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记忆
因黑石礁的赌场名气太大, 来来往往无数各地之人, 以至于这个通往黑石礁的偏僻的海港上,竟建立起一座供人口流通的城镇来。
这一天的中午,黑石礁的码头上,人来人往的必经之地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言修然一身青衣, 坐在大石头上。
怀归扯着他的袖子一角, 坐在小石头上。
一大一小都耷拉着脑袋玩石子, 等着人把他们捡回去。
不多时, 一艘巨大而又豪华的船徐徐靠港, 停泊在岸边。
船上陆陆续续下来不少渡海归来的客人,衣着各色, 形态不一。
言修然这才抬起了头。他转头看看坐在一边儿的怀归, 问他道:“你看这船上的,哪个是我们认识的, 哪个是我们不认识的?”
怀归仰着脑袋看半天,看的头晕眼花, 说道:“都是我们不认识的。”
言修然见没有认识的人,又低头玩他的石头去了。
海边石子儿多, 被冲上来的贝壳也有不少, 他专注低着头看手心,全然不知叶孤城早已在船上看见了他。
叶孤城原本正欲找楚留香讨回自己的画, 谁知船上已经没了这几个人的踪影, 没奈何, 只得下了船来。
正午的礁石海边,泥潭的尽头,一个青衫的少年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剑。
剑刃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少年劲瘦的身体和那把巨大而又沉重的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剑的阴影投在少年几近苍白的面容上,只见他半面清秀的容颜隐没在阴影里,半面白皙的面容暴晒在阳光下,光与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比,仿佛他有两张脸,一面灿烂而又满溢少年之气,另一面阴沉而又死气至极。
叶孤城向他走了过去。
走过浅滩踏上海岸,他停在了言修然身畔,对着他伸出一只手,道:“言公子,我的画。”
他当初与楚留香约好归还时间的时候言修然就在旁边,他哪里想得到言修然不认得他了,只以为言修然在此坐着就是要等他,因而话也不多说,向他要画。
言修然却抬头看了看他,转头看看怀归,问道:“我认识他么?”
当初楚留香与叶孤城谈话的时候,怀归不在旁边,此刻压根不认得叶孤城,只觉得他虽然一身煞白煞白的衣服甚是好看,却一点不记得他是谁,因而摇了摇头。
叶孤城站着不动,只等着言修然归还他那副冰雪仙的修竹图。
他对这幅画甚是珍惜,此刻丝毫不知道言修然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了。
言修然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站着没走,对他道:“我又不认得你,给你什么画?”
叶孤城当即就是一怔。
寻常人第一反应,自然是言修然要赖,当即就会同他打起来,然而叶孤城却不同,他第一反应,只觉得这位言公子在与他开玩笑。
他到是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道:“言公子莫要说笑。”
言修然见他赖着不走,直接从袖子里取出那副被海水打湿早已不成模样的画来,道:“你的画我没有,我的画倒是有一幅,可惜这画上的是我妻子,我不能给你。”
叶孤城低头一看,只见那副被他珍视至极的冰雪仙,到了言修然手里竟早已模糊成一片,被海水泡的褶皱不成模样,当即再好的修养也是枉然,即刻怒道:“你!”
他珍视这幅画到了几乎与他珍视自己的剑法的地步,如今却眼睁睁见着此画被毁,当即长剑出鞘,指向言修然的咽喉!
言修然岂是好惹的,他此刻头还痛着,叶孤城这剑一指,他当即抬手去挡,然而手里的画却脆得很,往叶孤城剑尖上一撞,当即被削做两截。
叶孤城眼见那幅画被毁得彻底,一瞬间心痛至极,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甚是欣赏这幅画,却不是欣赏画上的美人。
他喜欢那竹子的画法虽是事实,但是更多的,他喜欢暮成雪站在竹林里抚琴的背影。
那种极度的孤独他深有体会,对那背影也产生了共鸣,而那画里此刻无声胜有声的意境,更是与他心境相和,此刻竟这般被毁了,本想用此画换的剑也背在那少年背后,当即剑指言修然,厉声道:“拔剑!”
他不与手无寸铁的人打。
言修然瞥他一眼,懒洋洋把背后的剑举起,整个人真是笨拙极了的模样,哪里像是什么剑中高手,摇摇晃晃地站在石头边上,准备迎战叶孤城。
叶孤城拔剑便刺,手腕转动,速度极快,剑光瞬间围成了一个圈子,将言修然圈在其中。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这少年虽是摇摇晃晃,姿态笨拙,可是分明招式里面有意藏锋,虽是一副懒洋洋地模样,竟能和他达成敌手!
