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尽头
楚留香深夜睡不着觉。
他翻了又翻,听见睡在不远处的言修然和谢孤帆似是也不曾入眠,便问开口问答:“谢孤帆,你把所有事情都和他说清楚了?”
谢孤帆很骄傲道:”那是,我这么多年来不断给我家少爷讲他自己的事情,这点事肯定……“
楚留香道:“我是问你说清楚了吗?”
谢孤帆拍胸膛道:“除了我家少爷失忆的事儿没说,其他都讲了!“
楚留香吓了一跳:“啊?”
为什么不说!
现在不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带孩子!
谢孤帆小声咕哝道:“这个不能说,传出去就坏事了。再说我家少爷也不让我说。”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和陆小凤既然自幼一起长大,为何你偏偏要瞒他,不肯信任他?”
隔了一会儿,言修然才遥遥地回答:“说是很好,也没怎么好。只他自己觉得好。”
楚留香:???
言修然愤愤说道:“他年长我几岁,觉得跟我一起玩没劲,时常不带我玩。”
楚留香:……
言修然又说:“他长得比我高,自小便将手按在我脑门上,对我说:小矮子,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打他。”
楚留香:……
小孩子真可怕。
千万不能惹小孩,尤其是会失忆这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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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头。
花满楼遭受了无妄之灾,眼睁睁看着陆小凤不睡觉在墙边生闷气。
他觉得自己不管又不好,管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问他道:“青衣使脾气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起事来事事都怪,只是家丑难言才瞒了你,你为何偏偏如此生气?”
陆小凤对着墙生闷气,闷声道:“你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欠他。”
说着,转向花满楼,叹气:“他小时候经常生病,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我那时候才多大,在屋子里待不住,他便日日对着窗户等我,有一次我在山里玩得过了头,外面大雪封了山,我跑得太远没回去,言家人到处找我找不到,他也偷偷跑出来找我,冰天雪地的,差点死在外面。”
“打那时候起我就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
花满楼诧异道:“他自幼多病?我怎么半分也看不出来?”
陆小凤说起这个,也皱起眉来:“岂止是多病,是病的快要死了。只我住在言家那三年,他就至少被下葬了四次,四次都被确认死了,到头来竟然都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花满楼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讷讷问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
陆小凤摇头:“不知道,言家瞒得跟铁桶一样。他是从七岁开始病的,病糊涂了就谁也不认得。那时候言夫人还没离世,有一次似乎是她忽然发了疯,下人说她将修然活活扼死了,死了半日,半日后又猛地睁了眼。言家那两年怪事很多,还没等我搞清楚怎么回事,我就被送走了。”
陆小凤黯然道:“我也不是气他骗我,我只是气我自己。言老先生对我授业之恩,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有时候我也想帮忙,可是那时候年纪还小,又帮得上什么忙呢?”
“我一直忘不了我离开言家的场景。他一直生病,也长不高,个子小小的。我要走了,他就扯住我的袖子,也不说话,也不和我告别,后来就此再也不曾见过。”
花满楼听到这里,叹息一声:“后来你也没回去找过他吗?”
陆小凤道:“我长大了以后,有好几年回言家去看他,他都不在家里,找也找不到。那几年的时候我躺在以前住过的院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惊醒,总觉得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却找不到他。”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夜越来越深,窗外一轮月静静挂在天上。
桌上一灯如豆,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晃着瘦弱的影子。
花满楼听到这里,忽然替言修然难过起来。
他不知道谢孤帆到底和陆小凤说了什么,但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一样。
花满楼静静地想,他心里藏着这么多事,一定很辛苦吧。
共情了半天以后,花满楼决定以后一定要对言修然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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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的另一头,言修然越说越生气,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跟楚留香抱怨:“他不仅出去玩不带我,他带回来的好东西也不给我!他还老跟我爹告黑状!”
楚留香很少听到这种消息,还挺新鲜的,笑着问道:“堂堂陆小凤告你黑状?”
言修然愤愤道:“对啊!”
“我小时候经常被灌药,有时候我假装喝了,偷偷含在嘴里,等大人走了再吐出来,他就去告诉我爹!让他们再给我熬一碗!苦死了!”
楚留香:“……”
言修然一说就停不下来了:
“他还抢我的弹珠!就是那种石头的小球,弹来弹去的那种。我爹说那东西玩物丧志,不许我们玩,他就说交给他保存,到时候要是我爹爹发现了,打他不打我,我就信了!结果他走的时候全带走了,一个都没还给我!”
楚留香真是哭笑不得,偏生他就是想知道这俩小孩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因而追问道:“……你没找他要?”
