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金钉
淮真并没有等到电话拨来。第二周没有, 第三周也没有。
每个礼拜日在期盼中到来, 又一次次希望落空。但她没空烦恼,因为第二天一早又会开始一个无比忙碌的一周。
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号诞生了, 这份报纸连带着第一版月刊上, 几乎三分之一的英文文章都是她在打字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而惠大夫关于肺气肿、肾虚嗜睡、头痛症与中风偏瘫的治疗案例,在月刊上占了很大篇幅。
等淮真拿到样刊时, 发现美国中医药学研究院的院长还用英文写了一段言简意赅的文案, 大意是说:惠医生出身医学世家, 其父亲曾携带草药自发从京师前往美国, 为不愿求问西医的铁路工人诊治疾病, 令人敬佩。这篇行医录言, 用沉着的措辞, 证明中医并非一无是处。同时也尖锐的指出了:有些华人医生, 故意神化诊疗手法, 对传统中医造成名誉损失与伤害。
华埠最大的报纸第一份英文版在金山市销量可观, 证明许多白人对于华人的文化生活十分感兴趣。但除了感兴趣之外,对于他们不甚了解的东方,大部分白人更想看到的是这种古老神秘文明的落后与邪恶。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这群人的生活不是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他们更希望古老的东方, 会像西方电影《龙女》或者《傅满洲》一样,从始至终都扮演着绝对反派势力的角色。
对此,美国销量最大的英文杂志《陆路月刊》在同月刊载了一篇关于中药的文章。上面写着:
中国药店呈现了另一种“我们美国城市里的华人聚居区的有趣特点”。中药陌生且神秘, 并为我们[西药]系统的巨大优越性提供了具体的证据”。卢米思牧师为我们列举了一张详尽的取材于人体的中药清单:“头发——整取, 入膏药……牙屑, 耳朵,蜕皮,手指皮和孕妇的脚指甲……血,胎盘,单只;以及其他不能刊载在《陆路月刊》杂志上的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从医学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因为中国医学是神秘而落后的。但是根据大量调查,在市政府大力督促华埠居民在公立医院办理医保卡以前,几乎没有华人愿意找西医治病。这一“行当”的利润相当高,华埠的James Lee承认,在他四十二岁那年,就已经积累了超过16万美金的地产,与近5万美金的个人资产……
读到这一段落时,淮真握杂志的手都在发抖。
“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写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真的读过!”
惠老头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问她说,“创刊这个月,他们支了多少薪水给你?”
她有点疑惑,“额外支付了九十美金。”
惠老头笑着说,“看吧,你写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赚了笔别人几个月都赚不来的钱。”
这份行医录她是出于喜欢才写的,心血算不上,多少也费了她一些精力。能赚钱,确实会使她开心,但这起码得建立在得到她想得到的认可基础上。被别人直截了当的无视,淮真实在觉得有些挫败,甚至觉得自己糟透了。
惠老头从她手里接过那份英文杂志,读完之后,很诚恳地说,“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错。”
淮真问他,“哪里讲对了?”
惠老头说,“没人愿意去公立医院看病。所以我相当富有。”
为了证明他很富有,或者说出于安慰她,惠老头这个月支给了她整整六十美金,并且说:现在你也是个小富婆了,多少开心点。
淮真并不觉得有多开心。惠氏诊所很久没有从中国采买药材了,药柜里的药材陆陆续续见空。如果有病人上门来,惠老头有时会直截了当告知病患:没药了,请上东华医馆去。
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向来执拗的惠老头在做某种盘算。
这六十美金,搞不好会是一笔遣散费。
·
淮真在大半个暑假里积攒了不小一笔资产,确实算得上相当富有,正常来说不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烦恼。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三周,入秋是三藩市最美的季节。云霞也在这一周里,拿到了三所学校的offer,包括东岸的波士顿大学和湖区密歇根大学。但她最后选择加州大学伯克利的物理系,不止因为理学院每学年一百三十五美金学费在三所大学让她觉得最能接受,也因为学校离家很近,城市消费水平低,她甚至可以每天乘船回家,省下一笔每月十二美金的校舍住宿费用。
但是淮真觉得,真正让云霞决定留在加州上大学,是因为她的亲密爱人早川君入学了旧金山湾区帕罗奥多市的斯坦福大学医学系。
因为已经攒够这所公立大学两年的学费,云霞没有打工,而是将整个假期很好的利用起来,时常会在周末时和朋友们去太浩湖乘皮划艇,或者夜里坐车去波格雷沙漠看星夜。
她与朋友们时常会在周末时邀请淮真,不过淮真一次都没有去过。
“礼拜日白天也要去报社。”她这样解释。
“那晚上呢?”
