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竹溪花浦曾同醉
暖风闲庭,正是二月好春色,蔷薇花悄悄爬上素墙,清池边的桃花娇烂漫红,复复繁繁压低了枝头,花瓣如雨落入池中,将清水染成胭脂色,随春水杳然而去,不知其源。
李奕欣在庭院里练舞,裙袂翻飞,浅粉的水袖在风中柔然飘荡,宛如清泓的波浪,一个轻盈的跳跃,她手作垂莲在空中转了个圈,裙裾摆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而后轻轻落到地面上,如蜻蜓点水般,碧色的长裙也随她静了下来,她弯腰作出最后一个动作,气息没有一丝紊乱。
这是十天前教坊的白乐姬教她的绿腰,她自以为练得不错,定能在待会儿的花朝宴上,当着父皇和众人的面好好出个风头。
她这么想着,樱桃般水润的粉唇缓缓弯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心中有几分窃喜。
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身后响起:“我说小宫女啊,这段舞你已经跳了六遍了,我都看厌了,能不能换点别的?”
她练舞入了迷,没想到身后竟然有人,而听这人的话,似乎是从她开始练舞时便在庭院里。
等等,他方才唤她什么?小宫女?
这宫中竟然还有人不知道她元瑛公主?
她好气又好笑地回头,便看到身后的红廊的青苔石阶上,坐着一位凤眸深邃的紫衣少年,他剑眉英扬,带着天生的狂傲。
他不认得她,她却认得他。
他是孙老将军的长子孙承恭,是恶名远扬的纨绔少年,是皇兄警告过绝对不能亲近的人之一。
李奕欣转身水袖轻拂,大方地走向长廊,停在孙承恭的面前,故意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本宫当是哪里的总角小儿,原来是孙家的公子哥儿啊,真是失礼了。”
大概是称谓的缘故,孙承恭这才抬头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少女,忽而道:“你是……御封的元瑛?”
李奕欣有些骄傲地抬起了头,春光透过树梢浮在她娇俏的脸上:“算你识相。”
孙承恭缄默,起身准备走。
李奕欣一愣,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孙承恭微微偏过头:“我好像打扰了公主练舞的雅兴,还是换处坐坐。”
以前,李奕欣跳舞,旁人都是仰面着望她,脸上写满了欣赏与赞叹,今日竟碰到了一个说自己“看厌了”的人,而这人竟然想就这样一走了之?真是难以置信!
李奕欣仗着公主的尊仪脱口道:“慢着,本宫何时允许你可以走了?”
孙承恭转身,诧异地望着她。
李奕欣挽了挽水袖,眉梢轻挑道:“你坐过来,本宫给你跳一支别的。”
孙承恭一愣,最后还是坐下来继续看李奕欣跳舞,直到花朝宴开始。
李奕欣后来才知道,这位孙公子原来是专程来给她的皇妹赔礼的,十天前,他弄坏了她的纸鸢,今天给她送了一个新的。
谁知李玉和特别不待见他,他吃了闭门羹,于是闲逛到旁院里散心,却恰好碰见了她。
自那以后,孙承恭时不时便会来宫中看望她。
旁人只道玩闹成性的孙大公子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舞惊鸿的元瑛公主。
可惜旁人只说对了一半,孙承恭确实是喜欢上了一位公主,但不是她,而是她的皇妹,李玉和。
李奕欣最初发现端倪,是在花朝宴上,她舞步轻盈飞袂拂云,翠衣繁姿顾盼生辉,得到了座上所有人注目,连父皇都对她的舞技赞不绝口,可有一点让她介意——在她跳绿腰的时候,孙承恭的目光,总是越过她,落在对面坐着的李玉和身上。
之后孙承恭每每找她,都会带上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逗她开心,也每每都会想方设法地把话题扯到李玉和身上,问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什么首饰,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时,李奕欣会攥紧他送的小玩意,黛眉蹙成八字,抿着唇一言不发,憋屈又心涩地听他把话问完,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晋欢喜欢吃甜食,最近特别爱吃毕罗,她喜欢穿及胸纹绣长裙,饰玳瑁簪,至于喜欢什么样的人嘛……
李奕欣瞥了孙承恭一眼,坏心眼道:“晋欢喜欢沉稳内敛之人,平日最讨厌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
孙承恭愕然:“……沉稳内敛?”
