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酒是个好东西
谎言其实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十几万人一起联合着骗一个人。
“肖公子, 你别这样。将军他不愿告诉你，就是不想看到你难过啊！”副将深深埋着头，都不敢面对他和那架七弦琴。
肖雨尘抱着琴, 不顾上面的落灰, 红着眼：“你告诉我, 他是如何死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副将长叹一声, 道了句“将军我对不起你”, 此句过后，他就如实说了。
柳君炎死在三年前。
三年前, 肖雨尘所在的军队遇到埋伏。柳君炎得知后, 第一次在战场上慌了神, 他不顾一切地去营救。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去了。大军速度慢, 他若带上, 是能营救不错, 可是速度慢。只怕等大军来，肖雨尘尸体都凉了。
于是他将大军交给副将，自己单枪匹马的前往。
这就是一场交易, 以命换命。
肖雨尘能活, 他却要死。
当护送走肖雨尘, 大军来到时。柳君炎身上已被插了八根枪, 他咬牙苦苦坚持, 等他的军队。不为活命, 只为对他们下达最后一个命令。
副将道：“将军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在你面前，他永远没死。”
每月一封书信，为的就是能让肖雨尘安心。
这封书信是由军中很多人一同书写，信中的一切口吻都是模仿柳君炎。若要问是谁告诉他们两人相处的细节，能做到欺骗一个人整整三年，这个人还是柳君炎。
副将说，柳君炎死时，用最后一口气，讲述了两人从初识，到他死的一切细节。不止如此，在两人刚刚认识时，柳君炎就把每天发生的事用笔记下来。
他说，人在军中，指不定明天就战死了。若要让在乎的人安心，唯有活着。这种活着并非是本人非得活着，而是让那个人觉得自己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当一个一辈子的骗子，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总比真相让人好接受的多。
而柳君炎，父母皆亡。要说这一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个是社稷，另一个就是愿意跟他到这荒凉边疆的肖雨尘。
在认识他的第一天，这个人他就骗定了。平安无事自然好，可万一有事，骗他总比告诉他真相好上千万倍。
肖雨尘：“他就没想过，如果骗不过呢！”
副将：“公子，说实话。若不是因为那该死的月亮，你只怕现在也还沉溺在这场骗局中。”
肖雨尘：“一辈子不可能的。”
副将很有信心：“有可能。你可知，为了骗你，将军他不止有这一招。战事未完，骗你自然简单，只需一封书信。战事若完，他大可说他呆在圣上身边做守卫，皇宫可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那时也只需一封书信。若你有一天产生了怀疑，根据他的方法，我们会找一个与他身形一样的人，带一个面具说在战场上时毁了容貌，装出他的声音，一样可以骗你。”
肖雨尘闭上眼睛。
柳君炎的手段真的高明，若不是肖雨尘走时，把与自己形影不离的琴留在这里，给他当做一个念想，只怕真的就要被他骗一辈子了。
肖雨尘无比爱护自己的琴，好友的东西，柳君炎爱屋及乌，从前肖雨尘去哪里把琴留下，他就一日三次地擦拭。虽然是个音痴，根本不会弹，擦也就是保证不会留下一点灰。但如此用心，世间真的少见。
很久以前，肖雨尘刚和他到边疆，他力气大擦琴也不知道收敛收敛，又是一天几次，有次肖雨尘回来检查，发现他把琴上的漆都擦掉了。
如此一来，他若活着，他的琴他必定会随身带着，就算不带，上面定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落灰。
这场骗局最大的败笔，就是柳君炎没让人把琴扔了。
只要不舍得扔琴，就意为着必定会有露馅的一天。
•
这件事，流玉和妄幽也知道了。
流玉看向妄幽：“这个结果，看你的样子，你早就猜到了？”
妄幽抱着手：“对啊。”
流玉微微垂了垂眉眼，问他：“如果你是那柳君炎，你会像他一样当个骗子吗？”
妄幽这下子迟疑了很久，他盯了流玉好一阵子，很久很久后，终于道：“会吧。不过我肯定比他强，我要骗你那是分分钟的事。”
流玉感到有些莫名，心想，怎么是骗我呢？明明让他代入的是柳君炎，他代入是代入了，可怎么把我也代入到肖雨尘的位置？还分分钟，那么厉害的吗。
发现他看着自己，妄幽哼了声：“看什么看？我要骗你，那绝对很简单，别说才骗一辈子，就是下辈子，我告诉你，我也能接着骗。”
流玉：“……”
十几日后，又一个噩耗从军中传来。
肖雨尘到柳君炎的墓前祭拜，为他弹了一夜的琴，第二日回去后新病加旧疾，如此病了数日，去世了。
他去后，将士们将他和柳君炎葬在一起，把那架七弦琴用盒子装好，埋在两人坟头。
将士走后，流玉和妄幽前来祭拜。
流玉为他们烧了纸钱，泼了水饭，呆了许久许久，直到太阳即将落下才离开。
流玉外表是个冷漠的人，可内心却不是。虽然和肖雨尘相识没多久，但流玉还是很难过。
