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三夜
【名刀】
他是被一串稚嫩的催促声叫醒的, 一只小手用着微弱的力道推在他肩头, 弱弱的力气像是小奶狗在叼他的衣服, 与其说是要推醒他, 反倒更像是拍着婴儿哄人睡觉。
最近活多,每天都累得跟条死狗一样只顾得上喘气, 但是农人家出生的孩子也只能这样从学徒做起,每当这时, 他都会很不平。
如果他是武士之子就好了。
凭什么, 农人的孩子不能成为武士?
困得实在厉害, 唯一能叫他提起点精神愿意睁开一条缝瞅一眼的原因,却是这声音还挺好听的。
软糯糯的小奶音,一声声的唤着, 听在耳朵里痒痒的, 就好像陷进了棉花堆里一样。
哪里来的小鬼?
他睁开眼。
刺目的日光差点亮瞎了眼。
等等!日光?!
睡过头了?!
他猛地弹坐起来。
“啊,你终于醒了!”
啪地击掌声, 然后是小女孩开心的欢呼, “大哥哥,你好难叫醒啊, 太危险了。”
他顾不得多想, 跳起来就往外冲,然而在迈出第三步的时候, 连草鞋都没来得及穿上的脚停滞在了半空。
他僵着脖子抬起头。
这里, 是哪儿?
小奶狗一样的力道落到衣角上, 他迟钝地低下头, 与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是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姑娘,蜷曲的短短的浅栗色头发盖在小脑袋上,看着毛茸茸的像小动物,她穿着奇怪的衣服,白胖粗短的手指揪着他的粗布衣角,脸上充溢着童真与好奇。
随着意识的逐渐复苏与清醒,理智开始回笼,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树林,鸟鸣,山道。
看着还挺眼熟,这不是他每天工作回家要路过的地方么?
这里……
他忽然想起睡着前发生的事。
……
“……拜托你,把这把刀,拿到远方……越远越好……”
月夜,倒在半道上的男人,蜿蜒的血迹。
“……拿到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它扔掉……”
“……拜托……”
浑身伤痕,虚弱喘息。
“……阿光……阿金,对不……”
最后的哀叹。
“……宗次郎……”
包裹在布里,交到手上的刀。
……
后来呢?
想不起来了……
他握拳敲了一下额头,使劲回想,可是没有了,拿到那把刀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难道他后来就睡在这里了?
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等等?那个男人的尸体呢?把刀交给他的那个男人,尸体去了哪里?
瞳孔猛然紧缩之后,他浑身绷得死紧,脖子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僵硬地转向脚边这个笑逐颜开的小姑娘。
她皮肤白嫩地像是一戳就能戳破,衣饰古怪,但一眼看去布料就很是名贵,绝不是平民能穿的,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只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外?
风拂过树林,发出沙沙沙的响动。
艳阳高照下,他对着这个笑得如同春花盛开般烂漫无邪的小姑娘,起了一身的冷汗。
扯衣角的动作停了,她疑惑地瞅瞅他,想了一下,松开手,直接圈住了他的食指。
“大哥哥?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呀?生病了么?”
她露出担忧的表情。
他猛然抽出手后退三步,架起胳膊紧张地做防御姿态,眼眸微眯,“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女孩明显是愣住了。
……
夜晚的凉风吹过,间或有三两的狼嚎。
倒在半道上的少年猛然惊醒,刷的坐起身。
就在爬起来的过程中,脚踢到了软软的东西,他定睛一看,正是先前遇到的男人……的尸体。
现在还是晚上,绝不是什么艳阳高照的白日,也没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牵着他的手对他笑。
现年十一岁的土方岁三松了口气。
不,是松了半口气。
因为剩下的半口,在他猝然意识到自己抓着的包裹时,又给卡在了喉咙里。
他抖着手,迟疑着展开布匹。
那是一把刀。
他已经知道了,因为男人临死之前就说过,让他拿着这把刀去远处把它丢掉。
农人之子,却从小立志要成为武士的土方岁三眸色渐沉。
因为就在今天白天的时候,他才被拒绝过买刀的请求。
刀是武士之魂,而他却只是个农人之子,刀对他既无用,或者说,他若执刀,别人只会说,可惜了这把刀吧。
