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其实早在宝福公主出嫁之前, 大概是在皇帝为薛家平反之后, 颜太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
这次却正是赶在皇帝千秋的时候,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厥了过去。
皇帝震惊,当下陪着太后回到了永福宫,急召太医来诊治。
太医诊断后, 说太后是肝火内郁,血浮气燥, 却又给风邪所侵, 所以内外冷热交煎, 一时气息不畅导致昏厥。
于是急忙开方子给药,不多会儿药煎好后, 宫女喂给太后服用,又等了半个时辰, 太后才缓缓醒来。
正嘉略松了口气:“太后可觉着好些了?”
宫女扶了太后起身,太后目视前方,脸上有些迷惘之色, 竟好像没听见皇帝的声音。
正嘉觉着她神情不对, 便唤道:“太后?”回头又示意太医上前。
此刻颜太后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来, 但是目光呆滞, 并不是看着皇帝,而是胡乱扫视别的地方。
正嘉心中微惊, 这会儿太医上前要给太后请脉, 才跪下, 旁边宫女扶着太后的手,太后受惊一般将手抽回:“谁?干什么?”
在场众人都惊的怔住了,不知太后为何如此。
太后皱皱眉,厉声喝道:“为什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干什么!”
这会儿乃是大白天,太后竟突然说出这话,伺候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旁边的嬷嬷忙道:“娘娘,天还没黑呢,您、您怎么了?”
太后呆了呆,然后闭上双眼又睁开,可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举手揉了揉眼睛,好像不相信,反复几次,终于失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哀家看不见了!”
正嘉在旁边目睹这情形,喝命太医:“太后是怎么了!”
太医本要请脉,只是太后受惊过甚,不容别人近身。直到听见皇帝的声音,才胡乱地转头乱扫,一边叫道:“皇帝,皇帝!”
正嘉只得上前,抬手将太后的手握住:“太后,朕在这里。”
颜太后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皇帝的手:“皇帝,哀家……哀家的眼睛怎么了?”
正嘉道:“太后不必着急,先让太医给您请脉。”
太后张皇:“哀家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谁在身边。”
正嘉道:“您不用惊慌,朕在这里,太后不会有事的。”
这会儿太医总算探手替太后诊过了,良久撒手,问太后道:“敢问娘娘觉着如何?”
太后略微镇定了些,道:“我觉着……一阵阵的眩晕,头好像重了百倍,又像是给人捶过一样,闷痛的很。”
太医闻言,后退磕头道:“皇上,按理说先前娘娘服了药后,那股交杂的风邪该化开了,所以娘娘才能醒来,但不知为何,此刻臣察觉娘娘体内另有一股寒毒,按照娘娘的症状说法,应该是这寒毒窜流上冲,导致头部的经络不畅,娘娘突然间目不能视物,只怕是这个原因。”
正嘉道:“什么寒毒?”
太医道:“这个臣便不得而知了,还要再细看才知道。”
于是正嘉便命太医院会诊,务必将太后的眼睛尽快治好。
而就在太后调养料理的时候,含章宫里,却也突然传出了消息,原来是庄妃娘娘也病倒了。
因为大家都忙着太后的事,太医院只分出一个太医前去查看。
宫内的妃嫔多数身体娇弱,何况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医只当庄妃娘娘是小患而已,来至含章宫诊脉之后,才要开药方,突然间发现异样。
原来庄妃的病症,竟跟太后差不多,太医吃惊之下忙禀告院首,因为太后的前车之鉴,一时并没有如同为太后诊治般开方子。
这件事很快便禀奏了皇帝。
而后宫之中,太后虽醒却盲了双眼,至于庄妃,因为并没有服药,所以仍是昏迷之中。
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提议请和玉仙长来给太后和庄妃看诊。
庄妃人在昏迷之中无法抉择,太后却大发雷霆,骂道:“到底谁才是太医?这宫内几时又多出一个女太医来了,若是事事都要她来出面,那太医院养着你们这些闲人做什么?”
