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石子
楚留香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只知道两点。
一,不能让言修然碰到他。
言家的武功自成一派,掌动带风,但凡触到的地方都会一路摧拉枯朽碎裂,若不是准备良好,碰一下皮裂,撞一下骨碎。
当年言长松也使出过这一身功夫,但是他到底是文人多过剑客,使出来只是好看,全然不似他这个儿子一般杀气十足。
言铁衣少年时天赋也很好,只是他那时年少轻狂,一心想要匡扶正义,有时候甚至矫枉过正,见人盗窃,便断其一臂;见强盗为口粮杀人,便割其舌,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最终被人暗算,双腿残废。
但是言家没有一个人像他家这个性格偏执的小公子这般将这一身武功使得出神入化的。他之前记忆受损,大部分招式都是乱打,如今显然想起了不少,杀伤力早已经和第一日无法比拟。
二,决不能让陆小凤知道这件事。
言老先生说了,家丑不能外扬,所有事情查清楚之前,楚留香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是显然,这两点他都不能如愿。
言修然转头向门外走去。
楚留香一把将他拦住:“你做什么?”
言修然头也不回,只平静地向前走:“他排在你前面。”
说罢,恹恹看着楚留香:“不要着急。”
楚留香被他那般毫不在意的眼神一惊,仿佛他不是要去杀一个人,而是要去做一件执行的事情一样。好像一个人衣服脏了要洗,肚子饿了要吃饭,他要做这件事。
谢孤帆生怕他去惹事,连忙冲上来,道:“少爷,少爷我是谢孤帆,你记得我吧?”
言修然冷冷看他一眼:“记得。”
“你那只眼睛是我失手戳瞎的。”
谢孤帆:“……”
谢孤帆瞥一眼楚留香:“天知道那个该死的柳余恨以前逗了他多少次……”
楚留香必须拦下言修然。
陆小凤和他是童年好友,如今他骤然出手,陆小凤定然没有防备,不是死亡就是重伤。
且花满楼还在伤中,若是他见了花满楼是个瞎子,怕是当场出手活生生扼死花满楼。
谢孤帆还在拼命努力,言修然要走,他死死烂在前面,焦心地问:“少爷,吃糖吗?”
言修然漠然看着他:“不吃。有毒。”
谢孤帆险些直接痛哭出来。
楚留香一己之力,哪里拦得住他,且他出手不能使全力,毕竟言修然招招都会要他的命,他却不能要言修然的命,即便两个人打成平手,楚留香也要落下风。
楚留香正着急,眼见谢孤帆已经抱住言修然大腿在地上哀求,他却直挺挺地走过去,谢孤帆被拖在地上,甚是凄惨。
正着急间,楚香帅猛地心生一计。
谢孤帆眼看着他家公子已经到了陆小凤门前了,怕是一开门就要血溅当场,一转头,发现楚留香他、他没影了。
楚香帅至关重要的时候不见了!不见了!
谢孤帆已经做好给陆小凤收尸的准备了。
只见言修然无声地走到了门前,推开了那扇至关重要的门,眼睛里满是麻木,显然无数翻涌的记忆让他黑暗的一面呈现无疑。
门被猛地推开,陆小凤正坐在花满楼床边。
见他来了,回眸笑道:“你来了?过来坐。”
谢孤帆害怕地捂上了眼睛。
陆少爷太可怜了。
花公子太无辜了。
就在此时,屋子的窗户猛地被打开,一袭白衣飘了进来,只见楚留香喘着大气冲到了门口,理直气壮地站在言修然面前,闪电一般出手:“看,蜘蛛!”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乎乎的小虫子横在他的掌心。
谢孤帆:“???”