妄幽陪着他，两人一起到一家客栈中喝酒。
明明说好的痛饮，妄幽却留了个心眼。让掌柜把他喝的酒全换成水，就这样和流玉碰杯痛饮。
没错，他至今都没忘在魔界的那桩事。况且今日，可不是喝酒的时候。流玉酒量不知好不好，他心里不好受，如果贪杯喝多了，东倒西歪没人照顾……他长得不错，万一，万一被人拐走买去那什么的地方，那可怎么办？
妄幽觉得自己有责任盯着他，哪怕在他喝醉了，也能当个最棒的依靠，能让他尽情畅饮，发泄发泄。
当然了，也是今天，妄幽才知道，像流玉这种高高在上，还永远冰冰冷冷的谪仙，居然也有那么人性化的一面。
流玉被他喝酒（喝白水）的豪爽惊到，直说他是个喝酒的好对象。有了能发泄的地方，他喝酒喝的更厉害了。到了最后，流玉喝了一肚子酒，醉倒在桌子边不省人事。妄幽一肚子白水，涨得想吐。
他摸摸肚子，以幽怨的眼神默默看着睡着的流玉。一会后，才慢吞吞的动手，把流玉扛起来。
原本是想扛的，可流玉喝了很多酒，他刚把他扛起来还没走几步，流玉就差点要吐了。店家和不少食客看到这一幕，纷纷掩嘴偷笑。
妄幽无法，只好把流玉放下来，鼓了好久的勇气也没法像上次那样把他横抱起来。他扶着流玉想一想，这次姿势一变，把流玉背起来。背起他时，妄幽还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很高兴，却没想到，刚到门口，他背上的流玉，下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突然砸了砸嘴，喃喃地念出一句：“好酒，好酒，再来一杯……”
他的唇就离妄幽的耳朵不到一指的距离，这样一说话，无比暧昧。
妄幽耳朵爆红，赶紧再次把他放下来。
他愁眉苦脸，在门口想办法呢，这时突然来了一个人。
这人道：“这位公子，你不好抱他，我可以帮忙啊！你家或者他家在哪？我帮你把他抱回去。”
这人早就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如今开口他是看准了妄幽肯定会同意。他们这类人平时就帮人抬抬货物赚点体力钱，如今帮人抱人回家，也和抬货物没区别。
岂知，妄幽就是不按照他想的那样走，听他要抱流玉，赶忙把靠在他怀中的流玉拦腰抱起来，双眼死死一瞪，恶声恶气地道：“干嘛？你要干嘛！抱他？我看你怕是活腻了！！！”
骂完，他抱着流玉趾高气扬地走了。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妄幽这个人正是如此。上次他抱流玉还处在各种不安中，如今倒好，抱着流玉走在大街上，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身体僵硬，不好意思。过了会儿当发现大街上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再观流玉歪着头，乖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呼吸平稳。不由把路人的眼光，都当做了羡慕。
如此一来他也慢慢变得很自然，甚至还把流玉抱得更紧了些，挺起了胸膛在街上大摇大摆的。
他这样的姿态，他自认完美。可落到旁人的眼中，那就活生生像一个蛮横无理的恶霸，强抢了哪家的小娘子，现在到街上疯狂显摆。要说他和恶霸的区别，那肯定有，那就是他太好看了，如果真是个恶霸，不用他抢，也有人会主动跟他。
抱着流玉进到一个客栈中，他怀中若是个女子倒也罢了，偏偏掌柜一抬头，先是看到妄幽俊气霸道的脸，后是看到他怀中清秀好看的流玉，不由呆住了。
妄幽发现他看流玉的眼神，微微侧开一点身子，把流玉的脸挡住了，不悦道：“你看什么？”
掌柜连忙收回视线，低头道：“公子要几间房？”
妄幽心中小小地纠结一下，飞快瞄了眼熟睡的流玉，心中像一个得了糖的孩子般，很雀跃，很激动。但纵然他内心已经飞上了天，表面还是一本正经：“一间。”
掌柜道：“好好好，公子请往这边走。”
妄幽是个很规矩的人，绝对不会趁人之危。
把流玉放在床上，为他脱去鞋子外衣，解了头发，再为他捏好被子，妄幽就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他旁边，双手杵在床上托着脸，一直看着他，脑海中渐渐回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
那是两百多年前，妄幽脾气不像现在，当时可是大的很，非常暴躁所有人都躲着他。
两人的初见其实不是第一次交锋，而是很和平很温馨的。
而这件事，到了如今还只有妄幽自己知道。
流玉刚刚成仙，一次他为别的仙人跑腿，看到一只歇在树枝上的黑色小猫。
小猫小小的，双眼冷冰冰，呈现漂亮的碧色。
它全身漆黑，毛色漂亮，眯着眼睛爬在树上晒太阳。
这便是妄幽的原型了，当日他歇在那里，本意是图个清静，无人打扰。哪知老有一个不知名的小仙人，匆匆往树下经过数次，惹得妄幽很不高兴。
妄幽是魔界的小殿下，即便是原型也是人人知道。毕竟他被列为六界中最不能招惹排行榜的第一名，对于他的一切，大家当然要格外清楚，以免莫名其妙就被打。
流玉是个只知埋头苦练的木头，对那些原型什么的一概不知，就算仙界众多前辈都有提醒，他也还是不清楚。黑猫世上不止妄幽一个，单单只靠嘴来描绘他的原型，流玉真不能把他全部联想出来。
因此当看到树上的小猫时，流玉没有多想，也没有避开。
