自己开了一天。河对岸,学校下课的铃声响了,又偷偷摸摸地回到祖母家。

鸡蛋换的东西呢。

我不知怎么回:被我吃了。

也不给奶奶留点儿。

你们不爱吃,都是小孩儿吃的东西。

祖母将这一块心头肉记得真切。后来她问起那颗鸡蛋,我明白地与她说,换了一根铅笔,最贵的。她咯咯地笑,幼稚的像个孩子。

那天的雨没有下,风没有来,祖母手上的拐杖越握距离地面越近,她就要看不到站在她面前的人的脸长什么样了。

晚上是祖母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

木制纺车在西屋的墙角放的时间太久,生了霉,残留在上面的棉花丝还在等它的主人去打理。祖母已经将坐垫放好,准备她晚上的劳作。一旁的棉花团簇拥着她,本就黝黑的祖母,在其中更突出了。

祖母长期以来,用纺车纺纱线的习惯从未丢过。在祖母眼里,只有自己纺出的线才结实,也才用的顺手。祖母习惯了纺车,纺车也早早地顺应了祖母的使用习惯。

就要陪伴了祖母一辈子的纺车,是手摇的。至于后来那个先进的脚踏纺车,便是富人家才能享受到的,祖母从未见过,如何使用,便也无从说起了。

钨丝灯带来的昏暗,纵使带上她那老花镜,祖母还是需要狠狠地揉她的眼睛。祖母坐在圆状的木制纺车前,双腿盘坐,小心翼翼地将陈旧的棉线拾去,也的确不知她是因为看不见,还是真的因为恐坏了纺车才这么小心翼翼。纺车之于祖母,就像她的生命延续的保障,没有它,祖母这一生也便没了豪华的嫁妆,保证世世代代的人的生命得以延续了。

祖母左手摇动纺车的转盘,右手握着棉团,绳轮终于转动,却也的确因为祖母力气不到,转动起来的纺车没有了过去的活力。转了一辈子纺车的祖母,不知是祖母老了,还是纺车老了。眼前的他们,已经在时代的更替中,即将走向终点。

上去问祖母,就算纺出来也没多大用处,还要纺它作何用。祖母转动纺车只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气喘吁吁。上了年纪的人顾不上与旁人说一句,便已经忙的应接无暇。手里的棉花团彻底成为绑在轮子上的装饰品时,祖母停下来的意愿才表达的如此强烈。而下一轮的纺纱也即将开始。

直到将同样的问题重复两次,祖母方歇下来应我:时间过得太快了,马上就要进土的人了,多纺点线,以后做嫁妆的时候还能用得上。这线结实,也滑溜,用起来顺手。等有一天纺不动了,想用的时候就真的不知道往哪儿找去了。

祖母是个彻彻底底的文盲,然而,却很少有人去体味,一个文盲能够讲出令人撼动的什么道理来,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传统饰物被宣布告急,进入新一轮的传统文化“大拯救”时,祖母不痛不痒的语言才变得这么有力量。

习惯了熟睡时打呼噜的祖父,听到祖母的声音,便来了脾气。祖父很少用语言指责祖母的行为,从来都是用行动反抗。这天,却一改往日的模样:棉花弹了几天了,手都要毁了,天天晚上不睡觉。以后不是老死,就是累死。

祖母没有出声音,正在赶着下一轮的纺纱。纺车的吱呀声跑出窗外,就连活在那棵重新枝繁叶茂上的“枯树”上的虫鸟都听的真切,与它一起歌唱了。

日子真是个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你并没有做过什么辉煌的大事情,那些虫鸟偏偏与你一起过的最像日子。

“吃上白馍”,问祖母儿时的梦想,祖母从没有正面回答过,在她白发苍苍时,这样的答案才逐渐被人看穿。

问及祖母这纺车的来历,祖母只说是自己动手做的。具体这制作的灵感和冲动是什么,祖母不知这问题是什么意思,也便永远成为了不会回答出正确答案的妇人,到现在的老人。

在纺车的记录中,最早也是最简易的纺车在汉代时便已普遍存在。古代通用的纺车按照结构来划分,一种是被祖母视为生命得以延续的手摇纺车,一种便是奢侈的脚踏纺车了。手摇纺车驱动的力量的源头来自手的力量供给,操作时,需一手摇动纺车,一手从事纺纱工作。

奢侈的脚踏纺车已经在手摇纺车的基础上得到了智慧改进。以脚供给纺车的转动力量,操作时,纺纱的妇人因为可以用两只手来进行纺纱操作,便提高了纺纱的效率,亦节省了大部分的力量。随着时代的发展,人在一切创新和创造的不断实验中,便出现了后来的水力纺车,以及最后的机械纺车。

而祖母那架就要伴了她一辈子的手摇纺车,活过了战争和政治动乱,亦活过了改革开放的几十年。

吱呀声又开始了,祖父酣睡的声音便在这吱呀声中,一并起来了。我盯着祖母,她的脸就要贴在了纺车上,自言自语,又自己急躁着:赶紧纺完,就可以织几匹布,方便做衣裳了。

那已经摆好的斜织机在堂屋放着,祖母心里已经心急如焚。这夜,天上的月亮从未像此刻这么娇媚动人。祖母的一生都在这一轮中原明月下,度过她不论惨淡还是辉煌的日子。天上唯一的明月,因为人的千姿百态,竟变得如此有中原的倔强、固执与赏不完的娇媚文化。

不停止想象未来,不沮丧过去,成了祖母在穷苦日子里的支柱。

后来,问她过去的日子是什么样的,祖母总是说,现在这日子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