何况,根本没有人会愿意把刀卖给他。
神思一时散开去,也就没留意手上的动作,本能地握住刀柄一拔。
锃的一声,雪亮光芒映着月光刺到眼中,竟有种仿佛被烈日灼伤的感觉。
刀锋冷芒锐利无匹,哪怕是不懂刀的人,一眼都能看出,这绝对是一把叫得上号的名刀。
土方岁三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越抖越厉害,几乎握不稳。
借着明亮月色,他看到了刀上刻着的花纹。
是菊纹。
皇室御制。
他想起了刚才梦到的那个小女孩。
据说,器物久置百年之后,吸取灵力、积聚怨念便能化灵,越是尊贵名器越是如此。
他看向那个不知名男人的尸体,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妖刀】
十字路杀人魔的传闻越演越烈,不少的年轻武士被杀。
据说杀人魔在寻找一把刀身刻有菊纹的刀。
那是一把会给人带去不幸的,受诅咒的刀。
十七岁的土方岁三心事重重,他想起了六年前被他藏到山石缝隙当中的那把刀,以及那个小女孩。
已经历经了不少人事的土方,现在对于这种传言是嗤之以鼻的。
这根本就是最无聊不过又乏味的俗套剧情。
只能唬唬愚者和幼童罢了。
但是……
有目击者说,杀人魔是个幼童。
土方想起了最近刚被送进近藤道馆的那个孩子。
他叫宗次郎,现年九岁,长相清秀得跟个小姑娘,还很爱哭。
土方不喜欢小鬼,尤其讨厌宗次郎。原因是,宗次郎是武士之子。
偏偏却是个怕刀,又懦弱胆小,娘娘腔的家伙。
凭什么这种家伙拥有武士之血?
真是不公平。
但是……
“宗次郎”这个名字,以及最近的那把刻有菊纹刀的传言,却让他猛然想起被刻意遗忘了六年的往事。
当年那个把刀托付给他然后就死掉了的男人,最后哀声叫出的就是“宗次郎”。
喂,小鬼,你可千万别是那种无聊剧情的演出者啊。
如果真是你,可得罚你打一百下屁股才行!
……
土方岁三靠在岩石边喘息,急促的呼吸在夜色中清晰无比。
更清晰的,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哭得声嘶力竭无比悲伤。
小男孩握着刀,浑身浴血,仰头大哭,倒在地上的尸体汩汩喷涌着鲜血。
空气里满是血腥味,但是凉风一吹,倒也还好。
“喂,别哭了。”
土方哑着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不要这种力量!就是因为我拥有这种力量,才害死了爹,娘也……我不要!!”
“就算我有力量……也没有人需要我……”
“我不要……”
男孩的哭声中,满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悲怆与绝望。
土方叹了口气。
他拉过了宗次郎,接过他手上那把沾了血,又已经锈钝无比的刀刃。
原来是叫菊一文字则宗啊,这把刀。
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想到刚才,已经死掉的杀人魔说出的这把刀的名字。
真是可惜。
他一边惋惜,一边毫不留情地将刀举起,狠狠劈向岩石。
咔嚓一声。
本身就是薄刃,更多是观赏性的皇室御制刀,在经历了六年时间的风雨摧残过后,干脆无比地断成了两截。
在那一瞬间,土方想起了六年前梦到的小姑娘。
啊,真是对不起了。
不过说起来,当年年纪小没什么意识,现在想想的话还真是可惜。
那小女孩的脸蛋放到现在,要是再过个五年,一定是个美人。
啧。
还有啊,宗次郎这家伙长成这样偏偏还是个男人。
暴殄天物。
啊啊~
总之,现在该做的,是趁着别人发现之前,把案发现场收拾好。
总不能让人怀疑到宗次郎身上去——虽然这尸体确实是他的杰作。
首先,得让这家伙闭嘴,再哭下去,尸体都能被他再哭醒。
土方如此想,然后发现,不知何时,宗次郎已经没有在哭了。
“刀……”
男孩抽了下鼻子,血液飞溅在脸上的痕迹明显,但与握刀时恐怖的眼神不同,现在那双眼睛是和寻常孩童一样的清澈。
他怔怔盯着一处看,眼睛越睁越大。
土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被吓到了。
短成两截掉落在地的那柄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小女孩。
穿着奇怪的衣服,留着浅栗色蜷曲短发,小小的一团,闭着眼。
“喂……”
土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开玩笑的吧?”
难道真有刀灵化形之说?
太荒诞了!
他警惕又纠结,脚不自觉往后磨蹭了两步,却不防身旁一个小小人影嗖地一下越过他冲了出去。
“未央奈!”
宗次郎扶起这个看起来与他同龄的女孩晃了晃,“你怎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