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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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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在那一瞬间涌来。

师姐最喜欢她院子里的合欢,也喜欢大雪纷飞的雪天。

暮师姐自幼丧亲,从灭门之灾里独存,从此便是冷淡的性子,不像大多数的女孩子,她对诗书琴画都提不起兴致,对胭脂金玉更是了无兴趣,在言修然记忆里她从来都是冷傲而又寡言的。

当然,对他的时候例外。

小时候师姐总是对他格外好,虽然那种好是冷冰冰的,但是即便是最冷漠、最无情的人也会有令人觉得可爱的时候,即便是她在你面前从来也不笑,当她把她喜欢的一切东西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的时候,那份欢喜是格外难得的。

言修然的记忆里实在是留下的不多,只记得那美人坐在窗前,一双美目里闪着寒冰一样的光,看着他在门外玩,那眸子里的寒冰会融化几分,柔和起来:“不要在外面玩了,进来吧。”

言修然有时候会问:“可以吃师姐收集的桂花糖吗?”

那冷冰冰的面容上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都给你。”

“可以玩师姐的剑吗?”

“想要的话,送给你。但是那是我的宝贝,你要好好照顾它。”

“师姐师姐,你的宝贝有名字吗?”

“无极。”

“师姐师姐,无极的名字是谁取的呀?”

“我父亲。”

“师姐,你父亲是谁呀?”

“死人一个罢了,不足提起。”

在言修然的记忆里,师姐似乎从来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仿佛对她而言一切都很无趣,很枯燥,所以她才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或者她也有喜欢或是珍视的东西,但是她总是不让自己陷得太深,及时抽身,所以一身轻松。

记忆里模糊地画面和面前的场景重合,仿佛晶透剔透的一块冰融了,在泥地里化作一滩污水,那个纤尘不染的负琴而行的雪衣美人与地上那个衣衫脏旧、一身恶臭、肥胖的脸上满是新新旧旧的伤痕的中年女人重叠。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楚留香和他那残废大哥明里暗里较劲的时候言修然还在出神,两个人同时罢手,一枚打磨光滑的黑子躺在言铁衣指尖,在清晨的曦光中,微微闪动。

言铁衣冷笑一声:“楚香帅,你真是闲。”

楚留香方才与他较劲,不过是信手拨弄,如同在庭院里闲闲拨动热风,此刻见言铁衣手收手,便悠然将那扇子一收,又是从容潇洒的模样。

他也不答,只转头看向言修然,忽得笑道:“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惊鸿一剑“青衣使的言公子,幸会幸会。”

他笑的奇怪,言修然避开那目光,陌生而又茫然地对他微微颔首。

谢孤帆赶紧过来拉住言修然,道:“少爷,你太难过了,我们走吧,走吧。”

言修然深知不能在外人面前露陷,索性也不再和他大哥争执,跟着谢孤帆往外走。

楚留香挡在必经之路上,如同一块顽石一动不动,嘴角带着微笑,细细打量着言修然,那认真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件罕见的古董。

就在言修然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闪电一般地掣出手,一把抓住言修然手腕,有力如同铁爪一般的手将他的手腕紧紧扣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地笑着:“言公子,你都不想知道你新婚妻子是如何死于非命的么?”

言铁衣冷声开口:“舍弟身体一向不好。楚公子,莫要强人所难。”

楚留香扣着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笑道:“早听说言公子身体不佳,久病在身。”

他说着,手指向上,探入言修然袖子,将他的手拎起来,悠然道:“可是我摸了言公子的脉搏,不似是久病之人呀?”

言修然试图将他的手甩掉,对方抓的却紧,越是用力摆脱,那扼腕之力便越大。

楚留香依旧不肯罢休,逼问道:“还是你根本不在意?真是奇怪,言公子鼎盛之年,生得这般俊俏,怎的偏要娶一个年纪长你十岁、且如此丑陋之人?”

言修然被他激怒,勃然喝道:“谁许你这般说师姐?你说谁丑陋?”