言修然冷酷如石块一般的脸猛地扭曲了一下。
习惯了血腥和杀戮的眼睛愕然睁大。
言修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几乎是瞬间平移一般,抱着头,风一样冲出了门,从楼梯狼狈地滚了下去,头也不回地就奔出了客栈。
谢孤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楚留香还伸着手,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蜘蛛。
陆小凤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愕然对楚留香吼道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他以为言修然出了什么事情心理骤然崩溃,连忙冲出去追言修然:“修然?你怎么了修然?”
楚留香看看自己手里的蜘蛛,看看谢孤帆:“你们就没想到过这个?”
谢孤帆:“……还真没想到过……”
花满楼眼睛看不见,只听见言修然的惨叫,因此分外担心:“言公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他还好吧?”
楚留香很小心地把那只死了的蜘蛛收好。
他觉得这只蜘蛛可能以后要救他很多次了。
谢孤帆担心地说:“那个,楚香帅,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叹气道:“是,我们得去找他了。”
这时候,陆小凤已经回来了,显然没找到言修然,怒气冲冲地看着楚留香;“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楚留香无辜道:“我什么也没做……”
他在心里头想,我刚才救了你一命,可是你不感恩。
陆小凤本来就与楚留香不熟,他自小和言修然一起长大,言修然比他小几岁,自小一直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如今他忽然崩溃,又跑得没影子,他愈发怀疑起来。
见陆小凤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楚留香索性道:“你找到他,让他给你解释如何?”
陆小凤不信任他,如何肯将花满楼留给他照顾,楚留香只得出去找,一边找一边叹气。
他同谢孤帆大街小巷地找,一路上什么也没找到。他早就听说言修然耳力极好,怕是躲起来谁也找不到他。
楚留香问道:“你说他有个名单,是个什么名单?”
谢孤帆解释道:“武林名流都在上面。”
楚留香道:“言铁衣给他的?”
谢孤帆点点头:“是啊。”
楚留香疑惑道:“他与陆小凤是童年好友,为什么陆小凤也在上面?”
谢孤帆一边找人,一边随口道:“不仅陆小凤在上面,薛孤刃也在。”
楚留香当即一怔。
薛孤刃难道不是言长松的妻弟,当年沉剑落日的著名剑客?
这么算来,难道不是言修然的亲舅舅么?
且这位孤剑走天涯的剑客早在十几年前就下落不明了,为什么他也在上面?
他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转身,提着箱子的黑衣人沉默地站在身后。
萧泪血也不开口,只沉默地指指西边的集市。
楚留香对他点点头:“多谢了。”
萧泪血指完路,便转身离开了。
谢孤帆看看他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楚留香,奇怪道:“楚香帅,何时让他帮了你的忙了?”
楚留香道:“这人,怪得很,不必问他来由。”
谢孤帆见他不肯回答,也只能作罢。
楚留香带着谢孤帆来到了西边的集市。
和东边那个大集不同,那里买的大多是正规药材,以及各路药商四处搜寻的珍稀,这西边却彻底不同。
多卖砒|霜、烈毒、春|药等乱七八糟的小药物。
来来往往的人各色皆有,有看着衣冠楚楚摇着扇子的公子哥,有身姿妖娆衣着古怪的异域美人,有一身油腻的中年人,更有个子矮小至极仿佛孩童的侏儒。
只是与东面不同,这里更为诡异安静,因卖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少有人叫卖砍价。
人影幢幢,哪里有言修然的影子?
真是怪了,就是这么一个遍地古怪药材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买栗子的老女人。
她佝偻着腰,脚上踩着一双红鞋子,原本正叫卖,却忽然停住了。
楚留香顺着她看去,见一身青衣的言修然正沉默地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来去没有声响。
谢孤帆正要出声喊叫,却被楚留香一把捂住了嘴。
言修然低着头看着她,眼睛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
买栗子的女人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炒栗子来,咧开少了牙的嘴,笑着问道:“公子吃不吃栗子?”
言修然忽然开口:“我看见了。”
老女人仰着头看他,问道:“公子看见什么了?”
言修然说:“你的眼睛。”
老女人转了转她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啦?”