于是众人不敢当着太后的面儿多嘴。可从薛翃进宫,为宝鸾治病开始,太医院里的人便跟她熟络起来,自有些交情,虽不敢再对太后提起,暗中却悄悄地询问薛翃,看看能不能有些眉目。
先前若是有宫内的人生病,薛翃从来不肯推卸,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往往地药到病除,但是这一次,她却突然三缄其口。
给太医们催问的着急了,薛翃说道:“各位不是不知道‘望闻问切’的道理,照你们所说的症状,竟是极为微妙的,且那是太后跟庄妃娘娘的贵体,我实在不能只凭三言两语就做决断。”
刘太医道:“仙长向来跟含章宫的庄妃娘娘交好,怎么坐视不理?若是肯去含章宫一见,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太后的话我也听说过了,我虽然略通医术,但毕竟是越俎代庖,若是能治好,或许没什么,但如果有个差错,我的罪过自然就大了,”薛翃点头说道:“各位大人,别再为难我了。”
等众人都退了之后,宝鸾说道:“和玉,你真的不管庄妃娘娘了吗?”
薛翃道:“宝鸾怎么这么问?”
宝鸾道:“我只是觉着,如果庄妃娘娘不好了的话,她生的弟弟……就跟我和姐姐、还有去世的三妹妹他们当初那么可怜了。”
薛翃心头一震,抬手在宝鸾头上轻轻抚过,良久,薛翃才说道:“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薛翃却仍是没有去过永福宫或者含章宫,甚至在太后跟庄妃病倒后的第二天,薛翃向皇帝请旨,要带宝鸾公主出宫往城外的清虚观进香祝祷。
皇帝听了薛翃所说,问道:“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宫?”
薛翃道:“宫内是非太多,最近我也心浮气躁,时常觉着眼前耳畔不净,去往道观里走一遭,或许能够耳聪目明些,也让灵台重新清明。”
正嘉道:“朕还想让你画几张符箓作为平安福呢,没想到你竟还要去拜神。”
薛翃笑道:“这就叫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正嘉给她一句引得也苦笑了,旋即又哼了声:“听说太医们叫你去给太后跟庄妃看诊,你不肯?这是为什么?”
薛翃道:“治好了无功,治不好有罪,而且太后发话了不许我插手,我又何必上赶着呢。”
“这不是你一贯的脾气,若是当初才进宫时候的你,只怕早就去了含章宫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是啊,”皇帝长叹了声:“既然你想去道观,那就去一趟吧,宝鸾也是可怜,从出生就没出过皇宫,正好儿你带她出去走走,只是有一件,早去早回,不得有违。”
薛翃谢恩。
从养心殿出来,一路往外,郑谷亲自陪她而行,且走且说:“您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出宫?”
薛翃道:“静静心,顺便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
郑谷微笑看她一眼道:“您是察觉了什么吗?”
“公公呢?”
郑谷揣着手,叹道:“自打皇上给薛家平反开始,太后就气不顺,郁结五内这会儿发作,也是有的。只是庄妃的病未免来的蹊跷,两个人是同样的症状,那就难说了。”
世间的病症千千万,但是在这后宫之内有两个人突然得了同样的病,若非是险恶的传染疾病,那么原因仿佛只有一个——中毒。
郑谷望着薛翃,薛翃当然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公公当然知道,我之所以不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郑谷说道:“是。不沾手是好的。何况皇上也没有发话呢。”
薛翃点头,也微微一笑道:“公公最知道皇上的心,难道皇上是在怀疑我吗?”
如果是往常,这会儿正嘉只怕早吩咐了薛翃帮着看一看太后跟庄妃的病,但就算太医院的人向着皇帝说了此事,正嘉也并没有答应让薛翃看诊。
郑谷见她已经猜着了,便踌躇了会儿,才道:“其实皇上未必是怀疑您,只不过那是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自然是有些关心则乱的。”
薛翃笑了笑。
此时左右无人,只有入秋后的风,一阵赛一阵的冷。
两个人目光相对,郑谷道:“我该回去了,仙长这次出宫,可要多多留心。平安出去,顺利回来。”
薛翃见他要走,才道:“公公。”
郑谷回身,薛翃道:“我有一句话,想问公公……倘若这才太后的病好不了的话,皇上,会如何?”