他这一吼,手腕之上忽然迸发出大力,楚留香一时竟抓不住他的手腕,手臂被震开 ,惊得倒退几步。

他欲要说话,手上却传来剧痛,低头一瞧,五只手指竟是已经断了三只。

他原本以为这小公子生得文文弱弱的,大约只是徒有虚名,却未想到他底子如此扎实,竟一时不备,被他击伤。

楚留香见势不好,转头变向屋子走去:“无论如何,我是要看一看的。”

他一走,言修然即刻上前拦他,怒道:“你敢!”

楚留香从他身侧闪过去,见激怒了他,笑得却越是开朗,悠然道:“我若是偏看呢?”

眼看着言修然上前追去,院子里的黑衣人闻风即动。

言铁衣只一抬手,所有人立刻退回。

言铁衣道:“楚留香早有盛名,你们且莫急于插手,看看修然如今功底几何。”

楚留香闪身进了死人的屋子,见言铁衣明显不想插手,立刻压低声音道:“小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受你父亲的托,方才那般说,只是要你兄长放松戒心,并非有意冒犯姑娘!我此行是要带你出去的!”

说罢,将手中信物一扬,道:“老先生说你见了这玉佩便会明白……”

言修然却不理他,出手便打。

言修然道:“你要对我师姐道歉。说别人长得丑,不好。”

楚留香举着个玉佩还要藏着掖着,急得干瞪眼:“但是你看信物……”

言修然出手毫不留情,显然不认得什么信物,只重复刚才的话:“道歉。”

楚留香苦笑,他本也没指着这个小公子能这么快相信他,只是他之前来时,言长松和他说次子只是徒有虚名,且心智不全,从未提起他这痴呆的儿子武功这般了得。

楚留香现在还手也不是,不打又不行,信物还不认,真是害惨了他!

言老先生到底给他托付了一个怎么样的麻烦!

言修然手里虽然没有武器,出手却是快的很,他楚留香方才非要来看人家妻子的死况,只是想给言铁衣留下他们两个不和的假象,却不想一句话把小公子惹急红了眼,压根不听他讲话了。

楚留香急道:“小公子,你我实力相当,这么打下去周围都要遭殃,现场被破坏了,如何看出凶手呢?”

言修然当即站住不动了,却把楚留香堵在角落,一副教训人的模样:“你要道歉,说别人丑陋,不好。”

楚留香连忙道:“好好好,我道歉!”

言修然又说:“和人道歉,要认真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道歉。”

楚留香真是哭笑不得,这小公子武功这般了得,饶是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怕是也惧他三分,只说话却像个小孩子,真是怪极了。

说起来,这个家上上下下,哪里不是怪得不行?

楚留香想起昨夜言铁衣在房里与他父亲相处,哪里像是父子见面,个个话里藏着锋芒,双方只怕就差带着刀兵了。

楚留香只得走到那死人面前去,恭恭敬敬鞠躬,瞥了那固执的小少爷一眼,道:“在下楚留香,向姑娘道歉,是在下说错话了。”

他这般说着,眼睛迅速在屋子里扫视一周,将看到的一切都深深记在脑海里,眼睛斜斜一瞥,见黑衣人已经推着言铁衣的轮椅来了,连忙道:“言公子,我此行是来救你的,劳你与我打一架!”

言修然又说道:“你说了这许多,却没说对不起,你要对我师姐说对不起。”

楚留香气急,言长松之前说他儿子是个痴呆,方才见到的时候哪里痴呆,分明正常得很,这会儿他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哪里都正常,就是死固执!

楚留香刻意激他:“我不说呢?”

言修然见他不说,骤然出手就揍他。

他打起人来,宛如小孩子打架一般的招式,只是出手速度极快,吓得楚留香连忙闪开。

言修然一身青衣,招式虽然乱,却是胜在轻盈,如同一只青鸟般在梁间翩跹;楚留香闪躲及时,加上他轻功了得,似是白鹤在黎明展翅,一青一白在黎明的半轮月下相映生辉。

见他要打,楚留香心生一计,心想与其和他解释,不如引他来追,于是楚留香快速向后退去,跳上房顶去了。

言修然见他跑了,茫然站了一会儿,摇摇头,也不去追,反倒在地上坐下了,捧起暮成雪一只手,自言自语道:“师姐,我说了要娶你,一定会娶你的。”

