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此时旭日东升,那一抹最初的阳光照着薄薄的晨曦, 眼前便有些朦胧恍惚, 从宫门外徐步而入的那个人,脸色如雪, 并无任何表情。
她走到台阶前, 终于体力不支, 身形晃动,几乎摔倒。
皇帝那边儿自然派了好些内侍宫女护送她回来,只是先前在门口的时候都给她斥退了。
殿内的萧西华本要迎上前去,却不知为何双足像是钉在了原地。
薛翃手扶着膝盖,缓缓地又直起身来, 她呼了口气, 才一步一步又走了上来。
萧西华眼前也慢慢地变得清晰, 他惊愕地发现,薛翃身上穿的并不是她从不改换的那身道服,外头披着的是一袭男人常穿的月白色宽绰鹤氅, 两边肩臂处有深色的刺绣花纹, 定睛细看, 却赫然是金线绣团龙。
这显然是皇帝的衣裳!
虽然早有准备, 萧西华脑中仍是一片晕眩, 那金线的团龙纹如此刺眼, 好像在向他耀武扬威。
这会儿薛翃已经走进殿来, 她看着西华:“怎么在这儿?”
声音淡淡的, 一如既往,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这件皇帝的衣裳,西华一定也会骗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我在等小师姑。”萧西华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看着面前的人,眼角微红。
薛翃道:“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你回放鹿宫去吧。”她语声平淡地说完,迈步往内殿走去。
萧西华看着这张并无什么表情的脸,就在薛翃将从自己身前走过的时候,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小师姑!”
薛翃猝不及防猛然一震,低头看看他的手:“放开。”
“小师姑没有话跟我说吗?”萧西华并不听她的,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违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加大力道。
“你在说什么,先放开,”薛翃皱皱眉,忍无可忍,“你弄疼我了。”
这具身体直到现在,已经撑到了极限。
萧西华才要松手,目光转动,突然发现她颈间有些许浅紫色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伤痕,瞬间揪心。
但是走近一步细看之时,猛地有所领悟,西华脱口叫道:“这是!”
薛翃不知他在说什么,见他仍不放手,便伸手将他推了把:“西华。不要胡闹。”
萧西华浑身冰凉:“说我胡闹?”
薛翃皱眉道:“难道不是?昨儿你擅自闯到甘泉宫去,若不是郑公公有心维护你,你以为自己会全身而退吗?”
“是郑公公维护?”萧西华开始失去理智,“那小师姑呢?”
“你在说什么。”薛翃皱眉,心底却掠过昨日在省身精舍内,皇帝听着外头的响动,似轻描淡写般问她“你说该怎么处置”。
皇帝哪里是问她该怎么处置,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若是她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跟反应,皇帝紧接着下一句就是吩咐郑谷动手拿下了。
萧西华已经进了一次慎刑司,他经不起第二次了。
但是青年道士显然不知道薛翃的苦心:“小师姑、只怕都不知道我去了吧,早就一心跟皇帝双宿双/飞了,小师姑……就这么想成为皇帝的妃嫔吗?!”最后一句,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了起来。
跟薛翃相反的是,此刻萧西华的心底所想起的却是自己在省身精舍内看见的那一幕,自己珍视如宝的人,给皇帝抱在怀中,予取予求,而她好像也极为沉醉。
薛翃的手一动,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西华的脸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动手打萧西华。
西华愣住了。
薛翃这会儿体力虚耗不支,这巴掌只有两三分力气,比小孩子的力道还大不了多少,本来并不会伤到西华。
但对萧西华来说,这一掌,把他整个人都拍在了地上,整个人都给摔成了粉碎。
“为什么!”萧西华红着双眼,匪夷所思地,“可知我很后悔,假如早知道你所图的是这个,我就不会求着师父留下来了!”
说完这句后,西华倒退两步,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薛翃打过他之后便有些后悔,勉强叫了声“西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掠向殿门口。
薛翃抬头看去,恍惚中,在西华的背影身边,还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起初薛翃以为是错觉,仔细再看,却竟然是宝鸾!