郑谷一震,忙笑道:“仙长,这可不能玩笑。”
薛翃道:“毕竟病来如山倒,谁能说的准呢?公公最懂皇上的心意,不妨告诉我,若太后不治而亡,皇上会如何?或者说,皇上将怎么对我?”
郑谷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笑道:“您可难住我了,一来这种事不好假如,二来,主子的心意如海深,我们做奴婢的哪里能揣测到万一?且若说了解主子的人,仙长又何必问别人,只怕没有人比您心里最清楚。”
薛翃一笑,转身去了。郑谷目送她的背影,终于转身拾级而上,进了养心殿内。
今日是个阴天,这殿内的光线也格外暗淡,虽然燃着灯,仍是令人觉着眼前不爽快,郑谷命小太监进内多点些灯火,自己看看时辰,上前拜见皇帝。
“主子,是时候进金丹了。”
正嘉坐在龙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风吹动他的袍摆,跟垂落的长发,袖口。
郑谷抬眸看他一眼,不敢再出声,只是躬身站着。
良久,正嘉才说道:“她怎么说?”
郑谷闻言,便回答道:“无非是说……宫内杂乱,出外避避嫌之类的。”
“还说什么了,都说出来,”正嘉并不抬头,却仿佛能看穿一切,“她都说了什么,一句也不要隐瞒!”
郑谷心头凛然,他定了定神,终于把方才跟薛翃在殿外的对白都一一告知了皇帝。
正嘉沉沉地听着,在听到郑谷说“若太后不治而亡”的时候,嘴角猛然牵动:“她真这么说的?”
郑谷尽量用委婉的口吻回答道:“仙长只怕并没有别的意思,她也只是问问罢了。”
“她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朕。”正嘉眉头紧蹙,幽幽地叹了声。
郑谷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皇上真的疑心……太后跟庄妃的病是仙长所为吗?”
皇帝不言语。
在皇帝身侧,博山炉内的烟气本来随着窗外的风而摇曳,在这会儿,却突然有些凌乱。
那是皇帝的呼吸突然加重了的缘故。
郑谷自然看了出来,本来在这时候他该识相地不再插嘴,但是……
郑谷低声道:“其实,这会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照奴婢的浅见,仙长不太可能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博山炉内冒出的烟气,给风一吹就会散开,消失无踪。
但是对皇帝而言,这话却是钉子一样尖锐。
“她像是哪种人?”皇帝垂着头问,字字冷沉,掷地有声,“你能看出她是哪种人吗?现在,连朕也看不出来。”
郑谷深深低头。
皇帝又道:“朕明知道给薛家平反太后会不高兴,还是这么做了,过去的事了,朕本来不想麻烦的又翻出来,可为什么非要兴师动众,除了朕心里还惦记着端妃的那点好,就是为了她了。”
皇帝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像是做了好事却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为自己鸣不平。
郑谷咽了口唾沫:“是……皇上还特追封了端妃娘娘为纯愍皇后,宫内的人都在称赞皇上圣明呢。”
“宫内的人称赞有什么用,太后却更不高兴了。”皇帝说。
郑谷语塞。
“朕从来没有这么烦心过,为了她!”正嘉深深呼吸,阴阴沉沉的目光逡巡无措,又道:“但是朕、朕总觉着抓不住她,越来越猜不透她了。”
郑谷微微地有些震惊,他自然最清楚皇帝的为人,这是天底下最睿智英明,却又最薄情寡恩的君主,夫妻,子女,都打动不了他,唯有对太后还存着无可撼动的孝敬之心。
但是这份孝敬之心,却因为对一个女子的浓烈的喜欢,产生了一丝裂缝。
而皇帝此刻的情形,却很像是动了情的无措少年般,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郑谷恍惚失神的时候,皇帝道:“你可知道太医院这几天追查太后跟庄妃病倒的原因,查到了什么结果?”
这件事,皇帝交给了东厂的张相,联手慎刑司,并太医院一块儿细查,把太后跟庄妃这月余中每天的饮食起居,接触之物等,事无巨细尽数查了个明明白白。
郑谷道:“奴婢……不知道。”
皇帝道:“庄妃跟太后的饮食很不一样,所到的地方碰触的东西自也不同,他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是那个九仙薯蓣煎!”