言修然想起了就来气:“他走的时候一帮大人看着,我又不能说你把玩物丧志的小玩意还给我,我当时还特意抓着他的袖子示意他还给我,结果他竟然还装傻!我抓他袖子抓了一路,他给我装傻了一路!”
楚留香:“……”
看着言修然情绪激动,他无奈半晌,只能道:“是挺过分的。”
言修然特有感触:“对啊!”
说着,心疼地捧着自己的小锦囊,数了数里面的小石子儿。
楚留香无语地看了他半晌:“那你不告诉他实情,一直绕弯子骗他,就是怕他偷你的小石子?”
言修然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石子儿,一脸严肃地看向了楚留香:“不。”
“我怕他拐走我儿子。”
说着,一脸紧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拐走了不还给我怎么办?”
楚留香彻底被他这句话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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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
野外。
谢烟客睡在树上。
他在他的摩天崖待的好好的,就莫名其妙接到一封信,信上是言长松的字,还有一枚玄铁令。
言长松有什么话不能和他当面说,非要写信,还说什么十万火急。
他连那臭小子的脸都没见过,怎么找人?
那信也是奇怪,说什么他若是见到这小子,定然会认他出来。
一派胡言!
他至今见了这许多人,也没把那小子认出来,这有什么用!
但是他可是谢烟客,他此人最重一个“信”字,就算是言长松此信要他自断双臂饿死在路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可是大海捞针找人?没戏!
他得见到那臭老头,把事情说清楚,至少要个认识那臭小子的人同他一起找才对。
谢烟客想到这里,回想起一路上的经历,也不过是遇到一个陆小凤而已。说起面熟的人,倒是有一个,那个什么一青的,看了就让他生气。
谢烟客正想着,树叶间一滴露水,递到他的衣服上,沾湿了一块。
这么想来,那个一青的臭小子也是,领口脏了一块……
他忽得想起那个少年的领口来。
油渍沾污了衣领,让领口的花纹变得模糊。
那花纹似是个什么形状……
他抬头一看,猛地见头顶密密麻麻的竹叶,那场景竟猛地兜上心头来!
不是别的,正是一枚竹叶!
他这般一想,在想来那小孩子说的话,什么他爹爹就是,就是什么?
是了,是了,他爹爹便是那个该死的臭小子言修然!正是言家那老头用一枚玄铁令要他抓回去的人!
谢烟客从树上跳下来,气得直咬牙,他竟然就这么和那臭小子觑面相逢,给他骗过去了!若不是他领口那块污渍,怕是早将这臭小子认出来了!
他当即运起轻功,从枝叶间纵身跳去,向那来时的方向追去。
他们一行人带着孩子和伤患,夜间必然在城镇留宿,即便是赶不上,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无争山庄,去无争山庄找势必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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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来得极早。
陆小凤彻夜难眠,连带着花满楼也睡不好。
楚留香夜里折腾半宿,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把事情跟陆小凤讲齐了,以后好分工。
他推开窗子,见清晨的雾气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萧泪血这人真是执着。
楚留香决定跟他交谈两句。
他从楼上绕下去,走到窗后的巷子里,见萧泪血站在一棵大柳树下,手里照旧拎着他的箱子。
楚留香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连觉都不睡么?”
萧泪血忽然道:“谢烟客不是傻子,你们最好早些出发。”
楚留香点点头:“好。”
萧泪血看他半晌,道:“你找我什么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事。就是身上没钱了,找你借点。”
萧泪血沉默地看着他,一双阴森森的眼睛里满是杀气。
过了良久,他才阴测测说道:“你忘了我是杀手么?”
楚留香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还没准备动手嘛。借点钱,反正你也要跟着我们,到时候好还账。”
萧泪血:“……”
半晌,他似是对楚留香实在是没有办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子来,丢到楚留香怀里,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楚留香在他身后喊:“我会还给你的!真的!”
萧泪血已经在雾气里走得没影了。
一行人在雾气尚未散尽之前就上了路。
无争山庄已经不远。
上山之路并不十分平坦,马车因找得仓促,轮子质量并不好,上山的时候掉了一个。
花满楼行动不便,陆小凤本要背他,谁知他偏要逞强,扯到伤口,又开始流血。
末了还是要人背着上山。
因言修然力气最大,末了还是落到他头上。人家都是背着走,偏他直接抱小孩一般抱在怀里,丝毫不觉得一个成年男人身体沉重。
不多时,便到了无争山庄。
楚留香递了帖子去,半晌,一个穿白袍长靴的人出来,将帖子递还:“山庄近日紧闭,无论多急的事情也不见。”
楚留香急道:“我们有个朋友受伤……”
那人道:“不见就是不见,这位朋友来的不巧,即便是快死了,山庄的门也开不得。”
楚留香原意不想告知其姓名,如此,只得道:“那请同你们少庄主说,楚留香但求一见。”
白袍人愣了一下:“楚留香?你便是楚香帅?等一下,我去问问。”
不多时,花满楼忽然道:“原少庄主亲自来迎了。”
谢孤帆好奇道:“你如何知道?”
