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官
安梓纯重新沐浴更衣以后,便吩咐映霜去倦勤斋请邱良侍来。
姚书芹早就瞧出安梓纯眼底的疲乏和困顿,不该再劳心费神,原想劝阻,可眼见这孩子眼中有火,太清楚她执拗的性子,与其浇灭这团火,到不如遂了她的意思。
雨水敲打着窗棂,泠泠作响,安梓纯趴在窗边看雨,神情安逸温和,丝毫看不出心中的波澜。偶尔一两声咳嗽,却叫屋里的众人无比揪心。
不多时,映霜过来回话,说是邱良侍此刻并不在倦勤斋。
安梓纯望着窗外天地一线的雨幕,想着她这会儿若不在处所,便是在芳园亲自盯着工匠们砌墙。如此甚好,总要叫下边人知道,芳洲再卑贱也是主子,姨娘轻贱她也就罢了,下人当差,还是时刻警醒着点好。
许是久坐的缘故,安梓纯这会儿腿也有些微微发麻,便穿鞋下了地。见姚书芹已经不在屋里,便问了含玉一句,“芹姨呢?”
“西边厢房如今多了一口子要紧的人,我娘说咱们院里都是没生养过的丫头,不懂得照看,便亲自过去看看天合那边有无不妥。”说着,便为安梓纯批了件薄薄的挡风褂子。
安梓纯知道芹姨是最周到细致之人,天合交由她照看,是最放心不过的。
“天合虽是个丫头,可如今有了身孕,总要顾念着孩子,好好照看才是。今天的事,你也是看到了,姨娘和大嫂都容不下她,更容不下她腹中的孩子。你一会儿赶紧吩咐下去,凡是外头送来的东西,一律不准她碰,吃食也在咱们自己的小厨房里出,我既揽下了这事,便一定会护着她,否则大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含玉听了这话,面露不屑,却不敢违背安梓纯的意思,只不冷不热的说了句,“一个是外室生的野丫头,一个是不知检点的贱婢,小姐何必去淌这浑水。”
安梓纯知道今日的作为并非自个往日的行事风格,只是如今姨娘蠢蠢欲动,似在盘算着要闹出些事来,若是开始就以事不关己的姿态放任她作怪,来日再要压制下去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天合这事虽然棘手,却是个教姨娘学乖的好机会,就如两军相争,强山头一样,若是谁赢了这次,往后再交手,便不会那样被动了。
“照吩咐去办就是,这事儿我自有分寸。”
含玉闻此,也无话可说,遂叹了口气,没应声了。
安梓纯见此,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安慰,想含玉这丫头向来脾气急躁,原是藏不住话的,如今也知道非礼勿言,适可而止,也算有些长进的。
过了不多时,映霜又进来禀报,说是邵宜侍求见。
安梓纯见这大雨的天气,邵侍宜还巴巴的赶来,怕是有急事,便赶紧去了外室。
邵宜侍闺名邵迎夏,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女史,锦阳长公主再嫁重归公主府后,便指来了公主府料理府上诸事。因为在王府当差的女官,品级不得越过正六品,所以邵宜侍虽然久在宫中伺候,资历深厚,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宜侍。
安梓纯见邵宜侍依旧一身合乎品级的宫装,虽然发间占了雨水,可发髻丝毫未见乱,朴素的妆容也未花,可以见得邵宜侍是个多么谨稳的人。
“奴婢邵迎夏给小姐请安。”邵宜侍说着,十分郑重的给安梓纯行了一个宫礼。
安梓纯打小就敬重邵宜侍,况且她如今已年俞四十,不论身份,也该是长辈,所以次次劝她不必拘礼,可邵宜侍每次见她依旧照规矩办事,性子也不是一般的执拗。
安梓纯招呼邵宜侍起来,虽然知道她是不会听从自己的吩咐坐下喝杯茶,却依旧叫含玉泡了杯热茶上来。
“外头风大雨冷,邵宜侍坐下喝杯茶吧。”安梓纯说着,温和的望着邵宜侍,见她虽早已过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眼角爬满了皱纹,脸色也泛黄无光,可眼睛依旧明亮而锐利,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标致的人。
“奴婢回完了话就走,不敢打扰小姐的清净。”邵宜侍说话干脆而有力,就如一声声响锣敲击在耳畔,让人不能忽视,不得反驳。
这样的对话多少年来没有变过,安梓纯原也是习惯了,便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邵宜侍见此,便从随侍的宫女楚玳手中的绸袋里拿出了被护的好好的账本,认真的翻到了一页,“今日,奴婢去庆城大街,将一家绸缎庄的铺租和三家……”
这样的汇报,每隔月余就会有一次,安梓纯通常都会表现的很专注的在听,可心思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始终都很困惑,如邵宜侍这样精明能干的女子,若是留在宫中,如今至少也是个正三品的惠人了,随时都可请旨离宫,或婚配或归家,总有闲适安逸的日子可过。何必要请旨来公主府主事,平白耽误了大好的一生。
约么一盏茶的工夫,邱宜侍总算是说完了,与从前大同小异,哪条街上的哪家店铺收上来多少年租,比往年多收了几成,来年又会多加几成。
安梓纯庆幸,母亲留下的偌大家业,若是没有邱宜侍这样可信又有能力的人来打理,也确实够叫人费心的。
“另外永安药堂在庆华大街和庆胜大街上的门面下个月也要到期了,按规矩是要再加几成的租金,小姐的意思是加几成?”