宝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是这会儿她直直地看着薛翃,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震惊,愤怒,跟被欺骗后的难以忍受。
薛翃才要叫她一声,女孩子低低说道:“真的像是姐姐说的一样,你对我好,就是想要利用我接近父皇吗?”女孩子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因为生气跟难过,又带着一丝颤抖。
薛翃屏住呼吸:“不是,宝鸾……”
“别叫我!”宝鸾举手捂住耳朵,一边尖叫:“我都听见啦,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恨你,我恨你!你这大骗子!”
薛翃想要到她身边去,安抚女孩子,跟她解释。
但要怎么解释?连萧西华都误会了自己,现在是她的亲生女儿。
***
其实在薛翃离开甘泉宫的时候,永福宫太后所派的人在路上拦住了她,请她前往永福宫叙话。
太后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薛翃也没打算违抗。
出甘泉宫的时候她是乘着銮舆的,于是转道前往永福宫,眼见要到了的时候,小全子抬头看她,以为她会命人停轿,步行过去。
谁知薛翃微微垂着双眸,神情淡漠,丝毫也没有命人落轿的意思。
小全子那即将出口的一句提醒的话便忙也咽了下去。
銮舆到了永福宫门口才落地,小全子扶着薛翃下轿,看着她冷漠的神情,不知为何,心里很是忐忑,隐隐觉着仙长身上的气质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永福宫的嬷嬷出来接了,将人请进殿内。
薛翃进殿,仍是向着太后行了个道礼。
座上,颜太后带了三分笑意凝望着她:“和玉,现在是不是该换一种行礼的方式了?”
薛翃道:“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笑了两声:“这不是心知肚明的吗,皇上召幸了你,你便是后宫的人了,见了哀家,是不是不必用这种道家礼节了?”
薛翃道:“太后容禀,一日不还俗,我便一日仍是和玉。另外,在太后看来,是皇上召幸了我,可在和玉看来,这不过是有了一个同修的道侣罢了。”
她的口吻淡然,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道侣?”太后的脸色都变了,她诧异地问:“你在说什么?”
薛翃道:“太后有所不知,道家自有一种男女双修的法子,双修之人,称为道侣。所以在和玉看来,皇上是和玉的道侣罢了。”
太后简直不能置信,她想笑,笑容却有些怪异:“这么说,你觉着不是皇上幸了你,而是你……在跟皇上双修?”
她泰然自若地回答:“太后说的对,便是这个意思。”
好像是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太后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片刻,太后才笑道:“果然是女冠子,行事作风跟常人大为不同,只是这样一来,可就有些奇了,难道你没打算入宫为妃?”
薛翃微微一笑:“太后好像很在意我入不入后宫,其实对我来说,为妃为嫔,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毕竟后宫处处规矩禁制,就算是妃嫔,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
太后笑影一僵:“你指的是?”
薛翃对上太后的目光:“也并没有指什么,只是我到宫内来的这段日子,就见了不少。”
太后眯起双眼望着薛翃:“你也知道是你进宫以来的日子,可知在你之前,宫内可没有这样不安分。”
薛翃道:“太后的意思我仿佛明白了,可据我所知,在我入宫之前,好像云液宫也出过一桩旷古绝今的惨事。”
“你屡次提起云液宫旧事,到底有何图谋!”太后不禁高声,眼中有愠怒之色。
薛翃不为所动:“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只是我习惯了实话实说罢了,若娘娘不喜,我便不说了。”
颜太后暗中咬了咬牙:“和玉,哀家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你说明白,你到底是为了薛家,还是为了高家?”
薛翃疑惑地问:“太后为什么会这么想?”
太后冷笑道:“你虽看着与世无争,但是不可否认,你来之后宫内发生的般般件件,当时还不觉着,现在回头想想,连同你设计救下俞莲臣开始……到皇后之死,多数都跟昔日云液宫的事有牵连,何雅语去之前说的话,哀家可记着呢,她说你将不利于皇上!皇上为你所迷,纵容你,哀家可不能坐视不理。”
没有意外,也没有恐惧,薛翃轻轻摇头:“太后误会了,皇上没有为谁所迷,没有谁比皇上心中更明见万里。”
“是吗?”太后一脸的不信跟讥诮。
薛翃认真回道:“太后无须担心,皇上做事从来由他自己的心意,甚至想要为端妃翻案,也是皇上长久以来心中所愿,只是如今赶上了天时地利,所以才着手行事罢了。若太后怕别人左右皇上的心,那就是小巧皇上了。”
颜太后凝眸看着薛翃,心中虽然承认她说的对,但总是不踏实:“你当真不是为了薛家,或者高家?”