郑谷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见,仍是惊了一跳:“这个,是和玉仙长送给庄妃娘娘的方子,娘娘用着很好,才给太后娘娘用了的,可是……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没有问题,怎么会出事儿呢?”
皇帝说道:“不知道,正经医理药理上的事,不是朕所能参透的,太医院他们也还在细查。”
郑谷略略松了口气:“虽然是这样,但也未必真的是这方子的问题,毕竟是道家良方,据说也是有典籍可查的,太医院的人还曾细细看过,配药之类都是好的。再者说,倘若仙长有意害人,也不至于这样肆无忌惮的动手。”
皇帝听了这一番话,脸色稍微好转了点:“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的。”
郑谷心头一动,突然想:皇帝其实也是不想承认是九仙薯蓣煎出的问题,皇帝的心里……其实是认为、或者盼着此事跟和玉无关的。
两人说过了此事,正嘉道:“明儿和玉出宫,要多派些人跟着,免得又出糟心的事儿,就让江恒……”
不期然说出这个熟悉的名字,皇帝跟郑谷都是一愣。
然后正嘉轻叹了声:“罢了,让那个什么季骁……调派些人手跟着吧。”
郑谷应承,皇帝这才徐徐起身,道:“去永福宫。”
***
郑谷陪着皇帝来至永福宫,却见门口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太监。
郑谷手下的内侍过去一问,回来道:“是大皇子殿下正在探望太后娘娘。”
皇帝听了,下辇入内,郑谷则吩咐永福宫的人不用声张,又让跟随的侍从们都等在殿外,不得入内。
皇帝只带了郑谷一个人,徐步进了永福宫的正殿。
一路望内,将到太后寝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太后的伺候人等都在门口,因见皇帝来到,正要行礼通禀,早给郑谷先制止住,又命众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走到门口,正欲入内,便听到里头太后的声音,道:“琮儿,哀家的眼睛看不见,但偏是这样,握着你的手,就觉着你仍是以前小小的时候,那样活泼伶俐地在哀家膝边上玩闹。”
自打皇帝成年,就很少听见太后这样关切动情的声音,如今听到,那原本深邃的眸子里忍不住也泛出了一丝对于过往的惆怅感伤。
里头西华道:“可惜那些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太后慈爱地说道:“不要紧,祖母都给你记着呢,你那些可爱的样子,祖母从来都忘不了的。以前以为你遭遇了不测……每次想起来,就像是有人用冰锥子插着我的心一样。”
太后说到这里,眼中涌出泪来,她试探着抚过西华的脸:“还好你回来了,真真是苍天有眼。”
西华道:“太医让您老人家不可大喜大怒,要好生休息身子才好早些好转。”
太后道:“好转?哼,迟早晚哀家会给气死,纵然不给气死,也会给她害死。”
西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太后……”
太后摩挲着,紧紧地握着西华的手:“琮儿,我知道你原本跟她是一块儿的,只是,你跟她的身份毕竟不同,你是高贵的皇子,你也是最像皇上的人,若是皇上喜欢你,将来一定是你继承大统。而她,一个贱人,用下/流的手段魅惑你父皇,甚至让你父皇跟哀家离心……”
太后虽然看不见,却觉着西华的手一抖,她忙握的更紧了些:“哀家这次的病,十有八/九跟她脱不了关系!这如果是放在以前、或者换了别的什么人,你父皇那脾气,哪里会有二话,立刻就将那罪魁祸首处置了!如今倒好,他仍是宠爱有加,他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太后。琮儿,你千万要清醒,不能受任何人的蛊惑,知道吗?尤其是她,你一定要远离着她,明白祖母说的话了没有?”