李奕欣计上心头,眼前一亮:“没错!就是像大皇兄李墨方那样的男子!”
孙承恭听罢,眼中多了些阴霾,不言不语地坐了良久,久到李奕欣都觉得空气停滞气氛尴尬,他才缓缓道:“元瑛你说,如果我变得沉稳内敛了,晋欢就会喜欢我吗?”
李奕欣眨了眨眼:“晋欢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孙老将军一定会很高兴的。”
孙承恭听后脸色愈发难看,寻了个幌子匆匆道别,走掉了。
李奕欣抚弄着孙承恭方才赠予她的流苏步摇,若有所思。
这小东西虽不及皇宫作坊的精致,却也挺配自己的桃色舞裙。
李奕欣并非成心刁难,她只是弄不明白,李玉和明明样样都不如她,为何还能得到父皇的宠爱和孙承恭的青睐呢?
她想下次孙承恭再进宫时,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可她等了三日、十日、大半个月,等到七月流火,西苑枫林尽染,也没等到孙承恭。
直到除夕将至,皇上宴请群臣贺新年,麟德殿百官朝拜歌舞升平,她才见到了他。
几个月不见,孙承恭面容消瘦了许多,个子也拔高了些,一身素净的白衣,不言不语地坐在下面吃酒,稚气稍稍褪去的面庞,显现出几分成年男子的坚毅,黑曜石般的眼眸更加深沉,举手投足之间竟真有几分“沉稳内敛”的味道。
李奕欣忽然觉得好笑,心想这家伙真的把她那句玩笑听进心里了,转身央着皇兄前去和孙上将军贺年,李孛弼拗不过她,只好牵着她的手去了。
趁李孛弼和孙斌聊得投机的当儿,李奕欣撇开自家皇兄的手,跑到孙承恭身边坐下,强势地把手搁在案上,白嫩的小手拼出一朵莲花的形状,撑住下巴歪着脑袋看向他:“你最近怎么不来宫里玩?”
孙承恭没有看她,兀自斟上一杯酒:“家中有事。”
李奕欣思忖了片刻,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些传闻,顿了顿,道:“我听说前段日子孙府进了贼,把老将军最宝贵的玉佩偷走了,你说的可是这件事?”
孙承恭不答,接着喝酒。
李奕欣对他的冷淡显得不甚在意,继续自说自话:“可事情查出来竟是孙家自己的暗卫所为,老将军一怒之下将其处以私刑……”
说着,李奕欣的眼睛亮了亮,凑近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孙承恭举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她,神色无常道:“公主有空应多学习《女则》,是非公道有自己的判断,不要总是听他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才好。”
李奕欣抬眸仔细看他,发现孙承恭的眼神比原来更幽暗了几分,如同荒芜的冥渊,浑浊不堪。
她心下一惊,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上座的父皇在呼唤自己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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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懵懂着抬头,便看到父皇殷切喜悦的眼神,只是这眼神不是望向她,而是望向孙老将军。
“孙爱卿,朕听说令郎与朕的元瑛感情甚好,今日一看,果然是珠联璧合啊哈哈哈哈哈。”
孙斌起身,面色有几分惶恐:“犬子怎能与公主相配?陛下谬赞了。”
皇上却不乐意了:“欸,怎么能说不配呢?你看他们二人并肩而坐鹣鲽情深,朕看着十分相配啊。”
李奕欣明白过来,父皇这是要乱点鸳鸯啊。正想起身辩解,却被孙承恭放在案下的手拉住,示意让她别动。
这时,孙斌缓缓道:“公主还未及笄,不宜婚配,况且人心不如石,若是公主及笄以后依旧喜欢犬子,陛下再拟恩旨也不迟啊。”
皇上听罢龙颜大悦,大笑两声举杯道:“好一个人心不如石!孙爱卿,来!朕敬你一杯!”
孙斌双手奉杯,笑着将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李奕欣的手此时还被孙承恭握在手心里,明明正值寒冬,竟让她感到如此灼热。
有那么一瞬间,她动了私心。
她想,即便是偷来的也好,只要他可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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