相比他，别人就忌讳的多。看到这里歇着只黑猫，都纷纷避开。
如此，此地才格外清静。
流玉不识货，急匆匆路过数次。这样的行为落在妄幽眼中，他就是故意的。
不止故意，还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路过，就是要在他的眼前转悠，好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当他再一次从那个地方走过时，妄幽从树上伸出毛茸茸的爪子，用小爪子去抓流玉的头发。
那时的妄幽性格阴沉的很，甚少有活泼的时候。魔帝倾尽所有，绞尽脑汁想过很多办法，也不能让他高兴一下，更不要提暴露本能，展现活泼调皮好奇的一面。
妄幽原来想的很简单，他就是想勾一下他的头发，让他疼一下。后面接着该如何，那就再说。
令他没想到的是，流玉身手感知都特别好，一点都不比他差。他才伸出爪，流玉便眼睛一抬，接着妄幽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流玉抱在怀中。
流玉以为他只是只小野猫，把他从树上取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鼻子。
这在别人看来是很可爱温馨的一幕，但对于妄幽来说，不是这样的。他将这种事视为奇耻大辱，被流玉这样抱着，一下被摸摸毛，一下被捏捏耳朵，一下又被举高高……这些姿态，连魔帝都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做过，这个小仙人，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好在妄幽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他被流玉这样抱，这样摸，实在不好意思暴露身份。先前还觉得他是知道自己，但故意为之，如今看来，这个小仙人是真的没见识。
没见识意为着他不知道妄幽，这对妄幽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妄幽不打算暴露身份。但又不想放过他，于是心念一转，在他的手靠过来的一刹那，用爪子狠狠挠了他一把，便飞快地跑了。
妄幽这下是真的够狠，流玉右手手背上登时就出现几道流血的抓痕，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背一颗一颗滴下来，远远一看，好似一粒粒的红色宝石。
……
想起那道伤痕，坐在流玉身旁的妄幽，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当年看到自己挠出的痕迹，妄幽是边跑边笑。如今想想，竟有些想回到过去，一把拍死那个笑的自己。
刚有这个想法，妄幽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仿佛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凉到尾，心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我……
想着，双手却根本无法控制，小心翼翼掀开流玉的被子，小心翼翼把他的右手拿过来，胆战心惊地低眸去看他当年被伤的手背。幸好幸好，那伤痕早就不见了，一点印记也没留下，依旧是雪白的，光滑的。
还没来得及在心中自我安慰一番，把他的手放回去，一抬头，妄幽就被吓得从椅子上歪倒，滚到地上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泛白了。流玉毕竟是仙人，他酒品不错，酒量也还可以，早就清醒了。
之所以不动，不睁眼，都是因为妄幽跟丢了魂般，坐在他身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妄幽照顾了他一夜，流玉心中是很感激的。可这样整整一夜的被一个人盯着，论谁都会觉得很怪异。他在心里想该用哪种方式睁眼，用什么语气和他打招呼，就在这时，妄幽很小心地掀开他的被子，轻轻拉过他的右手，看了好久。
流玉：“……”
他憋不住了，赶紧睁开眼，去看妄幽他到底在干什么。
鬼知道妄幽他会做贼心虚啊，一看见流玉的眼睛，跟见了鬼一样，赶紧甩开他的手，慌慌张张干什么都不知道。在椅子上慌乱一阵，突然间连人带椅子往地上一歪，一起滚过去了。
流玉：“……”
流玉：“……敢问，你方才在做什……”
妄幽：“我不是！我没有！”
两人无比沉默的一阵对视，妄幽脸色爆红，但总算找回自己的气势，痛骂道：“看什么？你看什么？！我告诉你，你该好好谢我的，昨天你喝的烂醉，要不是我指不定你就给人卖了！还看，你还看！你再看，我就要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流玉：“我没看你，我就是想知道，你难道……”
妄幽：“闭嘴！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流玉：“……”
流玉：“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一夜都没睡而已！”