许久,西华垂头道:“太后,我明白。”
门口处,皇帝不期然听了这一番话,垂了眼皮,默然无言。
他本是要进内的,此刻却打消了这份心意,正转身要走,却听太后又道:“对了,我这里还留着些以前你最喜欢的小玩物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太后说着,回身,摸索着把枕头旁边的一个匣子抱了过来,打开说道:“琮儿你看看,你还记得吗?这里头你最喜欢的……”
太后回忆往事,脸上重又带了喜欢的笑。
但是门口的皇帝却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太后打开匣子的瞬间,西华眉睫微动,接着探手入内,竟从匣子里取了一个小小地金如意出来。
他擎着如意放在眼底,眼中浮出了久违的淡淡笑意。
此时太后兀自目视前方,念叨着说:“琮儿,我记得当时你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小云头如意了,那会儿你抓周的时候一把抓到的便是这个……像是在底下,你找找看,有没有?”
***
如正嘉所说,宝鸾是第一次出宫。从薛翃口中得知这消息后,宝鸾高兴的一夜无法入眠。
次日早上起身,两人坐了宫车出太和门,果然见镇抚司季骁带了百余人在宫门口等候。
宝鸾已经按捺不住从车窗口往外瞧,突然见这般阵仗,吓得又缩回来。
薛翃瞧了一眼,不以为意,把宝鸾抱了抱:“别怕,这些是护着咱们的人。”
马车出宫门,一路沿着长安大道往前,渐渐到了闹市,宝鸾紧张地靠着薛翃,又是新奇,又有些畏惧:“和玉!好多人!他们在干什么?”
对那些酒楼,路边的摊贩,各色琳琅满目的货品之类,宝鸾一无所知,这里没有宫内的冷寂跟规谨,却满是令人吃惊的沸腾跟热闹。
薛翃垂头看着满面通红的宝鸾,女孩子的双眼瞪得圆圆地,很快,畏惧从眼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盼望,时不时看到新奇的东西,她都抓着薛翃让她跟着看,又问是何物,整个人趴在车窗边上,好像要从这小小地宫车内飞出去,仔仔细细地把这个世界看个够。
薛翃抚着宝鸾的背,心中又是欣慰,又觉酸楚。
直到马车要出城门了,宝鸾还是意犹未尽,贪婪地打量着外头的每一寸风景,路过的每一个人,乃至那高高地城门。
薛翃把她抱了回来,抚着她的额头道:“宝鸾,还记得当初我问你的话吗?”
宝鸾正高兴着,昂首笑嘻嘻地问:“什么话?”
薛翃道:“我曾说过,也许可以带你回贵溪,带你离开宫里,到宫外生活……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愿意吗?”
宝鸾略一犹豫,然后想到方才所见所感,立刻点头道:“愿意!”
薛翃笑道:“真的愿意?如果出了宫,你就不是公主了。”
“我不当什么公主,我愿意在外面,”宝鸾回答,又握着薛翃的手道:“只要跟你在一块儿。”
薛翃一愣,宝鸾突然想起一件事,满脸兴奋道:“和玉,你带我去滇南,带我去找哥哥好吗?”
薛翃道:“想宝福了吗?”
宝鸾点头。
薛翃道:“会见到的。”
宝鸾像是吃了一颗极甜的糖,把头靠在薛翃怀里:“和玉。你真好。”
薛翃垂眸望着怀中的女孩子,若宝鸾这会儿抬头,就会看到她满目的温柔。
宝鸾陶醉于这种自由自在,安安稳稳的感觉,喃喃道:“和玉,如果没有你,只怕我早就死了呀。以后咱们就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薛翃咽了口唾沫,把头转开,宝鸾自顾自又道:“我之前跟姐姐说,抱着你的时候,就好像跟母妃……不对,是跟母后在一块儿一样,和玉……”
她突然觉着有什么打在自己的脸上,宝鸾一愣睁开双眼,却见薛翃转开头,笑道:“公主快看,咱们出城了。”
宝鸾本正疑惑,被薛翃一指点,便又忙爬起身来,趴在窗口处往外看。
薛翃咳嗽了声道:“方才你所见的只是城内的一部分而已,这城外的天下,有比京城更广阔千万倍,更好看千万倍的地方。”
宝鸾想象不出来,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那该有多大啊。”
她从来没出过宫,方才见过京城,已经惊叹不已,如今更听说这个,越发心旷神怡,心向往之,恨不得立刻千山万水走遍。
车驾转过山道,停在清虚观前。
薛翃下地,又接了宝鸾出来。宝鸾的双脚踩在宫外的土地上,忍不住有些发抖,又看看周围,更是畏惧,便躲在薛翃身后。
这会儿清虚观里的道士已经出来迎接,薛翃握着宝鸾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观内而行。
照例先拜过了三清道尊,同观内道者闲话三两句,道士引着两人从前殿往后而行,边浏览观中景致。
在道观之后的院子里,却种了有十几棵的银杏树,秋日正是银杏大好的时候,放眼看去金黄色一片,闪闪烁烁,阳光下宛若仙境。
宝鸾先喜欢的撒开手,跑了进去,仰头看着高高地银杏,扬着手打转,又俯身捉了些树叶子在手中玩。
这会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走到薛翃身边,行了个稽首礼:“您来了。”
薛翃道:“安排好了吗?”