“永安药堂——”安梓纯在口中低声念着,这不是大嫂娘家的生意吗。
想来今日天合一事,大嫂虽未表露,却已经在心里恼我了,虽然她陆家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几个铺租钱,可若是我赶在这当口上给她娘家的铺子涨租,一定会让她多想。
大嫂一家虽是庶民出身,却是正经的皇商,无论与内宫还是朝堂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原听闻陆家大少爷依附太子,对从五品太子洗马之职已经志在必得,入仕之后,依靠陆家的家财人脉,前途无可限量,陆家也不再是只靠钱财扬名的庶人家族。所以大嫂,于情于理都不能得罪,总要让她知道我是站在她那边的才是。
“永安药堂是大嫂家的生意,都是自家人,是讲情不讲理的,往后只要是永安药堂的铺面都减租三成,还有城外的药田,也是一样的。”
闻此,邵宜侍微微有些迟疑,没有立刻答应,可犹豫再三,也未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去,只化作一个“是”字。
邵宜侍为人干脆,事回禀完之后,便要告辞,却正赶上邱良侍过来回话。
比起邵宜侍,邱楚倩邱良侍要年轻五六岁,可单从样貌上看,却小个十岁不止。
不得不说,邱良侍虽早已年过三十,却精于保养,乍一看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美艳而标致,丝毫不输宫中得宠的妃嫔。这样漂亮的女子,深宫行走多年,却未被圣上看中,怕也是有人忌惮,从中作梗,才郁郁不得志,又赶在前任赵良侍回乡丁忧之际,将她遣来了公主府当差的。
比起邵宜侍的干练稳重,邱良侍却可亲了许多。两人一刚一柔,一静一动,本以为是很好的互补,可府上却总有两人不和的传闻。
安梓纯原也私下里了解过,邵宜侍专理府上的账目,为人谨慎,做事又一丝不苟,而邵良侍管理府上除账目以外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琐事,自然要时时向账房支银子,可偏偏邵良侍不精于计算,每次核账,次次都对不上来。邵宜侍便常怀疑邱良侍私下里亏空银两中饱私囊,所以每次邱良侍去账房支银子总要轻算些,日积月累,两人才如此怨怼。
要说邱良侍到底有没有亏空银子,安梓纯自己也说不好,只单从邱良侍素日的打扮来看,除了相应品级的宫装钗环,也没有僭越之物,只是——
安梓纯寻思着,眼光猛的落在邱良侍的袖口上,一只耀着亚光的镶金翡翠玉镯在半遮的腕子上熠熠生辉。
见此,安梓纯微微眯起眼睛,这镯子似是在哪见过。
邱良侍却是个急性子,没等安梓纯问话,自个就急不可耐的说,“奴婢方才去芳园盯着工人们砌院墙,可活到了一半,砖石就不够了,奴婢急着找邵大掌事支银子,才追来了小姐这里。”邱良侍说着,一双凤眼也未闲着,上上下下将一脸严肃的邵宜侍打量了个遍,眼中充满了愤慨与不屑,明摆着是得到邵宜侍在此的消息,赶着来告状的。
“作为奴才,说话做事总要有个分寸,邱良侍真是好规矩,小姐还未说话,你怎么敢放肆。”邵宜侍说着,并未瞧邱良侍一眼,却字字句句都底气十足。
邱良侍闻此,微微一怔,虽面露惶恐,却根本未把安梓纯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只故作委屈的与安梓纯说,“奴婢也是担心芳姨娘和小少爷的安危,眼见这雨下的急,若是院墙真塌了,只怕邵宜侍也担待不起呢。”
安梓纯听了这话,虽依旧淡淡的瞧着她们二人,却在心底里冷笑。
哦?邱良侍若是这么担心芳洲和悦明的安危,腕子上怎么还会戴着姨娘的陪嫁镯子。那一对镶金翡翠玉镯,是姨娘最宝贝的陪嫁之物,除了重大节庆,平日里很少拿出来,如今其中的一只竟挂在了邱良侍的腕子上,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怕是已经相互勾结,结成一派了。
邱良侍不过才来府上三个月,便已经被收服了,姨娘当真是好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