言修然说:“你的眼睛说你想杀我。”
老女人笑道:“公子呀,我才第一次见到你,为什么要杀你呢?”
言修然说:“我也想问,你才第一次见到我,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谢孤帆吓了一跳:“不好不好,他要闯祸了!”
只见言修然说道:“既然你想杀我,我就只能杀了你了,真是太对不起了。”
他说着,手便抬了起来。
楚留香赶忙赶过去,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一条软剑就猛地抽打了过来,言修然原本是要扭断老女人的头,谁知剑一来,他当即反手抓住了剑梢。
再一转头,买栗子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拿剑的是一个打扮俊俏的少年,虽是扮作少年的模样,依旧盖不住女子五官的美丽,竟是个穿男装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凶得很,一双大眼睛瞪着言修然,道:“你怎么欺负老人家?”
言修然转头看向她,一双阴气沉沉的眼睛里黯然无光,满是厌恶之色。
他脑子里乱得很,不想和人纠缠,手一松,将那软剑丢回,转身便走。
那软剑本放在姑娘腰间,似是腰带一般藏着,此刻迎风一抖,当即笔直,遥遥指着言修然道:“你还想跑?”
那少女美得张扬,嘴唇是烈焰一般的红,世上还少有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言修然却是连看也不稀罕看她,当即怒道:“欺负完老人家还想跑!”
楚留香也不知道这时候要不要追上去认,又怕人多,言修然一转身没影了,只能跟在后面。
那姑娘也追上去,将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在言修然身边走,道:“你看着眼生,你是哪里来的?”
言修然不讲话。
姑娘盯着他看半晌,见他长得奇怪,虽然是清秀至极,五官生得极为好看,皮肤却因久不见光死人一般地苍白。兼之一双阴气沉沉的眼睛,看了便令人生出畏惧之心来。
那姑娘说道:“好呀,你不说你是谁,我倒要说说我是谁。”
言修然也不回头,直挺挺地向前走,从西市走到了喧嚣的东市。
姑娘傲然道:“我乃是万寿园‘火凤凰’金灵芝,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见言修然不答,她又说道:“你身上的青衣领口绣着竹叶子,你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公子吧?想不到竹林七贤落魄至今,竟然欺负老人家。”
言修然猛地停住了,转头看向她。
漆黑如深夜一般的眼睛猛地看向她,金灵芝竟打了一个寒战,有点害怕,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言修然不说话,转头看向身后的摊位。原来他停下来不是为了看金灵芝,竟然是为了那个冰糖葫芦的摊位。
小贩见两个人身上气质不俗,穿得又是整齐,不敢多说,连忙道:“公子买冰糖葫芦?”
言修然沉默地点点头。
小贩连忙递了一个冰糖葫芦过去。
言修然伸手在怀里一掏,掏出一个锦绣的小袋子来。
金灵芝惊叫道:“你是竹林七贤之首言家的人?”她看向言修然身上的衣服,愣住了:“你……你是青衣使?”
她以为言修然要付钱,只盯着他看。
那修长白皙的手在袋子里一捞,不曾捞出什么铜板来,竟捞出一枚小小的石子儿来。
金灵芝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只见言修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奇怪,接过了冰糖葫芦,然后一本正经地,将那枚石子儿郑重放在小贩的手心里。
仿佛那不是什么石子儿,而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一般。
金灵芝原先看见锦囊上的刺绣,是言家的一片竹叶,还惊叹了一下,兼之他长得这般好看,气质又是出尘,说不准就是青衣使呢?
然而此刻,见他竟掏出枚石子儿买吃的。
金灵芝觉得自己受了欺骗。
她原以为这就是名扬江湖的青衣使,结果却是个不要脸的小偷。
金灵芝勃然怒道:
“好呀,你不仅欺负老人,偷了别人的钱袋,你还吃白食!”
“混蛋!渣滓!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