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合适
薛自行坐在他的小板凳上, 低头在他的石板上写字。
明明写好了却要擦掉,擦掉以后想了想,又写了上去。
他在上面写:
【你总是虚张声势, 但是你不是那样】
【你想保护你弟弟,可是你没做到, 但是那不是你的错。】
他想了想, 又擦了去。
薛自行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写上:
【我保护你呀】
他低着头, 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脸一红,抬起袖子, 赶紧把上面的字擦了去, 把石板抱在怀里, 生怕被人看到。
这时候, 有人走进来了,他赶忙将他的板子藏好,转头警惕地看着身后来人。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孩说道:“公子让我给你把肉热上,他说以前你在我家时也不和我们讲话, 大家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鱼,就没有热。如果薛公子想吃,我再去给你热一热。”
薛自行对吃的东西一贯不挑,低头开始吃起来。
女孩见他还是不肯讲话, 又说道:“我家公子说了, 你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写在纸上给我们看。还有你一共就两件衣服, 一件上全是血,洗也洗不干净了;这件不能一直穿,我家公子拿了几件他的衣服来,你看看,有没有能穿的。”
女孩犹豫道:“虽然都是公子穿旧的,但是料子还不错……”
薛自行转过头,眼睛无神地看了看女孩子,又看向她手里的几件衣服。
女孩连忙道:“ 我先给你放在这里,你一时间试试好不好?”
薛自行点点头。
言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怕他怕得很,然而言铁衣说了要他留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女孩连忙道:“你以前总是乱跑,公子说那样不好,你能不能就呆在这里?你看你之前……杀了我家老爷,府里头恨你的有不少,你别再给公子添麻烦了,行不行?”
薛自行又点点头。
女孩望着他那副样子,忽然噗嗤笑了出来:“难怪公子要留你下来,你有的时候真的好像我家小公子,一样懵懵的,什么也不懂。”
她说到这里,薛自行当即一怔,眼神便是一暗。
女孩子没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只自顾自说道:“眼睛也好像,样子也是,有时候什么也不懂,见到吃的就很开心,要是小公子能回来就好了,你们一定是好朋友。”
薛自行一听人提起这位小公子便来气,低着头,气鼓鼓地刨着饭吃,也不肯抬头看人。
过了一会儿,这个姑娘走了,他探头看看人家的背影,见走得远了,又把怀里抱着的板子翻过来,在板子上吭哧吭哧地写:
【我爹爹总和凌败叔叔住在一起,凌败叔叔有好多娃娃,他便把一个娃娃做成言长松的模样,自小教我刺这个傀儡娃娃,教导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
【可是我觉得报仇很没劲,我觉得杀人也很没劲,我觉得我就像凌败叔叔的那些傀儡娃娃,嘴唇鲜红鲜红,眼睛开却是空洞洞的,身上牵着线,被人操控着,我不喜欢这样。】
他写到这里,又觉得不好,急匆匆把字擦了去。
他想了想,又写到:
【或许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
薛自行低头盯着早就被他擦得花花的板子,觉得还是写不清楚。
他好希望他也会说话啊。
可是他不会。
母亲死了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
可是爹爹不在乎,爹爹只在乎另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不是爹爹的妻子,她是爹爹的姐姐,她很漂亮,和爹爹一样好看,薛自行有的时候分不清楚,他爹爹到底是在爱着他姐姐还根本只是是爱着一模一样的自己。
双胞胎如临水照镜一般配对而生,如何分得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别人呢?
薛自行想不通。
他知道爹爹还有一个儿子,长得同他很像,是那些人口中的小公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公子,只是听说他很厉害,有人说他只消看一眼就能学会别人的武功,有人说他和凌败一样擅长易容,有人还说他能模仿上千百种声音,能自由将自己模仿成任何人。
真是奇怪啊,薛自行心想。他明明发不出声音,可是他的另一个血亲,人人都说他长得像的那一个,却能模仿天下所有的声音。
想到这里,薛自行忽然在石板上写:
【我们的声音是一样的。】
【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所发出的就是属于我的声音】
他也不知道他在石板上写上的这一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急坏了,他一定要给言铁衣看这行字。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有了表达自己的欲望,他想要别人看见自己,听见自己,他想把这行字拿给言铁衣看,就现在。
他抱着石板跑了出去,一路在言家的门门院院里穿梭,身上穿着言铁衣给他的旧衣服。
他知道言铁衣不想他来这里,可是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他需要他现在就看到这些,这是他第一次想发出声音,因为他想得到回复。
他冲到院子里,却没看见言铁衣的影子,也没看见黑衣人的影子。
一阵血腥气传了过来。
一阵凌厉诡谲的杀气远远飘来,时有时无,却无比熟悉。
是凌败!