“已经都安排好了。可以立刻带了公主走。”
薛翃回头看了看宝鸾,却见小家伙已经撒腿在银杏林子里撒欢起来。薛翃犹豫片刻:“不着急,再等一会儿。”
那边宝鸾捡了许多银杏叶子,又叫道:“和玉,快过来呀。”
薛翃身不由己地走前两步,宝鸾眼中流露顽皮的神色,然后猛然向着她把手中的银杏叶子洒落。
那一片片金黄色的叶片从天而降,闪闪烁烁,美极了。
薛翃抬头,虽然是笑着,眼角却有泪悄然无声地斜入鬓中。
宝鸾扑过来,抱着薛翃的腿,仰头看着她撒娇:“和玉,今天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薛翃低头,轻轻地抚过小公主明净的额头。
她无意中失去了一个孩子,有三个女儿。
却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害了最小的公主早夭。
这始终是她心中最不能容忍,也最不能淡忘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以什么都不用在乎。
如今唯一最在乎的、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宝福跟宝鸾两个,从此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过活。
正如薛翃之前跟宝福说过的。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看人眼色。
薛翃深深呼吸:“宝鸾。”
小公主察觉了她的异样,慢慢睁开眼睛:“嗯?”
薛翃道:“你别怕,只听我说。我现在叫人带你走,这人会带你……去见宝福。”
宝鸾听着,眼中惊喜交加:“真的?”
薛翃点头:“嗯,只要你乖乖听话。很快就能见到你姐姐。”
宝鸾几乎欢呼,却又忍住,忙握住薛翃的手,小声道:“那咱们快走吧。”
薛翃屏住呼吸:“我、我暂时不能跟你一块儿走。”
宝鸾一愣,脸上的喜色顿时收起来:“为什么?”
薛翃道:“我还有一件事儿没有做完,宝鸾先去。等我做完了事儿,再去找你们。”
宝鸾皱眉,她盯着薛翃的眼睛,像是在分辨她所说是真是假,然后宝鸾道:“不,我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我要跟你在一起。要走一起走,你要不走,我就也不走。”
薛翃原本就有些情难自已,听了宝鸾的话,眼睛迅速泛红。
“宝鸾……”薛翃尽力克制:“你……”
宝鸾却根本不听她说,重新扑过来将薛翃紧紧抱住:“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和玉在一起!”
宝鸾起初还是颤抖着小声的,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无法遏制地放声尖叫起来,好像是怕薛翃会将自己推开一样。
门口处,季骁跟几名镇抚司侍卫闻声,纷纷走了出来。
薛翃忙抬手安抚宝鸾,一边竭力忍着眼中的泪。
薛翃虽然猜到宝鸾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没想到宝鸾年纪小小,脾气却如此倔强。
她看出薛翃想把自己一个人送走的意图,便戒备起来,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起初因为出宫时候的狂喜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宝鸾如临大敌的,时不时转头打量周围,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出现似的。
薛翃本想好生劝她,可是宝鸾什么都不肯听,眼见时辰不早,季骁跟宫内的随行太监已经过来催了两次。
薛翃心中暗暗焦急,终于她摁着宝鸾的肩头蹲了下来:“你听我说,接下来,宫内会有很大的危险,若是弄不好,会……像是先前你、你母后那样的下场,你难道也要回宫吗?”
