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蜀山有先生
刘大壮看着曾幺娃一脸得意，目的达成的样子，颇为不耻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喝道：“格老子滴，你让还是不让？”
“怎地？要动手啊？告诉你，我曾家沟沟霸幺娃子可不怕你！”
曾幺娃双手斜握扁担，右脚后撤一步，摆足了拳脚功夫的架子。
他心仪的姑娘刘二花，是一沟一村公认的村花，好似为了证明自己配的上她，曾幺娃就给自己封了个“沟霸”之称。
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连带着身后众人都是一惊，也都各自摆出花架子来。
刘大壮眼见桥上一众曾家沟汉子的架势，怒极反笑：“呵！仙人板板！”
他操起扁担，当先上桥，身后几个刘家村村民后脚跟上。
霎时间，蜀山脚下这座土木栈桥上气氛凝重，一场乡村斗殴即将爆发。
桥上两拨人面面相觑。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依足规矩，动手之前双方开始唇枪舌剑。
“妈油......”
“你格龟儿子......”
“瓜娃子些......哈戳戳滴......”
刘大孃在桥下不远处，看着桥上那些年轻汉子个个怒目圆睁、对骂红脸，她搓着衣服笑而不语。
一阵呵天骂地中，桥上两拨人的口舌之争愈演愈欢，大都是重复着那几句问候对方乃至对方家人的污言秽语，带着浓重的西川口音，一些吵架专用词语更是只有蜀山脚下一带才有。架越吵越大，闻声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桥两边，河东河西，双方骂战人数都到了二十来人。
两边人情绪逐渐到达顶峰，对骂快要演变成群架的时候，河东河西两拨人群里缓缓走出两名老者。这两位老者看起来都年过六旬，须发皆白、老态龙钟，径直走到人群之前，和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呵斥了几句，众人看见老者发话，也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这场冲突的发起者曾幺娃和刘大壮见状，各自恭恭敬敬的喊道。
“族长......”
“村正......”
曾家沟老族长与刘家村村正都瞪了眼自家那些年轻人，然后相互客气的说着话，苦笑不迭。
先生定的用水日历确实有些问题啊，这让两位老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再次爆发的用水权争夺。
就在两位老者一筹莫展，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河水上游处蹦蹦跳跳走下来一个小男孩儿。
老族长和村正俱是眼前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
小男孩儿从蜀山方向而来，身上穿了一件缩小版的文士长衫；头上扎了一个丸子状的发髻；一张圆脸在这初冬寒潮里显得红彤彤的，最有特点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单眼皮、细鱼眼，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似的，颇有灵气。
他约莫八九岁的样子，身上衣着却像是在模仿某个成年人，灵气通透的外貌和不符年龄的打扮，活脱脱一个伴读小书童的模样。
小男孩儿提着一只缩小版的木桶，并不理会桥上对峙的两拨人。
他小心翼翼的下到河边，放下木桶，自顾自用木勺往桶里舀水。奇怪的是，桥上众人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取水，连老族长和村正也只是笑着等待，没有打扰。
颇为吃力的将水盛满，小男孩儿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满足得呼出一口热气，这才抬头看向桥上众人。
老族长见状，慈祥笑道：“小余生，先生他可有什么话呀？”
余生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两个小酒窝，娓娓道来。
“族长老爷爷，村正老爷爷。”
“我家先生说了！若是我来取水时，桥上已然争斗，我就只管取水，莫要管你们；若是争斗未起，便叫我转告两位老爷爷，入冬以后封冻之前，用水日历便告作废。从明日起，以正午为准，曾家沟半天，刘家村半天，一沟一村轮换取水，各家需尽快储水，定要赶在河道封冻之前，有足够水源过冬；今日天色渐暗，便由刘家村取水。先生说了，临近年节，大家应该和睦相处，瑞雪兆丰年，今年第一场雪就快来了，好好琢磨琢磨明年收成才是大事。”
“我家先生还说了！曾幺娃你头脑灵泛、悟性可嘉，若是再把心思放在这找漏钻缝上，就再不让你进那青莲草堂旁听读书；刘大壮你也莫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打铁活计上，须知男儿一世，有这双手力气固然重要，可若大字不识，你连心上人的闺字都不认得，你还怎么去追求你们村村花？”
似是确定把先生交代的话都完完整整一字不落的背完了，小余生嘻嘻一笑，很是开心。
桥上众人看着桥下小书童一本正经地模仿先生神态语气，期间还煞有其事的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们倒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老老实实听完了这番可爱活泼的说教。
人群中的曾幺娃和刘大壮更是脸色涨红，不敢反驳。
老族长明白了先生的良苦用心，很是佩服的笑着叹息了一声。
刘家村村正亦是笑容满面，慈爱得看着余生，问道：“小余生，不知这青莲草堂什么时候继续上课？”
“先生说，天寒地冻，学生应放假休整，过完年节，明年开春之后，方可继续学业......”
余生见众人再无问题，用衣袖擦干双手，朝向两位老者笑着拱手行了一礼，便自拎着水桶返身而去。
先生也说了，见老人长辈、德高望重者，应恭敬行礼。
正此时，洗完衣服的刘大孃来到桥头，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喊道：“小余生！得空了来大孃家里，大孃给你做苞谷粑粑吃！”
桥上一群人远望着蜀山方向。
余生站在远处，答应一声，继续往山脚下走去。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西下。
太阳余晖从蜀山西边一座临近的山峰顶上斜斜拉下，盛满了小余生眯眼笑着浮现出来的两个小酒窝。
蜀山脚下一沟一村百户人家，没有谁不喜欢这个爱笑的小书童。
同样的，也没有谁不发自内心的敬畏拥戴这个小书童的先生。
因为他教他们读书认字。
因为他解决了用水权在内的各种问题。
因为他是先生。
先生此时正站在蜀山最高峰的一处悬崖边。
这里已在云海之上，不见太阳的踪迹，天地之间一片黑寂，只有头顶星空熠熠生辉。
他独身一人在这仿若旷古之外的天地间。
负手而立，抬首观星，星光洒下映入眼帘。
他的双眼有星辰闪耀，如同另一个宇宙。
良久，天地之间响起一声慨叹——
“越来越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