“晚上需要看店,接听电话。”
“爸爸现在的英文水平足够应付了,放心交给他吧。”云霞故意这么说。
见淮真沉默下去,云霞便碰一碰她的胳膊,说,“很久没有联络你了吧……有他的电话吗?要不要试着打过去问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她手头只有一份赎回卖身契的合同,上面记录有他当时使用的支票单上留下的花旗银行客户号。
还有安德烈在旧金山住址电话。她与他并不是熟悉,贸然叨扰陌生人多少有点唐突失礼。
至此,淮真才发现她和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维系联络的方式。她有试想过在什么场合下才适合给安德烈打电话。她看过无数令人慨然的隽永故事,故事里,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联络,在很多年后偶然从朋友口中得知对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后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变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传说。
她计算过手里那笔钱:在富国快递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时中西日报也支付了她最后一个月的薪水,两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现一部分。加上手头七七八八的百余美金零钱,偿还八千三百美金之外,还有一些盈余。
三个礼拜。
能给这渺茫的感情延长三个礼拜等待时限,淮真突然又开心起来。
·
阿瑟曾从自己教导儿子的失败经历中总结出一件事:从没有一段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
而露辛德的父亲将她送来法尔茅斯之前告诉过她,乖乖待到秋天结束,回到纽约,我们会让你和穆伦伯格那个臭小子订婚。
如果这两个军人出身的父亲与祖父,为他们设下的固定期限是三个月;而在这之前,他们能更早表现出对于两个家庭的绝对权威的顺从,那么他们也能更早的脱离绝对的监控。
事实证明,西泽没有想错。
露辛德开始渐渐收敛起来,不再四处和年轻男人鬼混,而西泽也没有再试图寻找各种契机和三藩市任何人联络。两人开始频繁出入法尔茅斯镇上的大小餐馆,偶尔参加镇上百余共和党人的各种小型集会。甚至会在餐桌上,对彼此做出互相喂食的举止……以至于三周后,两人从抵达长岛的车上下来时,已经十分配合默契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各种场合出双入对,并在众人面前露出让人心生厌恶的官方假笑。
露辛德曾十分诧异于西泽将这种假笑运用得如此自然而然且出神入化。后来她才发现,这种官方假笑几乎是每个穆伦伯格们天生的。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她受邀前去参加这户德裔人家的晚餐。长长的晚餐桌的两边,坐满了面容沉郁,气质冷冰冰的俊男靓女,间或从某人嘴里蹦出一句或者两句讥讽旁人的冷笑话,讲话人与被讥讽人立刻会博得屋里所有人的关注,将这异常压抑的用餐氛围推向另一个诡异的顶点。这家人将墨守成规与循规蹈矩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勇于尝试新鲜事物,但是他们不允许生命里出现太多意外。如果家族里出现了一个异类,可能比家族中出现一个败类还要令人觉得恐慌。
用餐完毕,那种假笑渐次浮现在所有人脸上——露辛德一点也没有夸张。他们分别是她这位准未婚夫的各种远近的叔伯,以及一系列的远近表堂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这里多得是美男子,虽然他们中有一些已经上了一把年纪,尽管保养得体,一半以上都没有逃脱白种男人逐渐谢顶的中年危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奉承阿瑟时,会附带几句对西泽表示出的格外关切。露辛德这才相信了他父亲讲过的话——阿瑟最宠爱的人是西泽,他不希望这位继承人出现任何差错。
但是意外是绝对会发生的。因为西泽向她承诺过,这场订婚宴绝对无法顺利进行。她年轻漂亮又有钱,追她的男人可以从家门口排到百老汇,她还没有玩够。从西泽看她的眼神就很清楚,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性|欲也没有。她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但是参加过一次家宴后,她发现这件事情有点超过她的预期:餐桌上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期待他出哪怕一丁点岔子,他就能为他犯的错误付出为之后悔终身的代价。多得是有人可以取代他,而被取代的代价太大了。
现在露辛德也学会了这种假笑。一旦笑起来,你可以掩藏你情绪里的所有觊觎、怨毒与敌意——这些都是她从几顿晚餐里发现的。这种假笑非常有用,至少它会减少你出错的概率。
西泽也非常擅长于避免失误。自从那晚在卧室门口的谈话过后,两人如期回到纽约,受到来自父辈的监视也日益减少。
尤其是在西泽邀请她外出约会时,他们会获得格外的自由度。
有一天,两人在C.T吃过午餐,从西百老汇漫无目的闲逛到曼哈顿下南段的坚尼街,她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外停住脚步,被里面一只造型奇特纹龙大礼服吸引住。西泽风度很好停下来等她。在她窥看橱窗时,日头西斜,刚好晃到玻璃上。那一瞬,她看不清玻璃背后的东西,只能看到橱窗映出的两人的影子。她先看见了自己蓝色的眼珠,然后看见自己身后,沉郁郁的黑色瞳孔。这是她第一次发现黑色眼睛竟然如此富有魅力。只可惜的是,那双该死的迷人黑色眼睛,没有在看她。露辛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古董店外的中年女人,神态是放松的,可是一身古怪的旗袍却束缚着她的身体,让她显得像个困倦假人。
露辛德记得有谁告诉过她,西泽最喜欢她这款金发妞。
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怀疑往常他隔着一张桌子盯住自己,脸上挂起那种假笑时,内心实际上想的是:这头金发真他妈的金!这眼珠子蓝的像个没感情的玻璃球!表情太丰富,眉毛里都他妈的是戏!
她从小美到大,她对自己的外貌向来自信。但她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他可能沉浸在一段恋爱里,对象甚至可能是这一类的华人怪妇。但是无所谓,人一旦陷入恋爱,所有标准从这一刻起都消失了。他不是不喜欢金发妞,只是她们都不是她。
露辛德突然感觉到有种被戏弄。
几辆搭载游客的中国人力车从两人身后咆哮着经过。露辛德趁机问他,“你是不是打算在某次和我出来约会时,突然从纽约消失。”
西泽没有否认。
她接着说,“别犯傻了。你想放弃你现在的一切,包括穆伦伯格这个名字。但多得是人等着你殉难,多得是人等着你做个冲昏头脑的傻子。而你爷爷绝对不允许你出这种差错。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爷爷对你的监管,绝对比严防死守那群虎视眈眈的叔伯表兄们,更为谨慎小心得多。你在他视线范围内,出不了半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