薛翃道:“太后能这么想,是高看我。”
太后哼了声,勉强安心:“哀家还是那句话,你若安分守己,不要想着兴风作浪,那也罢了。”
薛翃笑了笑:“太后言重了,其实您大可不必这么忧虑,皇上对太后的孝心,无可比拟,难道太后觉着,我竟有能耐左右皇上的心意,离间你们母子之情吗?”
“住口,这当然不可能。”太后斩钉截铁地说,但心中却有阴影掠过。
薛翃道:“既然如此,太后何必多费力气为难我呢?又跟我说这么些话呢?”
两人目光相对,太后缓缓起身,她走到薛翃身边,仔细望着她。
过了会儿,太后说道:“你想听实话?不错,哀家就是不放心你,不知为了什么总是不能安心。不过,不管你是双修也好,为妃也好,皇上的心意哀家的确明白,如今你是新鲜的玩意儿,皇上自然多疼顾宠纵你一些,可是当初他对端妃也好,对最近的康妃也罢,也都曾经疼顾宠纵过,最后呢?还不都是一样。你若觉着皇上幸了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信不信,此刻哀家一声令下,便能取你的性命,皇帝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责怪哀家。”
薛翃自始至终,都带着三分笑,甚至听到最后太后明显威胁的话,也毫不动容。
“怎么,你没有话说?还是你不信?”颜太后盯着她。
薛翃道:“我在等。”
“等什么?”太后疑惑。
“等太后一声令下。”薛翃微笑抬眸,“取我性命。”
太后猛然一震:“你!”
两人目光相对,太后近距离端详薛翃看似平静的眼眸,她无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什么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太平静了,丝毫的波澜都没有。
正因如此,太后心中突然有种奇异的恐惧。
颜太后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内心,明明对方什么也不是,而事实也如太后所说,只需要她一声令下,就立刻能要了这小道姑的命。
但是……
为什么面对这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会这么迟疑惶惑,这么忐忑不安,甚至有一种仿佛……
——给俯视着的感觉?!
是薛翃的莞尔一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轻描淡写道:“太后果然是仁慈的,知道您不会滥杀无辜,所以跟您开了个小小玩笑。”
颜太后想不出此刻自己是什么脸色,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绝对好不了哪里去。
直到薛翃告退之后,半晌,太后才反应过来。
旁边的嬷嬷想扶她落座,却给太后含怒一把推开。
“这个人留不得!”颜太后难以遏制自己心头的莫名寒意跟无名怒火,“哀家不管她有什么企图,一定要找个机会,除掉她!”
***
清晨的风有些微凉,掀动薛翃身上绣龙纹的鹤氅。
金龙随风摇摆,好像活了一样。
薛翃出了永福宫,径直上了銮舆,落座:“走。”她淡淡地吩咐。
当銮轿高高抬起,她的人仿佛也置身紫禁之巅,俯视所有。
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前方琉璃瓦上泛出的金色光芒,眼底略有酸胀之意,但心无尘埃。
那些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薛翃觉着可以豁出一切无所畏惧的时候,偏偏得到了来自最至亲之人的质疑跟指责。
眼前一阵阵地模糊,像是阴云密布,又像是在无限的阴云里隐隐有血色涌动,薛翃手握着胸口,那种久违的跗骨之痛又出现了,有什么飞快地冲涌到嘴边。
一口鲜血喷出,纷纷扬扬,落在脚下新换了不久的乳黄色织花地毯上,犹如新绽开的一朵诡异的血花。
在倒地的时候,薛翃察觉有个人飞快地来到身边,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喂!”
薛翃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