宝鸾望着薛翃,然后点了点头:“我要回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怕。”
薛翃闭上双眼,泪一涌而出。
宝鸾将她的泪擦去,自己却含泪轻声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薛翃忍无可忍地张手,将女孩子紧紧地抱入怀中:“我也不想跟宝鸾分开。”
***
在回宫的路上,薛翃命转道,往高府走了一趟。
这几日时气不佳,高彦秋偶感风寒,卧病在家。
听说薛翃回来探望,高尚书心中感慨万分。
此刻他已经改变了当初对于自己这孙女儿的偏见,但是……却又处于本能的亲热不起来。
于是只撑着起身,叫侍婢更衣。
今日恰虞太舒来探望,两人才说了几句话。
虞太舒道:“您老何必再起身,和玉仙长医术最佳,也许是听说您老人家病着,所以特意回来。”
高彦秋道:“你说的她真如神仙一样了。”话虽如此说,面上却只是随和地一笑,又道:“你难道没听说,近来宫内不太平呢,倒不知往后的局势如何。”
虞太舒道:“新入阁的沈随是个聪明人,皇上也对颜家生了龃龉,颜家最后的指望,便只有太后了,太后的病来的蹊跷,等见了和玉仙长再仔细询问询问罢了。”
高彦秋点头:“唉,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才只三年,薛家的案子竟然又翻了过来,只希望我这条老命,能够活着看到他颜家从云端落到泥里,我才肯瞑目呢。”
虞太舒笑道:“老师何必说这些颓丧的话。”
当下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来到外间,暂时歇了会儿,虞太舒道:“我先回避。”
高彦秋制止了:“不用,你就在这里罢了。听说同来的还有公主,不必那样避嫌。咱们先去迎驾吧。”
当下高彦秋走了出来,来至堂下,阖府拜见公主。
宝鸾在薛翃面前,是一派女孩儿情形,但是此刻,却气定神闲的,大有章法,道:“各位快快平身,我年纪还小,当不起。”于是叫太监们扶了起身。
高家老夫人见了孙女儿,自更有一番喜欢,只是碍于公主在旁边,不敢过分亲热。
高彦秋因为有正事,便使了个眼色给儿子,高孺上前,安抚了老人家先行入内。
不多会儿,堂上只剩下了高彦秋,虞太舒,薛翃跟宝鸾。
薛翃见高彦秋双眼发红,喘息过重,知是有些内热,便上前给他诊脉,又说了一副药方。
宝鸾默默记在心里,对高彦秋道:“高尚书,听说你的字写得最好,我说给你,你快写出来叫人去抓药可好?”
高彦秋又是意外,又有些惊奇:“公主记得?好啊。请殿下随我到里间。”于是引了宝鸾公主,到了里头,让侍女研磨。
这会儿外间,虞太舒跟薛翃对面而坐,两人彼此相看了会儿,虞太舒低声道:“为什么公主没走?”
薛翃说道:“她不愿意离开我。”
虞太舒微微一笑:“当初我就说不行。”
薛翃低头:“我没想到,她这样固执。”
虞太舒道:“公主毕竟是皇上跟纯愍皇后的女儿。当然有自己的脾气。”
这会儿里间传来宝鸾念药名的声音:“防风一两要去掉芦头,小荆子一两,栀子仁一两,枸杞子一两要微炒过,甘草半两……”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薛翃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又微微湿润了。
“你……”突然听虞太舒说道:“是和玉吗?”
薛翃一怔,抬头望着他。
目光相对,虞太舒道:“或者……你是如雪吗?”
里头好像十分热闹,高彦秋在夸宝鸾:“公主殿下,您的记性可真是过人啊,简直让老夫惭愧。”
但外间却静的异常。
终于,薛翃回答:“我不是。”
虞太舒一点儿讶异之色都没有,只仍是目无波澜地望着她。
薛翃道:“我不是和玉,也不是如雪。”
直到这会儿,虞太舒才缓缓道:“我知道。”
薛翃眉头微蹙。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知道的,”虞太舒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着里头的滚茶,望着茶叶在内浮沉。太舒道:“那年你跟我说,十年之后你会回来京内,但是回来的人已不是你。那时候我本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