花满楼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脚步声能认出来。”
过了一会儿,却依旧只有那白袍人出来,手里提着一大包止血的药材,道:“几位请回吧。”
楚留香看了陆小凤一眼,两人的神情显然都不好。
这位原少庄主亲自来了门口,却不出来见他们,想必也知道他们这里有伤患,给了一包药,依旧打发了,看来楚留香和陆小凤的面子加起来也不管用。
早闻无争山庄好客,他们这才贸然上山来,却不想竟吃了个闭门羹。
楚留香道:“罢,我们先去找大夫吧。”
说罢,扶着花满楼,便向来路走去。
正说着,山路上却忽然传来马蹄声,只见一个青面短须的中年男子怒目而来,手里拿着马鞭,怒道:“臭小子,可给我找着你了!”
谢烟客说着下马,一声吼震天响:“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走,省得我宰了你那几个朋友再来逮你!”
“陆小凤!你小子竟然骗我!枉我当你是朋友!既然如此,谢某手下也不必留情了!”
谢烟客武功极强,楚留香和陆小凤虽然一样是高手,但是到底年轻,不比他内力深厚武功扎实。若是一人对战,怕是要纠缠许久,耽误花满楼的时间。
虽然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但是到底流了血,几个人心里依旧是担心。
若是两个人对战,谢烟客胜算不大,然而这边一个伤患,一个小孩,还有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抽风的大孩子,一个人定然照看不来,谢烟客此人在正邪之间,若是来阴的,怕是照顾不来。
无论如何,这时候都不能动手。
但是谢烟客岂是那种听得进去别人讲话的人。
陆小凤扬声道:“原少庄主,你这是要看着我们在你门前厮杀么?”
那边大门依旧紧闭,半分没有开启的现象。
门另一头的原随云平静地负手而立。
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却听得一清二楚。
无争山庄少有这等重大的时刻,此刻无论是多大的面子,他也不能开这个门。
不仅不能开,还得提防这几人闯进来。
江湖上是有传言,无论多大的纷争,只要无争山庄主人出面一句话,便可化解。
可是如今,即便已经打到了他家门口,这个门也开不得。
门外。
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谢孤帆搞不清楚情况,急道:“楚香帅,陆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楚留香道:“今日无争山庄避不见客,我们进不去。”
谢孤帆急了:“可是我们进不去,岂不是要和玄铁令主人谢烟客打起来?咱们四个加起来,打得过吗?“
楚留香苦笑。
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他们现在一个人护着伤患,一个人护着小孩,还得提防言修然不要忽然心情不好乱打,简直等于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门内的原随云显然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淡淡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道:“等他们打完了,谁死了告诉我一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喊:“死了才要告诉你?要是我们几个都没死呢?”
喊声不大,距离又远,却是稳稳传入他耳中,可见内力深厚。
楚留香吓了一跳,对言修然道:“你又瞎喊什么。”
他这么一喊,外面几个人不明所以,门内的原随云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先前就等在门前,尚可听见里面的声响。
只是如今早已走了这么远一段,饶是狗的耳朵也不及此敏锐,怎么可能听得见他低声吩咐的这句话?
这世上有这般的耳力的人,怕是只有——
原随云的拳头猛地攥紧。
门外又传来一声喊:“和你们原少庄主说,竹林七贤那个惊,惊什么来着?”
“你上次说我是惊什么来着?哦!惊猴一剑青衣使言修然来见,能开门吗!”
原随云咬紧了牙。
记忆在胸口翻涌。
仿佛有烈火在胸口蔓延。
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个寒冷的夜晚,言家人找到他时他那固执的声音:“我不走,我要等修然来找我。”
“他说他要让我看见东西,他保证了的。”
“他保证了的……”
那挣扎的声音在暗夜里一点点小下去,那自言自语仿佛不是为了说服别人,只是为了欺骗自己。
但是夜还是到了尽头。
黎明,却什么也没有。
甚至比夜更深、更暗、更冷。
原随云死死咬住了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开门。”
手下人吃了一惊:“可是少庄主……”
原随云吼道:“开门!让那个混蛋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凌晨三更,懂的吧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