然后又小声说道:“我虽然不很记得你了,但是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着,从腰际把无极剑解下来,认认真真放在死人怀里,说道:“无极还给你。我虽然还是很喜欢它,但是还给你,因为你也很喜欢它。”

楚留香站在房顶上,真是要被这个小公子气死了。

他本意想引言修然去见他父亲,奈何言铁衣带着他数十名黑衣高手围着,这位小公子也奇怪,明明被困在家里连呼吸的自由都没有,却偏偏不愿和他走。

看他的样子,似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真是无情啊,几年前这小公子呆在地下室不肯出来,还是他受言老先生所托,亲自把他从下头抱上来的。

那时候这小公子犹是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睡得那么香,害得他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端坐了整一夜,如今见了面,这小家伙却连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如今和他交流不行,激将不行,反正这个小公子就是不肯依着常理行事,现在这么一闹,反倒显得他楚留香像个跳梁小丑。

他这么一跳,言铁衣何其聪明的人,自然看出他的意图来了。

言铁衣低声道:“去,把楚留香带回来。“

九个黑衣人闪电般的行动,向楚留香追去,与此同时,言家各处不知从何处跃出数十黑衣人来,黑点一般密集着向他追去。

言铁衣望着蹲在地上的弟弟,看着他将自己最宝贝的剑归还,心里忽然一阵触动。

那日他被人废了一身武功又折断脊梁的时候,他决心把自己以前信仰的一切都抛开,他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通过任何方式,通过阴谋,通过诡计,通过杀戮……甚至是通过他弟弟。

这么多年他把修然像木偶一样控制着,看着他在自己的棋盘上长大,逼着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心里想着反正他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这一刻看着弟弟把无极放回暮成雪怀里,他心中猛地一跳。

言铁衣道:“修然,无极是你的剑,阿雪她送给你了,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他一开口,言修然陡然一惊,下意识将怀里的剑抱紧,警惕地抬头看他。

暮成雪死得突然,言铁衣虽然冷血,却不是全无感情,此刻即便是铁打的面具也出了一丝裂痕,戚然道:“罢了,你要是非要放回去,就放回去吧。”

言修然死死盯着他,似野兽受惊,身体紧张地弓着,抱着剑无论如何不肯不松手了。

言铁衣明明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兄,可如今只要言铁衣一凑近,他便会极度害怕,周身如堕寒冰深渊一般酷寒。

虽然记忆已经清空了,恐惧却是本能的,逃也逃不掉。

言铁衣伸手,想像儿时那般碰碰弟弟柔软的头发,然而在他伸手的一瞬间,言修然猛地惊恐地倒退一步,竟吓得头也不回地跑出屋子,飞鸟一般向头顶将明未明的天空展翅而去!

言铁衣心脏猛地一抽,大急吼道:“把他带回来,把他带回来!”

几个黑衣人起身掠去,向那青色的影子追去。

犹自不够,言铁衣又冲身边的人吼道:“你听不懂吗,把他带回来!”

黑衣人道:“可是大变突发,总有人要保护您——”

言铁衣失控地吼着:“我让你把他带回来!他要是丢了,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去死!”

眼看着所有人追出去,言铁衣剧烈的喘息才微微停止,心中竟不知到底是愤怒还是追悔。

可是他现在还能说什么?说他错了吗?说他不该打他,不该逼他,不该用那些极端的手段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如果当初不曾逼他,他一辈子都会窝在地下室里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他把自己得不到的一切都押在他身上了,他怎么能看着他就那么毁了?

再或者,因为言铁衣自己清楚,弟弟是个乖孩子。

就是因为他太温顺了,才会忍不住这样对他……

永远都那么听话,永远都追在他身后喊着大哥,为什么这一次却变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怯生生站在一边的谢孤帆,他知道这个废物一向嘴欠,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气得哆嗦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谢孤帆吓了一跳:”我我我什么也没说!“

他生怕被打死,连忙道:“大少爷说什么都是对的!大少爷永远都是对的!”

谢孤帆暗自后悔,他就知道他不该提水牢那件事的!他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言铁衣死死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他丢了,如果。”

“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谢孤帆一天之内接连几次受到惊吓,这次干脆两眼一翻,真的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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