薛自行惊慌地抱着他的小板子,追着那血腥气跑去,只见屋子里零零落落死了一地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走向墙背后的暗室,只见凌败手里拿着一把断刃,正从言铁衣胸口缓缓抽出来。
凌败漠然看着地上的死人,道:“我说了,你们都得死。”
他正说着,忽然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暗室门口的薛自行,诧异道:“阿行?你还活着?”
他那张满是脂粉的脸上忽然溢出笑来,冲过去想要抱住薛自行,急道:“你既然没事,怎么不回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他——”
他说到这里,猛地顿住,却见薛自行用一种极陌生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一般,将他怀里的板子抱紧了,退了一步。
凌败忽然警惕起来:“阿行?”
薛自行似是想要逃出去,可他倒退了一步,却又畏惧着向前走了一步,推开凌败,仿佛在梦境里一般,跌跌撞撞跑去看言铁衣。
言铁衣一直背对着他,也看不清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
薛自行觉得,从他背后绕到他面前的那一段路,他绕了一座山的距离。
只见言铁衣满襟都是血,胸前被人开了一个洞,血从那里涌出来,薛自行吓坏了,伸手去赌他的伤口。
凌败全然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当即上前一步,道:“你忘了你的使命了吗!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说完,从来不曾开口、打他记忆里便是哑巴的薛自行忽然大叫了一声,那一声叫喊痛苦至极,声音几近嘶哑,那一瞬间凌败甚至不认为那是一个人的喊声,反倒像极了野兽的嘶吼。
像是大地裂开深渊,像是野兽挣扎咆哮。
像是有人在他胸口开了一个口子。
薛自行的板子在地上摔得碎了,那一行字断裂破碎,早已经模糊不成型。
凌败遥遥喊了一声:“阿行?”
薛自行想堵住那个不断流血的口子,却无论如何也堵不上,眼睁睁看着言铁衣没了呼吸。
他茫然立在原地,看看凌败,又看看言铁衣。
人生真是奇怪啊,他想。
当初爹爹爱的到底是那个女人还是镜子里的他自己?
薛自行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鲜血,恍然醒悟:他都爱啊。
因为那个人和他配对而生,他们是如此相似,宛若一体。
薛自行仿佛忽然明白了。
他自儿时便失去了声音,因为他把声音留在别人那里了。
他从未见过那个与他发出相同声音的人,但是他被仇恨一步步推动,从出生起便知道他们迟早要再度相遇。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心心念念想要我们杀死彼此。
可是你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
薛自行捡起地上一截儿断了的剑,眼睛一点一点冷下去。
他一身武功都是凌败教他的,此刻他的剑调转的方向,对准了这位于他“有恩”的师父。
十数年不曾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又走调:
“当初你教我的时候,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凌败甚至没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似是野兽低吼咆哮,音节模糊不清。
短剑与匕首相对。
满室寂然。
这时,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一个黑衣人推着轮椅走了出来。
言铁衣坐在轮椅上,无奈地看着凌败,又看看自己的“尸体”,再转头看向薛自行。
他说道:“你总说我仇家遍地,需要多一条命。”
言铁衣伸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开口:“你当我傻么?”
他看向薛自行的眼神有一丝复杂。
薛自行转头看着他,眼角还带着一滴委屈的眼泪,一双漂亮的眼睛茫然地睁着,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言铁衣轻声道:“让开吧。”
“他好歹是你师父,我不会让你亲自动手。”
说罢,又看向薛自行身上那身自己的旧衣,半晌,才道:
“这身衣裳,你穿倒也合适。”
【关于结局请完整看完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