叶孤城原本好几次可以一剑刺死他,然而他久未遇到对手,如今遇上这么一个招式古怪的,虽是依旧差他不止十年的距离,但是他却有意想让,想和这家伙好好打一场。
因而言修然好几次即便是露了致命的破绽,他也不去刺,反倒放他一马,只盼着和他多过几招。
但是叶孤城于剑法何其精湛,他很快就发现这少年的剑和他截然不同,不仅不同,甚至根本不配使剑!
他与言修然过了近百招以后,猛然发现,这少年虽是年少英俊,手下却残忍狠毒到了极点。
他之前以为言修然剑法不精,露了破绽,因心中有惺惺相惜之情,放他一马,却在百招之后猛然发现,还好他不曾刺过去!这小子哪里是露出破绽,分明是假意后退,故意引他来刺!
只要他一上当,这小子袖子里的石子当场就会打碎他的头颅!
剑术明明如此精湛,却是个诡诈至极使下流招数的苗子,真是能把叶孤城活活气死。
叶孤城一剑将对方的剑格挡开来,漠然后退一步,停了手。
言修然见他不打了,也学他的模样,倒退一步站着,两个人之间隔得远远的,看起来极为奇怪。
叶孤城冷冷说道:“你根本不配使剑。”
言修然对他为什么忽然生气茫然不解,说道:“算啦,你想要画,画给你就是啦。”
他说着,从地上捡起那副被砍成两截的画来,递给叶孤城。
叶孤城冷冷站着,没有伸手去接。
两个人正僵着,海边一艘小船停泊在岸边,楚留香从船上跳了下来,急急奔来:“修然!”
言修然哪里记得他是谁,茫然转头看他,又看看地上的怀归,问道:“这人我认得么?”
怀归说:“认得呀,认得呀,这个是楚楚啦。”
楚留香一行人奔了过来。
陆小凤急道:“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也没有着凉?饿了没有?冷不冷?”
言修然看看他,觉得眼熟。
他在心里想,不认识。
楚留香又急忙道:“你同叶城主怎么动起手来了?你又闯什么祸了不成?”
言修然又看看他,心里想,这个是他儿子说的楚楚。
这个楚楚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可惜也不认识。
花满楼跟在最后,他方才远远听见言修然的声音,此刻一走得近了,反而却听不到声音了,仿佛他既不呼吸也不出声一般,这在瞎子的世界里简直如同什么也没有,因而他连忙问道:“言公子,你还在吗?”
言修然最后才转向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啊”了一声,记忆猛地重合,脱口而出:“你是花满楼。”
花满楼见他认得自己,一时间高兴起来:“对,是我,你记得我?”
他们几个说话,叶孤城站在一边看着,心里越来越奇怪。
言修然说道:“我没见过你,但是我早就知道你。”
他似是在回想什么东西,自言自语道:“知道你很久了。”
陆小凤说道:“哦?你知道他,知不知道我?”
言修然看着他没完没了地讲话,心想,这个人真是烦,他怎么就这么烦呢?
楚留香见言修然神色不对,显然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只是这次他不记得,和以前那次不记得截然不同,甚至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变了不少,心中不由得疑惑。
谢孤帆以前说他失去记忆后,能记起来的东西都是随机的,那是不是说明随着他记起来的东西不同,他的性格也会随之变化?
他正在想这些,陆小凤却在和言修然较劲:“看来你连我也不知道了,真是白与你相识那么多年,你怎么就独独记得花满楼?”
言修然不想理他,却还是回答道:“我知道他很久了。”
陆小凤就是偏要刨根问底:“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知道他,不知道我?我好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也忒没良心了吧!”
言修然正要回答,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衣襟上沾了血渍,之前他只以为是什么污渍,如今一看,竟是刚刚干涸的血块!
他当即转向叶孤城,怒道:“叶孤城,当初说好了东西由我们交换给你,时期也远远未到,你为何要与他动手,伤他这般深?”
言修然听到“叶孤城”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仿佛有电流一闪而过。
他前襟的鲜血是谢烟客打出来的,与叶孤城无关。
然而,这个名字猛地浮现,让他猛地堕入一种及其阴暗的状态中去。
只见他闪电一般出手,还不等别人反应过来,藏在掌中的短刃已经刺向了叶孤城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